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有些波折，但真是段令人愉快的童年。”德瑞克醫生聽完，做出評價。

“是的。”九夜頷首道：“我兩輩子都沒這麽快活過。和家人住在一起，對以前的我來說是夢寐以求的。”

德瑞克點頭附和，在芯片中暗暗記下幾種可能的病因，隨後問：“後來呢？”

九夜垂了腦袋，低聲道：“後來一切都變了。”

“混戰紀元”的仗，從來是一方漸息，一方又起。

這一年，是‘混戰紀元’的第二百六十六個年頭。半年前，莫提斯帝國才將兇悍的拜占庭帝國趕出邊境，轉眼又與星河民主聯盟起了沖突。

近些年莫提斯在星際處處開火，軍人與軍需一度緊缺。如今黛絲和安妮在附近街區的裁縫大媽手下趕制士兵內衣，統一賣給部隊換錢。

黛絲正專心致志地縫制一件最大號的襯衣。

襯衣的針腳修得極為整齊細致，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縫紉機的功勞。

她再次將縫紉針穿過衣物，剪斷多餘的線條，手法嫻熟地打了結，完成了衣服的左邊袖口。

黛絲將內衣放下，輕輕扭動僵硬的脖子與肩頸。

下個月她就滿十八了。她容貌清臒，身姿窈窕纖盈。此刻，她只著一襲白色粗布長裙，一襲烏黑秀發披在肩後，就讓來找她的安妮恍了神。

“黛絲。”安妮輕輕喚道，打破了女孩身邊的奇特氛圍。

黛絲回頭，見一位金發美人靠在房門口，定定看著她。

安妮這些年愈發俏麗。附近男孩更為她那頭金發迷得神魂顛倒。安妮熱愛時尚，最樸素的布裙，都用鋪子的邊角料補上了玫瑰金腰封，顯得貴氣逼人。據說，這是內圈貴族們流行的款式。

安妮的志向一度是開家美容店，把所有像她一般愛美的女孩打扮得花裏胡哨。可如今兵荒馬亂，多數人連肚子都填不飽，哪有閑心打扮自己？她的理想不得已被無限期擱置，只能同黛絲一道來做最務實的縫紉活。

安妮揉著酸痛的腰與脖頸，嚷嚷：“又是腰酸背痛的一天。活做完了嗎？走吧。”

黛絲揉揉瘦削的肩：“差不多了，剩下的明天弄。”

她轉身，將桌上的內衣疊好放進籃子。

兩人從衣架上取下黑色鬥篷，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遠遠望去，放佛兩個瘦弱的小少年。她們往大門走，討論哪個姿勢縫衣服比較省力。

驀地，安妮停下步子，頂了頂她的肩膀。

遠遠地，便見裁縫鋪大門口倚了個人。

那人指間夾著支煙。煙霧直直升起，觸到他冰涼的鼻尖。他呼出一口氣，吐出的霧氣立刻將他的半張臉掩去。

男人的打扮同他木訥的父親如出一轍。上身罩著沾有木屑的馬甲，下面套了松垮的褲子。可他不經意回轉的目光，仍舊惹得鋪裏的女裁縫們挺直腰板，頻頻投來隱晦的目光。

要命的是，他根本沒意識到自己給裁縫鋪的工作帶來了怎樣的麻煩。

黛絲接收到裁縫鋪大媽警告的目光。

她快步走過去，喊：“哥。”

索蘭迦見到黛絲，飛快地掐滅還剩一半的煙。

他沖黛絲身後的安妮頷首，道：“走吧。今天我來接你們。”

方才還笑得狹促的安妮一楞，神色迅速黯淡下去。

貧民窟本就破敗的街道，這幾年愈發混亂骯臟。

黛絲透過鬥篷空隙瞧，只見街邊滿是骨瘦如柴的流浪者。幾個一動不動地趴著，眼看是不行了；幾個俯身在地，聲音微弱地向路人們祈求食物。可沒人會施舍，這個貧民星的人都忘記吃飽是什麽感覺了。

近來，貧民窟又增設一座軍營。軍官老爺們在太空戰場上積累了太多戾氣，歸來後就喜歡來貧民窟尋歡作樂，搜刮民脂民膏，強搶有姿色的女子。

此時，一小隊士兵在街上大搖大擺地巡回，路過流浪漢時，嬉笑著將他們踹得老遠。幾個流浪者滾至墻角處，無法抑制地哀嚎，卻引來士兵們更暴虐的擊打。

遇到這樣的情景，索蘭迦熟練地拉黛絲與安妮躲入隱蔽的墻角，低頭屏息，降低存在感。

黛絲聽著耳邊傳來的慘叫以及士兵癲狂的笑聲，恍然想起她說想去裁縫鋪子工作的情景。

當時，索蘭迦沈著臉，想也不想地否決：“現在女孩兒哪能隨便出門？街上那些軍官都是些混蛋中的混蛋。哥哥和老頭的木匠生意還行，不用你瞎操心。”

黛絲不忍心戳穿，但掃了眼桌上素菜，她還是實誠道：“可我想吃肉啊哥。你就忍心讓我和媽媽天天吃菜？”

索蘭迦一僵。他晦澀的眸望向黛絲，鄭重道：“淚包，你的手該去拉小提琴，而不是做針線活。”

黛絲邊搖頭，邊笑：“如今這光景還提什麽小提琴？現在只有縫紉鋪缺人。裁縫大媽說了，要是我過去，每個月給我多加二十個銅板呢。”

索蘭迦望著懂事的妹妹，眼底鋪滿愧疚。

他掙紮了半晌，正醞釀該如何拒絕她，視線卻落在那幾盤寡淡的素菜上。

他艱難地從嘴裏擠出一句話：

“那......讓小胖接你們上下班。最近不太平，有小胖在我還放心些。”

“好！謝謝哥哥！”黛絲高興地擁抱他。

黛絲沈浸在思緒裏，直到索蘭迦拍拍她的手臂。

她向破敗的街上望去，只見那隊吵吵嚷嚷的士兵已然走遠。幾個被打罵的流浪漢躺在原地，沒了動靜。

黛絲對他點點頭。幾個人小心地繞過生死不明的流浪漢，踏上回家的路。

他們沈默地走了一段，碰巧路過一戶熟悉的人家。黛絲瞟了一眼，心中暗暗叫糟。

不出意外，她聽安妮說：

“小胖在這兒就好了。”

黛絲扯出一個勉強的笑，附和：“是啊。他在就好了。”

索蘭迦看她一眼，隔著鬥篷摸摸她的腦袋。

她倆的童年玩伴小胖子今年也十八了。或許因為青春期男孩抽條兒以及營養不良，小胖子越發消瘦，在昏暗的燈光下看，放佛一架移動的骷髏。

即便是這樣瘦弱的男孩，也在半個月前被強行充軍了。征兵的強說他滿了年齡，當天押著他去了軍營。計劃讓兒子申報鐵匠的金妮阿姨哭成淚人，幾天幾夜吃不下飯，肉眼可見地消瘦下去。

想到這裏，黛絲偷偷瞄了眼被鬥篷遮去大半表情的安妮。

小胖去參軍，安妮恐怕也不好受。

小胖還在時，兩人每天都吵架。閨蜜間的對話十有七八都是安妮在抱怨小胖有多少缺點有多討厭。可不知不覺間，這兩個歡喜冤家還是看對了眼。黛絲愈發能感覺到，安妮說小胖時，隱晦的一絲甜蜜。

她一度以為，自己會是兩人婚禮上的伴娘。

“黛絲，你說小胖他，會平安回來的吧？”安妮幽幽問。

聞言，黛絲飛快點頭，道：“一定會的。你別看小胖瘦，弱不禁風的。關鍵時刻他比誰都機靈。”

索蘭迦陡然插嘴：“沒事，那小子被征去做後勤，說不定天天泡在廚房裏，等回來時比我們都胖了。”

安妮微微頷首，正要回話，卻不小心踩住流浪漢攤軟在外的手。

軟綿綿的人反射性地痛呼一聲。隨後，他猛然拖住安妮的小腿，歇斯裏地地哭喊：

“好心人，好心人啊！求求，求您給我點吃的吧，我三天沒吃飯了，我要死了！”

安妮被這突然的癲狂表現嚇得呆在原地。

索蘭迦和黛絲沖過去，試圖拉開乞丐的手。可那乞丐抱著必死決心，拼上了全身的勁兒。短時間內，兩個人居然都沒把他扯開。

幾個人糾纏間，安妮的鬥篷不小心地滑落，那頭金子般的長發霎時傾瀉下來。

黛絲暗道不好，剛要提醒安妮將鬥篷拉上，便看見不遠處，定定望著他們的三個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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