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絲感到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醒的時候，她躺在自己柔軟的小床上。

她低頭，發現左肩被白色綁帶層層疊疊地紮好，而她的右手，正被一只溫暖的手掌緊緊握著。

察覺到細微的動靜，握住她手的人猛地驚醒。

見到轉醒的黛絲，趴在床邊的索蘭迦立即起身，坐上柔軟的床墊湊近問：

“淚包？感覺怎麽樣？”

黛絲從沒見過這樣狼狽的索蘭迦。盡管家境貧寒，可他從來將自己收拾得幹凈得體。可現在，他的眼中泛著紅血絲，唇邊冒出細密的胡茬，胸前的衣物上還染著幹涸的血跡。

黛絲張了張嘴，發現自己只能發出虛弱的氣聲。

這顯然提醒了索蘭迦。他去廚房，拿來一直溫著的肉粥，一口一口餵她。

一碗肉粥很快下肚。索蘭迦輕輕將她被沾濕的嘴角擦凈，柔聲問：“還餓嗎？”

黛絲小幅度地搖搖頭，他便將碗筷都收拾走。然後又坐回床邊，握住她的手。

“感覺怎麽樣？還疼嗎？”他摸摸她的額頭。

黛絲坦誠地點頭，輕聲吐出幾個字：“哥哥，疼。”

下一秒，黛絲看見索蘭迦無法控制地紅了眼眶。他猛地將頭埋進他們交握著的雙手後，很快，一滴又一滴的水滴順著她的手臂默默滑下。

他極壓抑地哭，身體細微地顫抖著。

黛絲有點被嚇到。這些年來，索蘭迦除了在撿到她時眼眶有些濕潤，還從在她面前未哭過。他對她，不是冷嘲熱諷，就是被氣到面目扭曲。

她想安慰他，卻苦於身體無法動彈。最後只是緊緊地回握了索蘭迦的手。

“對不起，黛絲。對不起......”他不停地道歉。

黛絲不明白為什麽他要道歉。

“以後......哥哥一定好好保護你。”

“哥哥。”黛絲輕輕開口，“沒有......錯。”

回應她的是少年極壓抑的低泣。

不知過了多久。厚重的木門被拉開，拎著滿滿兩個籃子的木匠夫婦回來了。

瑪麗蓮一見睜著眼的黛絲，立刻扔了籃子，激動地大喊一聲，沖過來擠到索蘭迦身邊，眼眶也開始泛紅。

她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扶摸黛絲蒼白的小臉，顫聲問：“黛絲寶貝，你醒了？”

黛絲沖她眨眨眼。

瑪麗蓮立刻淚如泉湧，抽噎起來：“好孩子，好孩子。媽媽看到哥哥把渾身是血的你抱回來的時候，真的嚇得快魂飛魄散了！”

當時她確實嚇到休克。

身後的木匠也趕緊放好了籃子，湊到妻兒身後，來回打量黛絲的小臉，不停地喃喃：“醒來就好，醒來就好。”

瑪麗蓮繼續抽噎：“黛絲寶貝，別怕，你沒事的。爸爸媽媽給你買了好多好吃的。媽媽今晚就給你燉豬蹄湯。傷哪裏補哪裏。相信你的小蹄子很快就能好起來了！”

黛絲幾乎要被她氣笑。

木匠也在後面補充：“沒錯。爸爸給你討來了食補的方子。醫生說這麽吃一個月，你就能活蹦亂跳了。”

雞飛狗跳的木匠夫婦很快被索蘭迦以“黛絲需要靜養”的理由趕去廚房。

她也正式開始了長達一個多月的休養。

期間，瑪麗蓮破天荒地日日下廚，為她熬煮豬蹄湯，那層肥膩的油脂直喝得黛絲想吐。木匠每天認真按照醫囑搭配食譜。而索蘭迦，則完全轉性了一般，逆來順受地陪著她，鞍前馬後地伺候，無一句怨言。

黛絲完全被當作小公主對待。

期間，約翰叔叔與金妮阿姨也押著兩個小蘿蔔頭來賠禮道歉。安妮一見到躺在床上的黛絲，便哭成了淚人。反反覆覆地跟她說對不起，還保證自己以後再也不帶她認識來路奇怪的陌生小朋友。小胖子則握著拳頭，信誓旦旦地保證長大後，就去內圈找卡特，將他胖揍一頓，結果被金妮忍無可忍地一掌揮在頭上。

“看看你那猴樣兒！還想逞威風！真當自己是弼馬溫？”

這是黛絲在醒來後第一次聽到卡特的名字。

家人們只叮囑她安心養傷，都意無意地回避了那天發生的事。

安妮和小胖走後，她終於問出口：

“那天我跑開後，卡特去哪了？”

索蘭迦餵湯的手不著痕跡地一頓，輕輕答：“聽安妮和小胖說，他和家仆當天就回內圈了。”

“哦。”黛絲點點頭，咽下一塊肥厚的豬皮，沒再說話。

索蘭迦又平靜地餵了她幾口湯，突然狠狠將勺子往湯裏一扔。

黛絲迅速擡頭。

“那個卡特。”

他臉色陰郁，咬牙切齒：“淚包，你等我五年，我會讓他好看。”

黛絲瞪大眼，驚叫：“哥哥！”

“......卡特的確該死，可他是什麽身份，我們是什麽身份？”

索蘭迦緊緊抿著唇不說話。良久，他幽幽道：

“嗯。”

黛絲見他陰沈的模樣，不放心地補充：“我現在好好的。你千萬別沖動啊！”

索蘭迦沒有回答。他放下湯碗，將手指全插進發隙，維持這個姿勢許久。

“淚包，我一直都看不起......我以為自己是不一樣的。直到今天，我才發現在某些事上，我比很多人都不如。”

他自嘲地笑了一聲：“我以前到底在驕傲些什麽？”

黛絲皺起眉，安慰：“哥哥，這事真不怪你.....”

她頓了下，自己低聲喃喃：“要怪就怪這個時代吧。”

沈浸在自責情緒裏的索蘭迦沒聽清，問：“什麽？”

黛絲唇色蒼白：“卡特說，我的血液骯臟......”

聞言，索蘭迦沒好氣地打斷：“卡特說的你可以全當屁放掉！一個字也別當信！”

“可是。”黛絲臉色蒼白地笑了下，“他沒完全說錯吧。”

“......什麽？”

“我一直知道，爸媽生不出我這樣血統的孩子。我的長相，在這兒是異類，在這兒......是賤民。”

索蘭迦一怔。他沒想到六歲的孩子會有如此細致的觀察力。他們本來打算等黛絲再大一點的時候再告訴她......她的身世。

“你不是賤民。”索蘭迦將手搭上黛絲的肩，定定望著她，斬釘截鐵。

“可大家不都是這麽認為的嗎？”黛絲並不認同，她直視索蘭迦的眼睛，下結論：“這兒的人是有三六九等的。”

索蘭迦的眉頭深深皺起。他想開解黛絲，卻聽她說：

“我不覺得爸爸低賤，可哥哥你總喊他賤民。”

索蘭迦猛地楞住了。

“我，我那是......”

他下意識張口反駁，卻發現自己無話可說。

黛絲轉頭，望向窗外。

前世她行事張揚，是因為她有這樣的資本。

雖然親人間關系淡漠，但她吃穿不愁，是位千金大小姐。那時她長得極漂亮，從小被誇到大。七歲時，她覺醒了厲害的異能，被長老們當作掌上明珠、奉為家族下一代的希望。更重要的是，在星際聯盟時代，人們生活富足，社會制度健全發達，全無性命之憂。

可這一世呢？

她家境貧寒，長得一般，沒有異能，因為這個時代落後的價值觀被視為劣等人。還面臨著亂世的種種危險。

失去了前世所有引以為傲的資本後，她......憑什麽張揚？憑什麽如同以前一般沒心沒肺？

那個貴族小少爺用激光槍打碎的不只是她的肩膀，還有她一直沈溺的、家好月圓的美好夢境。

現在，她終於意識到這個冷冰殘酷的現實。

家人們發現，經過貴族少爺的事後，黛絲有些變了。

這變化或許不太明顯。她依舊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她依舊同索蘭迦吵架鬥嘴；也依舊使出渾身解數逃避背單詞做數學題。

可有些地方，她心中某些地方，變了。

家人們看在眼裏，疼在心裏，卻不知該如何化解小女孩心中的傷。

孩童時代受的挫折，往往才刻骨銘心。

對木匠一家來說，這註定是個糟糕的秋季，

但很快，令人愉快的耶誕節踩著滿地的落葉如約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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