“所以，您去參加了改造？”德瑞克緊鎖眉頭，上身前傾著問，“然後？”

九夜提及情人橋時的神彩，如吹熄的燭火般暗下去。她垂了眼，幽幽回答：

“第二天清晨，我和小胖踏上前往研究基地的飛船。在那裏，我們與襤褸灰面的人們在星球酷暑下等待了一天。傍晚時分，小胖被叫到號。他揮揮手，瀟灑地踏了進去。又過了半小時，另一間房的護士叫我進去。邁步之前，我回望了身後的金黃落日，那是它完全沈入地平線前幾秒。”

德瑞克聽得目不轉睛。

“我躺上了手術臺......醫生給我打了麻醉。不知過了多久，我隱約聽到有人說，心跳停止了。”

德瑞克的眼珠頓時向外突出：“停了？您是說，您在手術臺上......死去了？”

九夜點點頭，又搖搖頭。

“我當時死在手術臺上了沒錯。”她蹙起漂亮濃密的眉毛，“但我總感覺，我忘記了些事。手術之後，我好像還去了別的地方。就好像......我並沒有完全死去那樣。”

她想了想，道：“我的故事完了。”

德瑞克望著黛絲，嘴唇直抿成一條線。少頃，他呼出一口長氣，用手戳了戳腦袋，開始俯身沈思。

九夜坐在床上，望著窗外搖曳的樹，靜靜等待他的回應。

過了約半小時，德瑞克才擡起頭。他撫了下耳後，芯片立刻扯出蛛絲馬跡，拼成一份報告送入九夜的芯片。

“九夜小姐.......這是個非常艱難的決定。”他嘆了口長氣，“您的故事出人意料地真實，充滿了各種細節，情節也無明顯矛盾處。因此我幾度認為你說的是事實......”

他頓了頓，道，“但很遺憾地告訴您，AI初步判斷您患有重度妄想癥的幾率是67.25%。我在反覆思考後，目前也認為你患病的幾率較大。”

九夜的眼神波瀾不驚。她輕輕哦了聲，好像在回應今天中午吃的是番茄雞蛋面。

“本該由家屬轉述這些。但既然他不在場，請允許我直接告訴您。”

“首先，你提過您歷史不好，除非親身經歷，否則不該記得兩千年前的聯盟歷史。可從調查來看，空難前，也就是您乘飛船從珈藍前往母星前，您剛結束一節聯盟歷史課。當天的授課內容正與聯盟成立相關。且據我所知，這門聯盟歷史課您連續掛了兩回，也就是說，這是您第三次聽到這段歷史了。”

“雖然您考試時不一定記得，但知識或許就埋在大腦深處。”

九夜轉了轉眼珠，不置可否。

“其次，太空風暴往往伴生強烈輻射。您空難後，我們對您的大腦進行了檢測，發現您的大腦確因輻射發生了紊亂。”

“您穿到貧民窟，被一家三口撿到，過上幸福美滿的童年。這樣的經歷令我懷疑與您現實生活中的親情缺失有關。”

“我還調查了物理學界的科研成果。目前還沒有研究表明，時間可以被回溯......”

“......”

九夜低頭瀏覽著更為詳實的報告，靜靜等他說完。

她冷靜地反駁：“知道了。可是你剛才說的幾點都只是懷疑。我目前仍傾向於認為，一切是真實發生過。”

德瑞克點頭，順著她的意思道：“當然，目前只是初步判斷，具體結果需要進一步調查。”

“只不過。”他話鋒一轉，棕眼睛定在她的臉上，“你當真沒察覺到任何矛盾之處？你會不會......忽略了一些不合理之處呢？”

九夜微微蹙起眉尖。

不合理處......其實是有的。

她沒跟德瑞克說，她回到聯盟後曾做過三個夢。

第一個夢裏，她站在冰雪荒原盡頭，一間黑暗的倉庫裏。在那裏，她等來了年老的索蘭迦。

第二個夢更長些。夢中的她在陌生的星球上空飛旋，於密密麻麻的鋼筋森林中穿梭，向地面無數懸浮器投擲爆炸性武器。巨大熱浪迸發出的點點火星濺到她臉上，她卻感受不到任何痛意。夢境最後，她也看到了索蘭迦。他駕駛架銀色機甲，俯沖到她面前。那一刻他們很近，足以望見駕駛艙後方他們纏綿過的那張單人床。就在她楞神的片刻，銀機向她擲來了鋒利的劍。

第三個夢很短，卻最荒謬。她在臟亂的貧民窟巷口醒來，遇上了人形外星怪。就在她以為自己會轉身就跑時，怪物卻對她微微頷首，擦著她肩過去了。

三個夢境都不怎麽令人愉快。她早將他們拋到腦後。

此刻，德瑞克的問題卻將荒謬的夢拎出水面，暴露在灼灼日光下，避無可避。

從未有的恐慌與懷疑猛地撞來，於心頭繞上層層疊疊的紗。

如果一切都只是妄想......

如果索蘭迦真的只是史書上豪無聯系的古人......

如果那些童年的晚安故事，平安夜的對話，機甲內的吻，宮廷內的相擁，冰原上交握的手，情人橋上的鎖統統不存在......

九夜陡然揪住白色的床單。那雙泛著青色血管的手，被襯得愈發瘦骨伶仃。

她深呼吸幾次，才逐漸鎮定。

“也許我忘掉了一些東西，才會顯得矛盾。”她故作平靜地分析，“但那些回憶太真實，你不能因為一兩點矛盾就否定全盤。”

德瑞克將她的慌亂收入眼底，安撫道：“好。今天先到這吧，我過兩日再來。中間這段時間，建議您出門散散心，我也會將情況告知您親屬。”

九夜點點頭，勉強扯動嘴角。

翌日清晨，九夜才拉開白色薄紗的窗簾，就收到她為數不多好友的消息。

【宋欣然】：九夜！好久不見了？想不想一起看新的喜劇片！

宋欣然是大哥的前女友。大哥恐怕是收到了德瑞克的初步診斷書，特意拜托欣然陪她。不過欣然本人開朗大方，九夜十分樂意與她見面。

想到這裏，九夜回覆了個好字。

隨後，她掀開被單，雙腳落在微涼的地面，姿勢略生硬地挪到墻邊，進入藏在墻後的衣帽間。可下一秒，她望見了那面巨大的全身鏡。

她的目光落在鏡中人身上，竟生出了強烈的陌生與恍惚感。

與她對望的女子有著一頭長及腰際的濃密黑發，精巧甚至美艷的五官，久不經光的肌膚，無血色的嘴唇，以及單薄纖細的骨架。

她是聯盟時代的莫九夜，卻不再是混戰紀元的黛絲·拉威爾。九夜回來後，頭一回清晰認識到這點。

她與鏡中人楞楞地對望，直到約定的時間迫近，才匆匆忙忙地換上衣服。

臨出門前，她瞟見那暗沈的眼圈與毫無血色的臉頰。遲疑少許，她翻出唇釉與遮瑕，簡單遮掩幾下，臉上才算有了些氣色。

繞過門口四仰八叉呼呼大睡的灰貓，她輕手輕腳地步出房門。

聯盟時代，星際建設發生了根本變化。

鋼筋水泥的城市森林不再矚目，人類的目光透出更多野心，築起以星系為單位的行星森林。巨大的藍色‘行星紐’從各星極點出發，於廣袤宇宙中連接成一座座橋，隨著恒星及自身運轉軌跡變化。

若有人從自家出發，沖出大氣層，飛出星系，越過20星域，於聯盟盡頭再回首，就會望見密集藍線勾勒出的聯盟輪廓——這是人類在浩瀚星辰間留下的微薄印記。

九夜走出家門，很快搭上了日能車。她設置好目的地，坐在車廂內的沙發上，聞著淡淡的檸檬香，感到耳後一熱。

——系統已自動扣款。

少頃，車身悄無聲息地沿軌道彈射出去。

她的視線從潔白的地面移開，越過車子的透明天頂與墻面，落在一閃即逝的瑩白建築群，其他軌道上飛快遠去的日能車，與晴空中隱隱閃爍的藍色‘行星紐’身上。

她......有多久沒感受過聯盟時代的氣息了？

這裏的纖塵不染與有條不紊，都如鏡中女人那樣，令她陌生又熟悉。

恍如隔世。

五分鐘後，日能車於星球彼端停下。

這塊是藝術專區，每天能容納幾千場展覽與演出。

在墜入地平線的三顆紅日前，九夜慢慢踏上地面。她一擡首，就看見了等候多時的宋欣然。

“九夜！”1米75的美女沖過來，在她臉上狠啄幾下，“想死我啦！你出事後就被隔絕起來，問了你哥好多次他都是那副臭臉！活該他單身到現在！”

九夜頓時哭笑不得。

欣然確是大哥的唯一一任女友。其實當時兩人感情不錯，她一度以為兩人會結婚。可大哥常年在第一星域不回來，磨得欣然沒了耐性，故意提出分手刺激。不想情感方面略遲鈍的大哥竟當了真。欣然咬牙切齒，與同病相憐的九夜一起吐槽莫家男人沒有心，倒生出了不淺的友誼。

她回抱欣然。

“再見到你......真好。”

對欣然來說，只是短短半年。可對九夜來說，卻過了二十多年，甚至更久。

兩人抱在一起，一時間都有些哽咽。

“行了。電影快開始了。”欣然抹去眼眶邊的晶瑩淚花，吸吸泛紅的鼻子：“有什麽話我們慢慢聊。”

九夜飛快點頭。

她們手挽手走入藝術區，越過路邊數位行為藝術家，步入影院。

在聯盟時代，觀影者往往會坐入玻璃小球，滑入巨大的空間內收看全息電影。過程中，觀眾可以操控小球，繞著電影主人公緩慢移動。

此時距電影開始還有幾分鐘，九夜望著身邊的上千個的小球，恍然出了神。

欣然在她面前揮揮手，蹙起眉尖：“你還好吧？”

九夜對上那關切的視線，緩慢回神：“啊......沒事。”

她掃視一圈影廳，感嘆：“只是有些不習慣聯盟時代的很多事物了，需要時間慢慢適應。”

說完，她發現欣然的表情更為擔憂了。

九夜不由笑了下，安慰道：“放心，我沒事的。”

欣然滿臉的欲言又止。最後，她只緊握了下九夜的手。

空間突然暗下來，電影即將開始。

玻璃球內的觀眾突然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座城市上空：

密密麻麻的八角形建築、蔚藍色的河流、以及熱鬧喧囂的人群出現在腳下。隨著鏡頭拉近，他們逐漸向一座恢弘宮殿飛去。

對此，九夜隱隱感到熟悉。可很快，她意識到了原因。

這分明是聯盟人覆刻出的莫提斯帝都星。由於留下的影像資料有限，與真實的有出入，她才沒立即反應過來。

身邊的欣然倒抽口氣，九夜聽見她暗咒一句。

鏡頭繼續向皇宮靠攏，透過頂層一扇琉璃聖母像窗，進入一間日光充沛的書房。古典的房間正中，一位身著黑色帝王服飾的男人正襟危坐於桌前，對著鏡頭，擡起他湛藍的眼眸。

鏡頭沒停下，徑直鉆入他藍色的眼。於湛藍色的背景中，幾個筆勢鋒利的大字慢慢浮現。

聯盟的建立。

很快，底下有一行小字浮現：星際聯盟建立兩千年紀念片。5月1日震撼上映。

看到這裏，九夜只是手腳微微生涼。畢竟影片中的帝都星是虛構的，而索蘭迦也只是演員罷了。

可下一瞬，一張老照片浮現在眾人眼前。

照片上，一位身著筆挺軍裝，面目模糊的銀發男人，正立於人海前發表激昂演說。

所有聯盟公民都對這模糊的照片印象深刻，因它已連續千年出現在史書卷首，總與聯盟首任指揮官打包出現。而照片本身被保存在第一星域第一星的星際聯盟博物館內，每日受千萬游客瞻仰。

望見照片那瞬間，巨大的熟稔感立時攫住九夜的心臟，僵住涓涓流動的血液。她的四肢倏地變涼，背脊上泛起密集的針紮感，口幹舌燥得說不出任何話。

在欣然擔憂又震驚的眼神中，九夜果斷地操縱著玻璃球退到出口，在工作AI過來前，就決絕地縱身一躍。

“九夜！”她聽見欣然在後方驚恐的呼喊，“你要去哪裏？”

她顧不上回答了。

沖出影院的九夜在昏黃暮色與凜冽風聲中一路飛奔，險些撞倒幾個踩著十米高蹺的藝術家後，跳上了前往星球航天站的月能車。

她現在就要去第一星域，看那張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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