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星樓的馬車停在了一處山林腳下，之後的路要走山道，馬車已經上不去了，他掀開馬車簾子，將雙目無神靜坐在馬車裏的君臨抱在懷裏，快半個月了，君臨沒有說過一句話，也不曾有過別的表情，餵她吃東西，她知道張嘴，餵她喝水，她也不反抗。

她精致得像是哪個能工巧匠做出來的最完美的人偶，美依然是那麽美，但卻沒有了生氣和靈魂。

突然下了一場小雪，雪花很溫柔，輕盈地飄著，顧星樓拉緊了君臨身上的狐裘，她錯過了秋天。

顧星樓一路跟君臨說了很多很多話，那聲音溫柔又憐惜，帶著絲絲縷縷的哀戚，君臨，你能聽到我的聲音嗎？要什麽時候才能醒一醒呢？

山上跳出來幾個刺客，顧星樓已經見怪不怪了，這半個月來他不知道遇上了多少想殺他們的人，熟稔地扯過披風將君臨裹在胸前，顧星樓長眉微斂，壓住桃花眼裏的輕佻和多情，滿目威嚴。

君臨的世界是黑白的，她蜷縮在一個黑白的世界裏，不肯去聽外面的聲音，也不肯去看外面的風景，她想躲著，這樣躲著她就可以永遠不必面對於她而言太過殘忍的世界。

她什麽都不想，什麽也想不起，好像她的人生在這裏斷了片，那過往一切原只是夢一場。

刀光映著白雪一閃，成就一道刺眼的光芒，直直晃進了顧星樓的眼中，他眼前一片慘白，微瞇了眼睛。手中的長劍一緩，刺客的劍準確無誤的送進了他的腹部，拔劍而出時，揚起一道血柱，猝然灑落在潔白的雪地裏。

突然一抹血灑在了君臨臉上，她下意識去閉眼，仍有幾滴蓋在了她眼前，於是她黑白的世界灑進來了一抹腥紅。

阿臨，阿臨……

耳邊像是有誰在喚著她的小名，一聲又一聲，那是誰的聲音？好像是天機老人的，也好像是老夫人的，又像是大哥君隱的，君臨眨了眨眼，那一抹腥紅越擴越大，將她整個黑白的世界都染成了血海，無數的人在血海裏浮浮沈沈，那些人她都認識，那都是她曾經最重要的人。

“沒事了，君臨，你先坐一下。”不知道什麽時候顧星樓已殺盡了刺客，他最近殺心越來越重，出手必不留情，死在他手底下的刺客不知有多少了。

他擋在君臨面前，右手握劍，劍尖拖地，從劍身上滾落的血珠在他血後拉出一道筆直的血線。眼前的人很是模糊，顧星樓拼了命地用也看不清，只隱隱約約看到幾個模糊的影子，他咬著牙，太過用力，於是連額頭和太陽穴的青筋都根根爆起。

有人奔襲而來，顧星樓舉劍，卻偏了一寸，沒能擋住來人的死亡彎刀，身上傷口又添一分。

他退了幾步，離君臨近了一些，單膝跪地，展開雙臂牢牢將君臨擋在身後，心裏漸漸升起了恐慌，像是在蠶蝕著他的心志。

他看不見了。

他看不見刺客來自何方，也看不見眼前的黑色影子到底是樹還是人，他甚至看不清自己手中的劍。他成了瞎子，一個瞎子要如何保護著君臨安然無恙地穿過這雪林？一個瞎子，要如何回到離玦奪回屬於他的一切？

他自認不是心智軟弱之人，可此時，他卻感到無比的恐慌。

周圍的人越圍越緊，天生便對危險敏感的顧星樓知道殺機和死亡在一步步逼近，而他此時根本無力反感，君臨依然渾渾噩噩，對外界事物概不關心。

而君臨眼前那片血海翻湧得越來越厲害，她的鼻端甚至能聞到濃烈腥臭的血腥味，這味道順著她的鼻子鉆入她的大腦和身體，在她每一個細胞每一條血管裏游蕩撞擊，叫囂著死亡的味道。

一道血灑在了她臉上，溫熱的血液潑在她臉上時，有種灼傷的痛感，君臨面紗下的眼睛裏陡然照進了光彩，就像一個混沌不清的世界突然開天劈地一般的註入了一道光，照亮了全部的黑暗和灰色。

她大力的吸了一口氣，像窒息已久的人猛地抽氣，抽得心臟都有些發疼。

而她第一眼，看到的是倒在她面前的顧星樓，不知他身上縱橫了多少傷口，鮮血滲出了他厚厚的冬衣，染得腳下的白雪通紅。

“顧星樓，你眼睛怎麽了？”這是她近一個月來說的第一句話，聲音沙啞幹澀，像久冬裏的旱地，龜裂著無數的細縫，而她終於發現顧星樓的目光毫無焦距，茫然地不知看著何處。

“你醒了？我沒事。”君臨的聲音如同天籟，響起在顧星樓耳邊，他竭力想裝作無妨的樣子，認真地看著君臨的臉頰，卻不知自己看向了君臨後方，他再也沒辦法專註地看著君臨。

“顧星樓！”君臨在顧星樓眼前揮了揮手，他的瞳仁一動不動，君臨心中一揪，大喊一聲。

就在君臨才剛剛醒過來的時候，刺客們已殺至眼前，高高舉起的兵器就要砍下，君臨太久不曾松動的筋骨難以帶著顧星樓兩人同時避開，只能下意識地撲倒在他身上。而顧星樓伸手緊緊抱住君臨，心一橫從雪原上順著斜坡滾落下去！

一路盡是突起的石頭和張牙舞爪的樹枝，割裂了衣裳和肌膚，顧星樓將君臨裹在懷裏，拼卻了全力不想她受到一點點傷害，自己卻遍體鱗傷。

不知過了多久，君臨凍醒過來，睜眼時看到顧星樓依然抱著她，天已黑了，夜晚的星星探著好奇的眼睛，打量著茫茫雪原裏的兩人。

“顧星樓，快醒醒。”君臨掙紮著坐起來，拍著顧星樓的臉。

可顧星樓卻沈沈昏迷。

君臨知道，再這樣在冰天雪地裏躺下去，顧星樓早晚會凍死在這裏，她運了運內力，拖著顧星傑樓身體往前走著，想找一處能避風雪的地方。

不知過了多久，顧星樓覺得四周好溫暖，在雪地裏凍了那麽些日子的他，終於感受到令人舒服的溫度，連全身的毛孔都舒展開來，歡喜雀躍著新生的喜悅。

他卷曲如花蕊一般的睫毛輕顫，緩緩睜眼，眼前卻是一片漆黑，他不知道這是天黑了，還是自己真的瞎了，努力感受了一下，旁邊還有一個人，便輕聲喚道：“君臨？”

“你醒了？”君臨握住顧星樓的手。

“這是哪裏？”顧星樓終於承認是自己眼睛瞎了，因為聽君臨的聲音她就自己身邊，他卻看不見。

“從山下掉下來之後你昏迷過去，我找到這處地方，居然正好有一個山洞，這叫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君臨恢覆了往日裏幾分活人氣息，揚了揚手中正烤得冒油的兔子腿。

而顧星樓卻不說話，只攪著身子坐起來，卻牽動了傷口，疼得眉頭一皺。

君臨看著瘦得顴骨微凸的顧星樓，心中微動，他本可以隨離玦使團早早離去，卻為了自己歷經艱險，幾次都差點死於非命，明明一眼的疲憊，還勉力笑著。

這些日子以來自己的魂不守舍，他看在眼中急在心裏，君臨不是看不懂顧星樓滿臉的憂愁和著急，他總是怕自己出什麽事，半夜睡覺也會驚醒，確認自己在他身邊才會重新入睡。

而現在，他因為自己，雙眼瞎掉了。

君臨在那一刻知道，自己不能再頹廢下去了，之前一直是顧星樓保護自己，現在應該自己保護他的時候了。她不能死，顧星樓也不能死，他們兩個必須活著走出這座雪山，必須活著去到離玦國，他們都有各自的仇要報！

他們不能死！

“顧星樓。”君臨壓住滿腔的激蕩，用盡量平靜的聲音喚了一聲。

“嗯？”顧星樓偏頭看她。

“你不要擔心，只是雪肓癥，這是可以治的，等到了離玦國，一定能治好的。”君臨拉住顧星樓的手，他掌心有傷，包著厚布。

“沒想到，我最後成了你的拖累。”顧星樓無奈一笑，他知道怨天尤人沒有用，已經看不見了，就算恨上天再多，他也是看不見了，他更不可能怪君臨，顧星樓，只是難過，但他連難過都不願多說，選擇承受下來。

不就是看不見嗎，總是有辦法醫治的。

只是君臨，他不能拖累君臨。

“不，沒有你，我早就死了。”君臨一雙小小的，蒼白得要透明去的，瘦可見骨的小手探上來，解開顧星樓的衣服，帶著些涼意：“傷口不深，可是不處理好若感染了就麻煩了。”

君臨自言自語，從懷中拿出一個小瓶子，倒了些粉末在顧星樓的傷口上，又撕了一塊身上的衣料給顧星樓包著傷口，動作輕柔緩慢。

她做一切好像自然而然，就像她沒有撕心裂肺過，沒有崩潰毀滅過，沒有失去一切過，她狀若無事。

“君臨，你怎麽了？”顧星樓抓住她的手，緊張地問道，他覺得這樣的君臨不太對勁。

“顧星樓，謝謝你。”君臨忽然輕聲道，謝謝你陪我走出這一段最痛苦的日子，謝謝你不離不棄始終在我身邊，謝謝你一次次舍身救我。

謝謝你，在這裏。

在我最黑暗的日子，你是光，是方向，是帶我走出霧霾的明燈。

她探過身子輕輕碰了一下顧星樓的桃花色薄唇，顧星樓俯身下去咬住她的嘴唇，微微急促的呼吸縈繞在君臨鼻端。一吻輾轉而深，君臨環住他的脖子，輕顫著的睫毛慢慢合上，並不熟練地回應著他。

“君臨，我不會趁你之危，也不需要你對我以身相許來報恩。”顧星樓寬大手掌撫過君臨的臉頰，光滑細膩如玉。

顧星樓不否認，他此刻忍得很辛苦，他也不是要做正人君子，相反如果可以，他非常希望與君臨做神仙快活之事，可是他不想在這種情況下，在君臨對他滿心感激的時候，自己以施恩者的姿態，卻接受她的報答。

這是對他，也是對君臨的侮辱，他要的是兩情相悅，要的是情到深處，而不是感激。

在君臨沒有分清這兩者之間的區別時，顧星樓不會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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