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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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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阜康來到五房居住的享敘堂,被奴才請進小廳內喝茶,對於這位“叔父”找他來的原因,多少心裏有數,不過想先聽聽看對方怎麽說。

等了好一會兒,邢東芻有些心虛,但又故作鎮定地跨進門來,身後則是跟著小妾王姨娘,果然讓他猜中了。

邢東芻清了下嗓子。“咳!你來了!我今天找你來……只是想問問秉成何時才能回當鋪,他這段日子也反省過了,都是自家人,不要計較那麽多。”

王姨娘也代女婿說情。“秉成不過是一時糊塗,也認錯了,你就原諒他。”聞言,邢阜康臉色一凜,也虧他們還有臉這麽說,口氣更添幾分嚴厲。“身為朝奉竟然監守自盜,偷的還是客人拿來典當的貴重物品,這叫做一時糊塗?”

“呃……老爺!”她趕緊使個眼色,要邢東芻說話。

邢東芻臉皮抽搐幾下,若不是情況特殊,根本不需要對這個孽種陪笑臉。

“典當物不是都找回來了嗎?”就因為這樣,害他被賭坊的人逼得緊,還說再不還錢,要找人將他斷手斷腳,所以他最近都不敢出門,而嫁出去的庶女又回娘家哭訴,真是有夠悶的。

“幸好找回來了,才沒有失信於顧客,否則誠信一旦受損,得花更大的力氣和時間才能建立。”邢阜康可不容許邢家當鋪的商譽有一絲一毫損傷。

邢東芻哼笑一聲。“要是典當物真的找不回來,大不了賠錢……”

砰!邢阜康用力往幾案一拍,茶碗頓時翻倒,茶湯濺了一地,更把王姨娘嚇得驚跳起來。“別以為沒人知道他之所以會偷典當物是受了你的威嚇和唆使,應該反省的人是你才對。”

“你……有什麽證據?”邢東芻打算來個死不認帳。

邢阜康面無表情地斥責。“賭坊前些時候已經派人到當鋪討債,還不肯承認?一萬兩是小數目嗎?你在外頭欠的那些賭債,自己想辦法還清,敢把念頭動到典當物上頭,打算用它們來抵債,我絕不寬貸。”

“一萬兩?老爺,他說的是真的嗎?”王姨娘直到此刻才明白女婿會偷典當物是受了丈夫的指使。

而邢東芻馬上腦羞成怒地大吼。“你這該死的孽種!竟敢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別以為邢家當鋪是你一個人的--”

“只要由我掌管一天,我就有資格這麽說。”邢阜康過去總是念在自家人分上,凡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當做不知情,如今才知大錯特錯,那只會讓對方更加肆無忌憚、為所欲為。

邢東芻見硬的不行,便來軟的,這麽做也是迫不得已。“他們說要找人把我斷手斷腳,你就真的見死不救?好歹咱們是一家人……”

站在主子身邊的金柱差點把早上吃下去的東西吐出來,什麽一家人?這些人根本沒把大當家當做一家人,這會兒想要銀子,連這種違心之話都說得出口,還一點都不覺得羞愧。

“要我怎麽幫?”邢阜康口氣透著寒意,可惜對方聽不出來。

“當然是幫我把賭債給還了。”邢東芻厚著臉皮說。

“幫你還債是不可能,不過我倒有個法子……”

他本來變了臉,聽到下一句,又馬上討好地問:“什麽法子?”

“金柱,去把管事找來!”邢阜康冷道。

金柱馬上跑得比飛還要快。

沒過多久,管事匆匆忙忙地趕來了。

“馬上去找來二十名奴才婢女,把這座享敘堂內所有值錢的東西,包括幾位太太、奶奶、姨娘和姑娘的衣裳、首飾都一並帶走……”邢阜康雷厲風行地

“就說是用來還五老爺欠下的一萬兩賭債!”

管事硬著頭皮接下命令。“是!”

雖然內院之事目前是由三房太太在管,就連邢阜康也不能插手,但一旦關系到金錢進出,眼睛可就要放亮一點,要知道府裏一切開銷、各房的月例,還有年終的分紅,全都是靠當鋪的營收,只要掌握了金錢,誰敢不乖乖聽話,也就不能不照他的話去做了。

“那些首飾是我的!”王姨娘急得直跳腳。

邢東芻臉上一陣青一陣白,要是讓正室知道自己欠了那麽多賭債,不死也會被剝層皮。“你敢!”

“你敢賭,就要有本事還債。”他不為所動。

“你……這孽種,當初根本不該讓你出生!”邢東芻指著他的鼻子罵道。

邢阜康發現自己不再像以往那麽痛苦,因為他知道就算全天下的人都罵他是孽種,但在韻娘心中,永遠是她的相公,比任何出身高貴的人還要好,那兩個字已經不再能傷害他了。

“這話我已經聽膩了。”他無動於衷。

於是,整座享敘堂被翻了過來,一群女眷哭天喊地,想要搶回自己的東西,結果還是被拿走了。

“爹,這是怎麽回事?”邢玉蓉氣急敗壞地趕來。“他們說你欠下賭債,要拿咱們的首飾去抵債,是不是真的?”

媳婦兒章氏也忍無可忍地向長輩抗議。“那些首飾都是我從娘家帶來的,不能拿去抵公爹欠下的賭債……”

五太太氣到全身無力,讓貼身婢女攙扶過來。“老爺,你真的在外頭欠下一萬兩賭債?到底是怎麽輸的?”

“我……”邢東芻很想挖個地洞躲起來。

邢玉蓉坐在地上嚎啕大哭。“那些是我的嫁妝啊……”

“老爺快想想辦法……”王姨娘和其他幾個姨娘也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

“爹,原來你每次說要出門都是跑去賭?”嫡子邢阜剛震驚地問。

其他庶子、庶女都呆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你給我把話說清楚!”五太太兩指揪住丈夫的耳朵斥道。

邢東芻吃痛地喊著。“好疼……”

“還請嬸母好好管一管,剩下不足的金額,我會代為清還,但僅只這一次,下回叔父再欠下賭債,就直接將他交給賭坊的人處置。”邢阜康不再縱容,若不把事情鬧開,他們根本不會當一回事。

話一說完,他便轉身離開享敘堂,一幹女眷只好把矛頭指向邢東芻,把他罵得是狗血淋頭。

待邢阜康回到飛觴堂,天色都黑了,將東西清點完畢,初步估計距離一萬兩還相差甚遠,但也只能代為墊上,不過僅只一次,下不為例,還讓管事把這件事傳到各房,做為警惕。

“相公回來了。”韻娘已經讓麻姑下去休息,一個人待在房內。

他淡淡地應了一聲“嗯”。

“受氣了?”因為等不到相公回來,她讓玉梅和秀梅她們出去打聽,大概知道一些狀況。

邢阜康微微一哂。“氣倒是沒有,只是累了。”

“那我幫相公捏捏。”說著,韻娘便伸手為他按摩肩頸。

他笑意更深。“多謝娘子。”

“相公做得沒錯。”韻娘讚同他的作法。“若這回代為還清那些賭債,對當事人來說根本不痛不癢,一定還會再去賭,那可是個無底洞,最好的辦法就是讓身邊的人都有切虜之痛,才會幫忙盯著,這才是釜底抽薪。”

“娘子跟我有同樣的想法。”他也是痛定思痛,才狠下心來。

韻娘幫他按摩著太陽穴。“相公愈是隱忍,就愈是有人有恃無恐,何苦折騰自己呢?當然要讓其他人分擔,這才叫一家人。”還特地加重最後三個字。

“為夫受教了。”邢阜康閉著眼皮,很享受妻子的服侍。

她又按摩了一會兒才問:“聽說四房那兒也出事了,後來是怎麽處理的?真的是趙氏勾引四老爺嗎?”

邢阜康掀開眼簾,嘆了口氣。“無論真相如何,也已經死無對證,管事說趙氏的屍首還停在後院,我已經命人將她安葬,至少這是邢家唯一能為她做的。”

“我總算明白相公的意思,在這座大宅院裏頭,真的有不少見不得光的事。”韻娘漸漸有這番體悟。

他將站在身後的妻子拉到面前,面帶憂慮。“你後悔了?”

“後悔什麽?”她嗔睨一眼。“我只會更慶幸相公一點都不像邢家人,你有一顆比他們善良高潔的心,應該引以為榮。”

“娘子別再誇讚我了……”邢阜康不免窘迫。“我只是做了該做的事,沒有你說的那麽好,就算出身再不堪,我也是娘含辛茹苦懷胎十月、忍受屈辱生下來的,當然希望能幫她贏得一些尊重。”

韻娘往他大腿上坐下。“相公能這麽想,就比那些自以為身份比別人高尚的偽君子還要令人敬重。”

“只要娘子這麽認為就足夠了。”他已經不會再去介意別人的看法,只要韻娘說他好,他就心滿意足。

她偎在相公胸前,更想要為邢阜康做點什麽,想要好好地疼他,讓他知道自己有多麽值得人愛。

第二天中午,由於邢阜康和人有約,對方是身為“總商”的雲家二爺,在兩淮鹽商當中,頗具影響力,兩家還有著一層姻親關系,所以必須出門一趟,正好給了韻娘機會。

“……大奶奶要去修心園?”麻姑瞪大眼睛看著坐在鏡奩前,重新梳理發髻的主子。“去那兒做什麽?”

韻娘將垂落在頰畔的一縷發絲撩到耳後。“自然是去見公爹……不!這麽叫也不對,還是稱呼一聲二老爺好了。”關系真是覆雜,不過為了打開相公的心結,勢必得讓兩人見上一面不可,否則要拖到何年何月才能和解。

“二老爺不會見大奶奶的。”她說。

“總要試試看。”韻娘態度堅持。“不過只有咱們兩個,人似乎太少了,你去把秀梅和玉梅叫來,要她們也一起去,多一點人,相公才不會擔心我讓人欺負了。

麻姑攔不住她,只好出去叫人了。

待一切準備就緒,韻娘便帶著三個婢女,浩浩蕩蕩地踏出飛觴堂,擔任門房的老吳又不能不讓她出門,只能祈求不要出事才好。

這也是韻娘進門之後,頭一次有機會真正欣賞到飛觴堂以外的景致,處處可見層樓疊院、高脊飛檐、曲徑回廊、亭臺樓閣的徽派建築,不只規模宏偉、布局協調,還有磚木石雕的精湛工藝。

“大奶奶,萬一二老爺還是不見你呢?”麻姑扶著主子的手肘問。

她停下腳步,擡眼看著門樓上磚雕的百子圖,一點都不著急。“要真的連我都躲著,怎麽都不肯見,咱們自然就回去了。”

走在後頭的秀梅接腔。“說不定二老爺會見大奶奶。”

“是啊,二老爺或許不好意思拒絕大奶奶,只好見了。”玉梅不禁這麽猜。

韻娘回眸一笑。“若是這樣就好。”

待她們終於來到修心園的院門外頭,麻姑便上前敲門了。

過了片刻,邢五才來應門,他燒毀一半的臉孔,讓外頭的韻娘著實楞怔住了,他像是知道嚇到人,連忙用完好的那一面示人。

“有什麽事嗎?”他問。

麻姑趕緊為他介紹。“這是咱們二房的大奶奶,想見二老爺一面。”

“能否進去通報一聲?”韻娘收起驚愕,客氣地問。

邢五這才多看韻娘一眼,也明白了她是誰。“小的這就進去問。”說完便又把院門關上。

“大奶奶累不累?要不要先找個地方坐著休息?”秀梅問。

她搖了搖螓首。“我不累,不過他的臉……是被火燒傷的嗎?”

玉梅說出聽來的八卦。“好像是很多年前跟著二老爺出門,因為投宿的旅店突然發生大火,走避不及才會受傷,還好命揀回來了。”

韻娘輕蹙秀眉。“二老爺呢?他沒事吧?”

“二老爺倒是沒事,聽說是身邊的隨從把他救出來,不過那名隨從可沒那麽幸運,傷勢很嚴重,撐沒幾天就死了。”玉梅遺憾地說。

“想不到還發生過這樣不幸的事。”她感慨地回道。

又等了好一會兒,修心園的大門才又打開。

“回大奶奶,二老爺說他誰也不見。”邢五低著頭說。

“還是誰也不見嗎?”韻娘嘆道。

邢五不敢擡頭,怕又嚇到她。“是,大奶奶還是請回吧。”

“那麽可否替我傳幾句話給二老爺?”

他躬身回道:“大奶奶請說。”

“二老爺不見任何人,尤其是我的相公,是因為無法見容他的出身,所以才想用這種方式來折磨他、懲罰他,讓他痛苦,好消心頭之恨呢?”

韻娘希望用這些話能把人給激出來,也順便替丈夫出口氣。“還是因為沒有保護好妻子,讓她遭受莫大的汙辱,這份罪惡感令二老爺非得躲在裏頭,沒臉出來見人?”

韻娘就是在賭,賭自己這席話會得到什麽回應,總要把原因找出來,才知道該怎麽對付這位二老爺。

她的咄咄逼人讓邢五為之語塞。

“可否代為轉達?”她又問。

邢五一臉為難。“這……”

她朝秀梅和玉梅使了一個眼色,在來這兒之前,就已經擬好應對之策。“既然你不肯代為轉達,那麽我只好自己進去跟二老爺說了。”

“大奶奶,你這是強人所難,還是請回吧!”他才要把門關上,秀梅和玉梅早就各擋住一邊。

“我並不是想要強人所難,只不過想請你傳個話罷了。”韻娘聲音嬌軟,但又多了幾分強硬。

就在雙方僵持之際,大房嫡長子邢阜翰聽了派去監視的奴才說韻娘終於踏出飛觴堂,想到有機會見她一面,馬上興沖沖地趕來。

“……堂弟妹怎麽會在這兒?”他擺出一副正好路過此處,於是上前打聲招呼的樣子,免得讓人看出是蓄意,做做樣子也是必要的。

邢阜翰兩眼須臾不離地盯著穿了杏紅色襖裙的嬌俏身影,當他聽說韻娘被送去別莊時,自然明白邢阜康的用意,真是恨得牙癢癢的,以為再沒機會親近對方,想不到又搬回邢家大院,而且還比第一次見面更加嫵媚嬌艷,宛如一朵盛開的牡丹,祖父都能強占自己的兒媳,小嬸母或是堂弟妹又算得了什麽?禮教倫常比得上美人在懷嗎?只要別傳到外頭去,誰能管得著。

“他是誰?”韻娘問著護在自己身前的麻姑。

麻姑回了一句“他是大房老爺的嫡長子”。

“遇上什麽麻煩了嗎?”邢阜翰故作關心地問。

擋在主子面前的麻姑可不會讓他有機會接近主子半步。“我家大奶奶只不過是有點事來見二老爺。”

邢阜翰怒斥一聲。“你擋什麽?給本少爺閃到一邊去!”

秀梅和玉梅也來到主子身邊,當她的左右護法。

“我要跟你們主子說話……”他橫眉豎目地喝道。

邢五見情形不對,連忙進去稟告主子。

“站遠一點說,我家大奶奶一樣聽得到!”麻姑可不相信他。

邢阜翰一臉惱怒,伸手便要推開她,誰知卻被麻姑一拳打中胸口,整個人飛了出去,露出的這一手可是連韻娘都感到意外。

“少爺!”跟在他身邊的小廝驚呼。

玉梅張大嘴巴。“麻姑,想不到你的身手這麽好!”

“我從不知道你這麽厲害!”韻娘驚嘆地說。

不過麻姑卻快哭了,她家裏經營鏢局,自小就學了些拳腳功夫,不過爹生前再三叮嚀不要隨意施展出來,免得沒有男人敢要,會嫁不出去,也只有大當家才知道,不過眼前的狀況已經顧不了那麽多了。

待邢阜翰咳了好幾下,捂著隱隱抽痛的胸口站起來,心想八成得了內傷,不禁怒瞪著麻姑。“你竟敢打我?”

反正已經打了,麻姑也豁出去。“你再過來試試看!”

他就不信打不過。“你這死丫頭……”

“……這是做什麽?”一個渾厚的嗓音斥道。

韻娘下意識看向跨出院門的中年男子,一身長袍馬褂,眉眼之間和邢阜康有幾分相似,不到五十,頭發卻全白了,看來是憂慮過度、郁結在心所致。

“你是誰?”邢阜翰無禮地問。

邢東岳不用等邢五進門稟告,已經在裏頭聽得一清二楚,包括韻娘說的那席剌耳但令人無法反駁的話,原本不打算露臉,但大哥這個兒子實在太不像話了,只得出面教訓幾句。

“想不到大哥居然教出一個這麽不懂規矩的兒子,邢家的未來令人堪憂。”他上下打量著邢阜翰。

“你是……二叔?!”他對二房叔父沒有印象,加上全部的註意力都擺在美人身上,不只沒認出來,也忘了此刻就在修心園外頭。

他輕哼一聲。“道座修心園除了我還有誰?回去照照鏡子,看看自己現在這副德行,到底知不知羞恥?還不快滾!”

“侄兒……侄兒馬上就走……”邢阜翰只能夾著尾巴逃了。

韻娘這才望向邢東岳,朝他屈了下膝,表示感謝之意。

而邢東岳也同樣覷著她,嘴巴動了幾下,似乎想說些什麽,但終究什麽話也沒說,轉身進去了。

她看著院門再度重重關上,笑意晏晏地說:“回去吧。”

“大奶奶好不容易才見到二老爺,怎麽話也不說呢?”麻姑錯愕地問。

秀梅和玉梅也同樣不解。

“我想說的話,二老爺方才應該都聽到了,可是要聽他說話的不是我,是相公才對。”韻娘從對方欲言又止的表情上可以看得出來,這一趟總算是沒有白跑。

“接下來就等二老爺什麽時候想通,便會什麽時候答應見相公。”

“原來如此。”三個婢女這才明白她的用心。

無論結果是好是壞,不把這道被視為禁忌的話題攤開來說個清楚,就永遠解決不了問題,韻娘真的想要解開這段上一代造成的恩怨,讓這對無緣成為父子的兩人從這場悲劇中得到解脫,不要再痛苦下去。

當天稍晚,邢阜康才踏進飛觴堂,就聽老吳提起妻子白天去了修心園的事,似乎還見到二老爺了,於是馬上回房詢問兩人談了些什麽。

“見是見到,不過沒說到什麽話。”韻娘將滿臉急切的他拉到幾旁坐下。

聞言,邢阜康不免有些失落,最後一絲期待也破滅了。

“不過也算是小有收獲……”她笑吟吟地說。

他擡起眼簾。“怎麽說?”

韻娘便把巧遇大房長子邢阜翰,以及二老爺出面將其斥退的經過娓娓道來。

“若他真的無法忍受相公的存在,才會這麽多年,連見都不肯見一面,大可把門一關,不必管我死活,但他還是現身相救,由此可見問題並不是出在相公身上。”

“既然如此,為何就是不肯見我?”邢阜康實在想不通。

她也想不出答案。“只有等他親口告訴相公了。”

邢阜康審視著妻子的眼。“那麽你呢?邢阜翰對你可有任何無禮的舉動?害你受驚了吧?”他真不想承認那個混帳東西和自己有親戚關系。

“有麻姑她們在,根本別想靠近我半步。”韻娘安撫地說。“何況我也沒那麽容易受到驚嚇,別當我一碰就會碎似的。”

他連苦笑都擠不出來。“我沒辦法不擔心……”

“婆母當年一定也是奮力抵抗過,可是最後還是敵不過男人的力氣,才會讓對方得逞,若真不幸遇上同樣的事,我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一定和那個人同歸於盡,別想占我便宜。”她冷冷地說。

“不會的!我不會讓那種事發生在你身上!”那是邢阜康心中最深沈的恐懼,絕對要好好保護她。

韻娘捧著他冰冷的臉龐。“我只是假設,並不表示真的就會發生,別擔心!我一定會格外謹慎。”

“要是真有人敢碰你,我會親手殺了他!”他厲聲地說。

她知道邢阜康說到做到,韻娘可不希望他的雙手因此染上鮮血,就算對方再可恨也一樣,於是柔聲轉移話題。

“相公在外頭吃過了嗎?為了等相公回來,我可一直餓著肚子。”

邢阜康馬上褪去臉上的寒氣,就怕把妻子餓壞了。“你等一等,我這就去叫人端些吃的過來。”

見他急著走向房門口,韻娘掩嘴輕笑,不過很快又斂去了。

這一刻,韻娘多麽想念別莊的單純和清靜,還有呈坎村的人情味,要不是還有些事尚待解決,真希望跟相公一起搬到那兒,這座氣派宏偉的邢家大院,就讓給其他人,她不稀罕。

翌日下午,大房突然派人傳話,要邢阜康帶麻姑到善慶堂一趟,問了原因,才知是邢阜翰被那一拳打到內傷,此刻躺在床上動彈不得,大老爺相當生氣,看來是想興師問罪。

“相公打算帶麻姑一道去嗎?”韻娘想先聽聽他的意見。

邢阜康不假思索地回道:“她並沒有做錯,我一個人去就夠了。”

“是,相公千萬小心。”她就猜到會這麽說。

他頷了下首,只帶了金柱便前往了。

待邢阜康來到善慶堂,被奴才請進小廳,除了大房老爺邢東澇以及長媳柳氏在座,就連趙氏也很難得地踏出佛堂。

“你可終於來了!”邢東澇態度輕蔑地冷笑。“那個叫麻姑的死丫頭呢?怎麽沒有一起帶過來?快把人交出來!竟敢動手打主子,這種賤婢不給她一點教訓,永遠不會認清自己的身份。”

趙氏雖然憂心兒子的傷勢,但也知道他不可能無緣無故挨打。“老爺,還是先聽聽看阜康怎麽說……”

“奴才打主子就是不對!”他斥道。

有了公爹撐腰,柳氏膽子也大了。“相公無端被打傷,如今臥病在床,婆母怎能反過來替個婢女說話?”

邢阜康連坐都不坐,打算把話說完就走人。

“麻姑是為了保護主子才動手,她有什麽錯?三位該先去問問自己的兒子、相公,想對我的妻子做什麽?”他思前想後,可不認為邢阜翰是正好打修心園外頭經過,一定是安插了耳目監視飛觴堂,只等韻娘出門,就能與她來個“巧遇”,足見居心撥測。

聞言,趙氏大為吃驚,雖然早就知道兩個兒子心有邢念,但沒想到真的會付諸行動,頓時無言以對。

柳氏臉色也跟著刷白了。“我家相公才不會……他才不會……”

她說不出話來,也無法再繼續欺騙自己,丈夫的心裏在想些什麽,自己何嘗不明白,但總認為他的膽子沒有大到那個地步。

“他只不過想跟你那媳婦兒說幾句話,什麽也沒做。”邢東澇冷哼一聲,這些自然是聽長子親口說的。

“他連男女有別,應該避嫌的道理都不懂嗎?”邢阜康厲聲地回道。“要知道對我的妻子無禮,就是對我無禮,別以為我會容忍。”

邢東澇嘲弄地問:“你的意思是也會動手打他?”

邢阜康轉過身,在臨走之前,丟下一句話。“保護妻子的名節和清白,是為人丈夫的責任,我不會打他,而是會親手殺了他。”

這不只是表明立場,也是警告。

而這番話也讓邢東澇夫妻和柳氏都從座椅上跳起來,因為知道他是認真的,相信也沒有人敢說邢阜康這麽做不對。

至於邢阜翰會不會就此死心,那就看他們還想不想要這個兒子和丈夫,否則就得想辦法阻止。

又經過了三、四日,就如同韻娘所猜想的一樣,邢五終於來到飛觴堂傳話,說二老爺要見邢阜康,請他今天未時到修心園。

待邢阜康站在院門外頭,等待了那麽多年,邢東岳終於願意見他了,不知怎麽,心情格外緊張。

在邢五的引路之下,他來到面對天井的正房外頭,從敞開的花格扇門往裏頭看去,屋裏並不做寢房用途,只擺了一張紫檀木桌,上頭有兩塊牌位,牌位前是一口小巧的香爐。

邢阜康的目光鎖定在牌位上頭,雙腳仿佛被什麽牽引似的,就這麽跨進去,走近一看,左邊的牌位寫著“賢妻包氏”。

“這不是娘的牌位嗎?”他皺著眉峰喃道。

接著,他又看向右邊的牌位,則是簡單地寫著“方十郎”三個字,他覺得陌生,並不是自己認識的人。

“這人是誰?為何要上香祭拜他?”

"聽到他的自言自語,站在門外的邢東岳走了進來。“他與我一起長大,曾是我的隨從,後來為救我而死。”

他轉過身,面對多年不見,五官輪廓和記憶中的模樣相去不遠,不見明顯老態,唯獨已是滿頭白發的中年男子,稱呼向來是最困難也最尷尬的部分,便只是凝望著,等對方繼續說下去。

“……你長大了。”邢東岳兩手背在身後,眼神覆雜地看著曾經在面前哭泣的孩子,如今已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記得上回見面,是我八歲那一年,已經過了十七年。”邢阜康不禁又回想起那天的情形,因為連府裏的奴才仆役都在背後嘲笑他,便一路哭著跑到修心園,就只是想問一句“為什麽你不是我爹?”他在院門外頭哭了好久,最後門終於打開,邢東岳摸了下他的頭,然後要自己別再來了,掌心上面的那份溫暖,至今他都還記得。

他之後又來了幾次,但邢東岳確實再也不肯見他了。

邢東岳深深地嘆了口氣。“時間過得真快,有些事也該讓你知道了。”那是自己一輩子也無法彌補的愧疚和羞慚。

聞言,他不由得屏住氣息,專註地看著邢東岳。

“那件事錯不在你,你才是最無辜的人,根本不需要得到我的原諒,反而是我才需要跟你還有你娘懺悔,祈求你們母子的諒解……”邢東岳終解決定吐露隱藏在內心最不堪的秘密。

邢阜康語帶苦澀。“只因為你沒有保護好我娘嗎?你當時經常出遠門,又怎能料到會出這種事……”

“事情並不是這麽簡單。”他望向“方十郎”的牌位,兩眼透著懷念、依戀的特殊情意。

“這件事要從十郎開始說起,十郎是在九歲那年被買進府,因為和我同年,我與他就像主仆、也像兄弟,比真正的親人還要親近,天天朝夕相處,總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可是這份感情,隨著年齡的增長,開始變了質……當長輩們紛紛為我作媒,可我總是提不起勁,就算生得再美、出身再好的女子,也無法令我心動,只要十郎陪在我身邊就夠了。”

聽到這兒,邢阜康有些恍然大悟了。

“兩個男人就算互許終身,也無法改變世俗的眼光,邢家的男人可以出入像姑堂子,逢場作戲,但絕不能為了男子終身不娶,為了隱藏這份不可告人的感情,我只好答應成親,接著便是娶你娘進門,可是洞房花燭夜卻只能裝醉,也無法與她圓房,甚至自認已經完成娶妻的使命,第二天就丟下剛進門的妻子,帶著十郎和邢五匆匆地離開家門,有了邢五掩護,沒人會懷疑我和他的關系。”他多麽希望人生能夠重來,一定可以做出更成熟妥當的安排。

“所以你們就這麽把我娘丟下不管,只顧自己快活?”邢阜康目光激動,話也說得難聽。

邢東岳承受他的怒氣。“在那一年多裏頭,三弟寫了好幾封信到各地的“邢家當鋪”,希望能夠轉交給我,就是要我趕緊回家一趟,可都正好錯過,而我也以生意當做推托之辭,對於歸期,一延再延。”

“你根本沒有替我娘想過,甚至連捎封信給她,表達一下關心都不曾,就算在她死後,每天為她上香,也無法消除你心中的罪惡感……”他一把揪住邢東岳的衣襟,哽聲地吶喊。

“你根本不配求她原諒!”

“你罵得對!”邢東岳嗓音像哭又像在笑。“所以老天爺看不過去,降下懲罰,讓我失去十郎,他把我從火場中救出來,自己卻死了……當我帶著十郎的骨灰,以及臉部燒毀一半的邢五回來,你娘已經在飽受屈辱的情況之下生下你,然後投镮自盡了,聽三弟說……你娘一直在等我回來,要把心中的委屈和身不由己告訴我……但是左等右等,就是盼不到……只因為我的一念之私,害了這麽多人,我沒有資格求你們原諒……”

邢阜康松開手掌,哽咽地控訴。“原來這才是真相……我還以為你不想看到我,是因為只要看到我,就會想到我是如何出生的。可又不能殺了自己的父親,替我娘討回一個公道,心中內疚,才會把自己關在修心園裏……”

“我是個自私又卑鄙的小人,到了最後,不只不敢承認自己喜歡的是個男人,也沒有權利指責犯下這等罪孽的父親,因為我也是幫兇……跟他一起害死你娘。”邢東岳無地自容地說道。

邢阜康一拳揮向他的臉。“所以你就躲起來,讓所有人都以為你有多麽委屈無奈……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少次想過,如果你是我爹……那該有多好……你本來就應該是我爹才對……”

邢東岳坐倒在地,嘴角流血。“是我對不起你和你娘!”

“你就一輩子懷著這份罪惡感過下去,我永遠不會原諒你的!”吼完,邢阜康跌跌撞撞地奪門而出。

他前腳走後,邢五後腳才進去,趕緊將邢東岳從地上扶起來。

“這是我犯下的罪孽,就該用一輩子來償還。”邢東岳看著兩塊牌位,口氣沈痛。

如果一輩子不夠,那麽就把下輩子也一起算進去,直到獲得原諒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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