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絲起初並不想學琴。

盡管索蘭迦講過許多學琴的好處，可這些好處遠沒達到讓她實踐的地步。

來到這個時代後，真正鞭策著她的，只有親情而已。即便整個莫提斯的外圈人都選擇內圈放棄家人，黛絲也不會。

然而，架不住索蘭迦的一番苦心，她還是答應試試。

黛絲想得很好。一試完，她就告訴索蘭迦自己真的不喜歡樂器，也不是學琴的料。

可當她不嫻熟地將弓子放在弦上，顫顫巍巍地拉出第一個音符時，她忽然感到有一股力量，擊中她的心臟，穿透她的靈魂。

黛絲在那一刻，發現自己沒法放開琴了。

不用索蘭迦叮囑，她每天都能在院子裏拉上幾個小時，直到指尖通紅才停下。

起初，索蘭迦還欣慰不已。後來，他已經成了每天勸黛絲多休息會兒的人。

黛絲自己也沒想到，前世脾氣急躁的她，居然能靜下心來拉樂器。

每個人都會找到那件神聖的事。一旦有幸找到，他們就會迅速沈浸進去，渾然不覺流逝的時光。對有的人來說，那件事是看書，有的人是畫畫，有人是寫作，而黛絲，正巧是拉琴。

對她來說，拉琴是享受，能令她的靈魂放松下來。

黛絲在悠揚的樂聲中，逐漸想起前世在珈藍星的時光。每個傍晚，上完那節三小時的歷史課後，她就磨磨蹭蹭地收拾課本，拖到人都走光才踏出教室。她站在空蕩蕩的走廊裏，感到夏夜的風拂過臉龐，以及地平線處太陽留在身上的溫度。

那時候她總在想，爸爸和大哥在做什麽？

黛絲恍然，不知不覺間，那些記憶已變得那麽遙遠。

持續不斷的敲門聲將黛絲強行拖出回憶。

她無奈地放下琴，走過去開門。

門外站著一位肥胖女仆。她叉著腰，堆滿贅肉的臉上寫滿不耐。

“黛絲？”

“是我。”

“我是索菲亞。管事先生讓我給你送這個。”

女仆攤開手。胖嘟嘟的肉心上躺著一塊小巧的金屬方塊。

“這是......終端嗎？”黛絲有些小激動。

“沒錯。”女仆翻了個白眼，轉身就要走。可很快她又折回來，沒好氣地提醒：

“我就住你樓下。請你晚上10點以後不要練琴。大家都是要睡覺的。來了內圈，就得有素質。”

黛絲楞住。但她馬上回過神來，對著女仆已經走遠的背影吼了句：

“不用你說！”

她“嘭”地砸上了門。

什麽人啊！

黛絲沖回床邊，意識到拉琴的心情已經被完全破壞了。

她望向窗臺，想再擼會兒貓排解郁悶，卻發現布偶早已沒了蹤影。

她幹脆攤在床上，研究起終端。

兩千年後的聯盟時代也有類似的通訊設備。聯盟居民出生時會在耳後植入微型芯片。芯片具有身份證、通訊器、錢包，甚至信用記錄的功能。

在這個時代，莫提斯內圈推行的還是這種腕式設備。

黛絲琢磨片刻，在終端一側找到開機按鈕。

銀白方塊一陣閃爍，在空中投映出一道虛擬屏幕。上面浮現幾個極細的字體。

“黛絲·拉威爾女士。歡迎使用終端。”

終端開始投映一段簡短的說明視頻。黛絲認真看完了，憑借前世的基礎，她很快上了手，翻看起虛擬屏幕來。

她發現，通訊錄裏已經加上了管事先生。管事先生剛邀請她加入一個名為“琴師”的聊天組。

黛絲點了接受邀請，立刻進了聊天群，只見歷史記錄裏全是各位琴師的練琴打卡。

她猶豫片刻，還是決定申請添加她們為好友。

沒過多久，有位名叫“凱瑟琳”的琴師接受了她的申請。黛絲點開頭像一看，發現正是早上同她對話的女生。

凱瑟琳的頭像是她的職業照。她身著一條優雅的黑裙，手持小提琴，姿態優雅，五官俏麗。

黛絲又點進凱瑟琳的主頁。

她的發表頻率穩定，一周一次。內容大致可分為兩類：

第一類是她精修的美圖。她在咖啡館、花叢中、沙灘上、皇宮前、名貴飛行器裏留下了自己窈窕的倩影。

第二類是些酸到掉牙的文藝句子。

如：

“我是個傻子。只願你對我一笑，我便會飛蛾撲火。”

如：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是我愛你，你卻不知道。”

如：

“一直覺得幸福很簡單。那就是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你正好出現在我面前。我對你微微一笑，而你的大掌牽起我的手。”

黛絲饒有興致地品著這些句子，邊笑，邊在床上打滾。她一直翻到主頁最後，發現凱瑟琳設置了半年可見。

失望地撅起嘴，黛絲不懷好意地將凱瑟琳設成了特別關註。

之後的一周裏，黛絲除了吃飯睡覺看凱瑟琳動態，都在瘋狂練琴。

畢竟，她當了太久裁縫，技藝有些生疏。當然，黑天鵝們輕蔑的的眼光與刻意忽視也是她的動力所在。

雖然黛絲平時有些不求上進，但她卻不甘心被這些眼睛朝天長的女人們看扁。

每天上午，琴房集訓結束後，黛絲就回到閣樓裏休息，下午呆在房間裏繼續練習。

那只布偶會不時出現在窗臺上，坐著靜靜聽。

見它來的次數不少，黛絲幹脆用幾塊絲絨的餘料，給它做了個柔軟舒適的墊子。

那貓也毫不客氣，每天趴在上面，曬著太陽，聽免費的音樂，好不愜意。

這天中午，黛絲照例在房裏賣力練琴，布偶貓躺在它的寶座上，搖著粗尾巴悠閑地打瞌睡。

她的終端忽然響起提示音。

【管事】：所有琴師請前往城堡側門集合。大夫人將檢驗練習成果。

這還是黛絲第一次這麽近地看園林中心的城堡。

城堡通體為白色，屋頂由灰藍瓦片砌成。它的四周有城墻環繞，幾株帶著花骨朵的枝條悄悄探出頭來。每個入口都有身著藍白制服的衛兵輪班看守。城堡的最左邊，有一座堡壘，上有一眺望臺，可以監視極遠的景況。

琴師們跟隨管事從側門進去。

城堡內陳設講究，三步一吊燈，五步一大理石雕像，地面由黑白石塊鋪就。行走間，只聽得到腳步聲與低低的呼吸聲。

穿過數個岔道後，管事在一道印有繁覆雕花的大門前停下來。

門前站著四個如威武雄壯的侍衛。黛絲悄悄目測，發現自己才剛過對方肚臍眼。

“各位午安，我帶著琴師們來給大夫人過目了。”管事滿臉堆笑。

侍衛沖他點頭，進了房間通報。不久之後，門被緩緩推開。

那是黛絲此生見過最雍容華貴的房間。

門打開的瞬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房間正中的微胖貴婦吸引。

她姿態慵懶地倚在柔軟的絲絨貴妃椅上，身著一襲絲綢墨綠長裙，手持一把羽扇，肥厚的耳垂與擁擠的頸紋上掛著一套璀璨銀鉆。

見十幾人要一起湧入，她惱火地皺起眉，長睫微瞇，扇子狠狠一揮。

“當這是火車站嗎？給我一個個進來！”

黛絲才踏半只腳進房間，就被一陣強烈的氣流推了出去。

等她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經屁股著地跌在門外了。

大門在眾人眼前緊緊關上。

黑天鵝們七倒八歪地摔在地上，一聲也不敢抱怨。

黛絲同她們一起安靜地跪坐在大門前。看著管事先生請琴師們一個個進去。

或許是大夫人太嚴厲，幾位實力不錯的琴師出來時眼圈都微微發紅，一副嬌花慘遭嚴霜毒打的模樣。

霎時，氣氛中浮動緊張與不安。

一刻鐘後，管事先生從門裏探出頭，喊了黛絲的名字。

黛絲深吸口氣，緩緩起身。她緊捏了琴，挺直脊背，慢慢走進房間。

甫一進門，一股濃郁的熏香迎面而來。

大夫人已從貴妃椅上坐起。她正端著鑲有金邊的白瓷茶杯，低頭品茗。

黛絲在管事的眼神暗示下，向大夫人行了禮。

“嗯。”大夫人將茶杯放回茶托上，轉頭問：“凱特琳娜，這就是你之前同曼特寧極力推薦的那位琴師？”

黛絲一楞，擡起頭。

大夫人的右側下方，坐著一位嬌美的少婦。她將金色長發精巧地盤在頭頂，身著一襲鵝黃及踝長裙。少婦周身並無太多首飾，只在耳垂上掛著兩顆圓潤的珍珠。

大夫人存在感太強，黛絲之前竟沒註意到她。

“安......”

“黛絲。”年輕的貴婦坐直身子，快速說，“好好表現，別給我丟臉。”

“拉那首《莫提斯之心》。”大夫人覆端起茶杯，淡淡吩咐。

黛絲聞言，向兩位聽眾鞠躬致意。她架好琴，擺好姿勢。

弓子微動，一連串悠揚的音符從琴弦上傾瀉出來，在華貴的房間內流轉。她起初還有些緊張。可隨著樂曲漸入佳境，黛絲也越發專註於拉琴本身。她不多的優點之一，也就是在拉琴時，不容易受外界幹擾了。

一曲終了，她向兩位聽眾深深地鞠躬。

大夫人不置可否，挑了挑細長的眉，懶懶道：

“來首《珈藍的夕陽》。”

凱特琳娜飛快地看大夫人一眼。

黛絲點頭致意。

她感到更輕松了，因為這首曲子是她拉得最好的。她以高水準拉完了全曲。

大夫人默了會兒，突然笑了下，對右側的凱特琳娜說：

“你倒還有些用。”

凱特琳娜微微一怔，立即起身向她行禮。

大夫人轉過頭來，對黛絲揮揮手，讓她出去。

黛絲暗暗松了口氣。瞧這模樣，表演該是合格的。不會給安妮拖後腿了......

待所有人都經過考核後，管事先生將所有人帶回琴房。

他一改往日笑瞇瞇的模樣，先是挑了幾位琴師出列，告訴她們可以收拾包袱滾回家了。隨後，他又指名道姓地訓斥了剩下的琴師。好幾個臉皮薄的年輕姑娘都被他罵哭了。

可她萬萬沒想到，在解散前，他將目光落在黛絲身上，語氣親切地宣布：

“黛絲表現得非常好。她會是這次生日會的首席。”

黛絲不敢置信地猛擡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好像突然輕飄飄地飛了起來，置身於雲霧之中。

或許是她的表情太過不可置信，黛絲看到管事先生對她肯定地點點頭，露出一抹微笑。

這是......真的嗎？

樂團首席小提琴的位置向來是個紛爭之地。可以說，所有琴師都想要那個位置。可沒想到，這樣的好事，居然能輪到她一個外圈人頭上！

那些黑天鵝們，恐怕會嫉妒得發瘋。

果然，傍晚時分，凱瑟琳更新了一條狀態：

“有時候也會委屈的。真不明白，再多的努力，也抵不過某些人的歪門邪道。想了很久，只能對自己說：加油！相信金色總有發光的那天。”

看來是真的很氣了。居然連金子都打成了金色。

五分鐘後，凱瑟琳將那條動態刪除了。

黛絲又躺在床上笑了很久。

連續悶熱了一周的弗洛斯終於下起暴雨。傾盆大雨洗刷著沙土地，滋養著園林。黛絲泡了一杯熱茶，趴在窗臺邊，呼吸著雨天獨有的泥土腥味，獨自享受這個雨夜。

哦，其實不能算獨自。

喵喵趴在她的旁邊。

它下午跑來蹭琴聽，沒想到下了雨。被困在閣樓裏了。

黛絲摸摸它的下巴，見它舒服地“咕嚕咕嚕”，忍不住對另一只活物分享：

“喵喵，我是小提琴首席了！你說我厲不厲害？”

貓漂亮的眼看看她，隨即又閉上。

“凱瑟琳氣瘋了。我真的好開心啊！剛剛居然有幾個琴師主動加我好友。”

貓低頭，專心舔毛。

“我覺得，一切都在慢慢變好......”

黛絲摸摸貓下巴，望著被雨打濕的一切，輕輕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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