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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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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很黑,伸手不見五指。

簡小環躺在麻皮袋鋪成的簡易床上,她擡起頭,上面是過河橋的穹頂,她一直窩在這個橋下,這條河已經幹涸了很多年。

今夜卻下起了大雨,橋的邊緣垂下斷線般的雨簾,簡小環就是被雨聲驚醒的,她躺在地上楞了足足一分鐘,終於意識到這一夜她是無法安睡了。

橋下面有一塊高地,是往年垃圾堆積而成,現在已經腐化成泥,連腐臭味都沈澱下來,只餘下淡淡的腥味。簡小環將麻皮袋往上移動,然後坐在上面默默看外面的大雨。快到淩晨的時候,雨終於漸漸下了,簡小環借著路燈微弱的光芒看到這條河開始漫水,一些垃圾袋甚至可以漂浮起來。她坐在唯一的高地上惴惴不安,生怕白天的時候自己走不出去。

就在這一份恐懼裏,她漸漸犯了困,然後倒在地上沈沈地睡著了。雨什麽時候下大了她也不知道,雨聲在這個時候反而成了最好的催眠曲。

簡小環是被一陣吵鬧聲和閃光燈吵醒的,她睜開眼,霍然發現自己身邊圍繞著一大群人。有記者,有警察,還是一大群路人。他們有的披著雨衣,有的撐著傘,圍著這塊高低,指指點點,嗡嗡聲不斷。她連忙站起來,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頭發也因為長久不洗而結著塊。但是沒有人理會她,他們關註的是被昨天大雨沖出來的屍體。

而那具正開始黴變的屍體就躺在簡小環的腳下。

簡小環低下頭,看著被雨水泡得面目全非的屍體。她感覺喉嚨有冰涼的液體湧出,然後她彎下腰,真的吐了出來,因為這幾天都沒有吃什麽東西,吐出來的都是苦水。就在她一心一意地嘔吐,一只大手按在她的肩膀,“請跟我們走一趟。”

她虛弱地擡起手,慢慢擦去嘴角的膽汁,眼睛裏泛著淚意,還有無邊的恐懼,“我什麽都不知道。”對方是一個年輕警察,他安撫著她,“沒事,只是例行調查。還有,如果你跟這起兇殺案無關,我們也有義務將你安排到收容所。”

簡小環低頭看著自己身上顯然過大的破大衣,衣擺都已經垂到地上,原來她還是一個孩子,一個不足十歲的孩子。

年輕警察帶著她坐上警車,簡小環在看到車裏幹凈的坐墊有些遲疑,她身上還散發著混著雨水的黴臭味,臉上都是黑乎乎的汙垢,一雙臟兮兮的腳上沒有穿鞋子。旁邊的人都駐足看著這個小乞丐,眼神裏有同情也有厭棄。年輕警察在她肩膀上拍了拍,“快上車,大家都看著你了。”

簡小環連忙爬上車,她的動作笨拙滑稽,卻也不顧及了。

車子一路呼嘯而過,她從來沒有坐過車,此時呆在這個安靜封閉的小空間裏反而沒有了先前的緊張,她趴在窗口,像每一個孩子那樣好奇地望著窗外飛快移過的風景。從簡小環有記憶起,她就一直呆在那個橋洞下,餓了就去附近街上的垃圾桶撿吃的,也會學著那些老乞丐把被丟棄的衣服被子什麽的挪到橋洞下,她一直獨自生活著,有時候她想講話,就躲在橋洞下玩自言自語。有一次她撿到一條身上長斑的野狗,她對著這個異族來客嘰裏呱啦講了一大通話,好半天才意識到狗是聽不懂人的話的。

簡小環戰戰兢兢地坐在審訊室裏,對面是一個幹練的女警,她面無表情地看著手中的資料,“七月八號晚上你在哪裏?”

“在橋洞下面。”簡小環偷看了對方一眼,又迅速低下頭,手緊緊抓著衣角。

“有沒有看到什麽可疑人物?”繼續冷冰冰的語氣。

簡小環楞了一下,她聽不懂“可疑人物”這個詞,對方開始不耐煩,終於擡頭看了面前衣衫襤褸的女孩一眼,壓迫的氣勢襲來。簡小環坐立難安,艱難地說道,“沒有。”

這是她根據以往的經驗回答的,別人問你話,最好一問三不知。

接下來的審訊就一步步陷入僵局,到最後女警扔下手中的筆,背挺得筆直,眼睛盯著簡小環,“你可以出去了。”

簡小環如臨大赦,連忙站起來,在走過門口和一個進來的男人擦肩而過,她依稀聽到裏面的女警很無奈地跟來人說道,“沒有得到任何有用的線索。”

她聽不懂“線索”這個詞,卻也知道自己方才的回答令他們不盡滿意。

在看到帶自己過來的那個年輕警察,簡小環如同遇到親人,急急跑過去,“我,我可以回去了嗎?”對方手裏拿著一堆資料,腳步匆匆,他皺著眉看了簡小環一眼,然後轉頭沖著一個略顯肥態的中年男人喊了一句,“老夏,你來安排她,跟附近的孤兒院或者收容所交接一下。”說完他沒有再看她一眼,就轉身離開了。簡小環直直地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她咬了一下嘴唇,然後低下頭郁悶地看著自己依舊赤著的雙腳。這裏鋪著光滑的地磚,她踩在上面冰冰涼涼的。

老夏原本坐在椅子上看報紙,聽到有任務下來,不太情願地站起來,一走近簡小環,一股腐臭味撲面而來,他恨恨地低罵了一句,然後徑直走在前面,“你跟我來。”

簡小環連忙跟上他。

沒有走出多遠,她拉住老夏的衣角,“我不想去孤兒院,我可以自己回去嗎?”老夏不耐煩地拂開她的臟手,“不行,我必須把你安全送到目的地。”他一說話,臉上的贅肉就抖動一下,說不出的滑稽可愛,簡小環偷偷打量他那些肥肉,畢竟是孩子,毫無心機地捂著嘴笑了起來。老夏不知道她在笑什麽,覺得這個小女孩古裏古怪,卻也管不了那麽多,他只要把她交給孤兒院就沒他的事情了。

沒想到走到附近一家孤兒院,他正和負責人說話,一時沒註意,被簡小環溜走了。

天底下孤兒這麽多,他也管不了這麽多,既然她願意在外面當乞丐,老夏攤攤手,轉身走回自己工作的地方。

簡小環才不去那個陰森森的地方,她以前在橋洞下遇到過一個跟她同齡的女孩,她就是從孤兒院逃出來的。她說裏面的小朋友都欺負她,因為她臉上長了一個很醜陋的斑,像一條癩皮狗。簡小環一把抱住她,“你很好看,真的,比我好看呢。”簡小環臉上都是泥垢,黑乎乎一片,只有一雙眼睛亮晶晶的,顯示著她所有的情緒。

後來這個孩子就死了,簡小環不知她是因為生病才去世的,一直以為因為呆在那個所謂的孤兒院。因此這也給她留下很深的陰影。

那個小女孩死去的夜晚,天上懸著一輪很大的月亮,後來簡小環才知道這是圓月之夜,是闔家團聚的日子。小女孩躺在橋洞下,幹涸的河底灑著滿滿的月光,映得橋洞亮如白晝。簡小環輕輕爬到她身邊,幫她拂去臉上的亂發,“你在想什麽?”

小女孩眼睛眨了眨,然後說道,“我還沒有名字。”

簡小環附在她耳邊偷偷說道,“你就叫月光,好嗎?”

小女孩難得笑了起來,嘴角一個酒窩忽隱忽現,“為什麽要這樣偷偷說?”

簡小環也學著她笑,“因為月亮就在上面,不能讓她聽到。月光是她孩子的名字。”

這個月亮的孩子沒有等到第二天的曙光,就在一片月光裏永遠閉上了眼睛。

簡小環沒有哭,後來她撿來的癩皮狗被車軋死了,她也沒有哭。她的淚腺好像她居住的那條河一樣,永遠地幹涸了。

等她走回橋洞,那裏的人已經都撤掉了。橋洞又恢覆原先寂靜的模樣。簡小環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回這裏的,她繞了很多路,一直走到黃昏才走到。這時候天又下起了暴雨,她饑腸轆轆,實在忍受不住,只好拿起地上的麻袋披在頭上當成雨衣來用,走到半路的時候她才感覺有些不對勁,臉上隨著雨水流淌下另一種散發著血腥味的液體。

她停下腳步,騰出一只手往自己臉上一抹,滿手的鮮血。她驚在原地,這些血不是她,又是從哪裏來的?

簡小環拿下頭頂的麻袋,借著路燈,她才看清這只麻袋不是自己從工地上撿來的。因為顏色偏暗,什麽也看不出來,但在雨水的沖刷下,洇漬在上面的血液混著雨水流了下來,她握著這件原本裝屍體用的麻袋,心裏一片倉皇。

直到肚子裏發出咕咕的聲音,她才意識到自己已經一天一夜沒有吃東西。她果斷地繼續披著沾著血跡的麻袋跑到街口的垃圾桶,因為是雨夜,路上沒有多少人,簡小環從裏面翻出了一個吃了一半的面包,一邊咬著一邊繼續翻著,整個人就如一條餓狗趴在垃圾桶上。

轟然一下,藍紫色閃電從城市天際閃過,隨即就是仿佛炸到腳邊的雷聲。簡小環對這種暴雨天氣第一次還驚懼得心肺顫裂,第二次瑟瑟發抖,第三次就可以坦然面對了。她繼續翻著浸滿雨水的垃圾桶,對耳邊的雷聲無動於衷。

她還不知道就是這一場雷雨,改變了她接下來的人生軌跡。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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