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善解開君臨的衣服，箭傷並不大，但很深，箭頭有倒鉤，所以君臨當時並沒有取出箭頭來，這女人可真夠狠的，竟是生生折了箭身，把箭頭留在了身體裏，只草草用布裹住了傷口，還能堅持這麽久不倒下，這等痛苦就算換個男人，也未必能熬得住。

“別怕，把箭頭取出來吧。”君臨虛弱地睜開眼，她已滿身大汗，額前頭發都粘在了一起。

長善握著一把小刀，在箭頭那裏比劃了很久也不敢下手，嘆了口氣：“你這是何苦呢？顧星樓值得你這麽做嗎？”

“如果是離諸，你也會這麽做的。”君臨拉扯出一個碎若浮冰的笑容，太悲愴，連長善這麽大大咧咧的人都不忍再看下去。

“你都知道了？”長善苦笑一聲，其實有什麽能瞞得過君臨呢？這一問顯得如此多餘。

“我努力告訴自己，深情無用，深情即深淵，我會粉身碎骨，屍骨無存，我一再努力地跟自己說，可是我終於能理解你了，哪怕是永遠只能看著離諸的背影，也不肯挪開雙眼，看一看他的背影也是好的，對吧長善？”君臨毫無血色的嘴唇有些幹裂，她輕聲地說著，眼角滾燙灼熱的淚燙得她的肌膚發疼，深情無用啊，可是為什麽逃不開深情？

她不會忽略，當她撐著快要倒下的軀體，佯裝無事與君安並肩走進大營時，看到的是顧星樓正替慕月公主拭去驚慌的淚滴，而慕月公主看著顧星樓的眼神是那般的赤誠愛慕。

那一刻的她，體驗到了什麽是萬箭穿心，卻要強作毫發無傷，那是真痛啊，痛得連呼吸都覺得困難，痛得恨不得放棄所有一切，不管君家了，不管羲和了，什麽都不管了，顧星樓我們走吧，遠離這裏的一切吧，帶我躲起來，我們就在一起，什麽都不要好不好？我不要報仇了，你也別去想離玦國的仇恨了，我們都放棄吧，好不好？

可是不行啊，這世上哪裏有那麽多的隨心所欲？他們身上的枷鎖，哪裏是能輕易放下？

不能啊，所以連痛這種東西，都必須一再放低，低進塵埃裏，深埋起來以眼淚澆灌，開出最美的花結成最苦的果子，還要自己咽下，連呼喊都不能有。

“我們回天機山吧，好不好？”長善突然說道，她哭時從不掩飾，大大方方落淚，哭相依然難看，可是她卻越來越發現，她害怕君臨真的會死在這個骯臟而齷齪的塵世，她本是謫仙人，何來塵世受情愛苦？

“回不去了，長善，如果我真的遇到不測，你就自己去逃命，別落得跟趙煥一樣的下場，我再也不想經歷誰為我而死了。”

長善等了很久，終於等到君臨這句話，她一向是怕死的，所以每次有刺客她都寧願躲到君臨身後，她想活著，不管活得多麽的卑微，只要是活著就是好的，可是此刻當她得到君臨的特赦時，卻無比悲傷。

“我沒有辦法幫你取出箭頭來，我不是你，我狠不下這個心。”長善挫敗地放下手中的小刀，她做不到。

“殺人都不怕，卻怕在我身上開個口子嗎？”君臨取笑她。

“我來幫你。”突然一個聲音傳過來。

“顧星樓！”

長善歡迎顧星樓的方式並不如何美妙，她又握起放下的小刀抵在顧星樓脖子處，緊緊地咬著牙，恨不得就這樣刺下去。

君臨偏過頭看著他，冷笑一聲：“我哥和小安居然會放你進來？你居然沒有陪在慕月公主身邊？”

顧星樓按捺住心頭的尖銳疼痛，從長善手中拿過小刀，坐在君臨床邊，看了看她的箭傷，拿過燭火燒了燒刀子消毒，看似漫不經心地說道：“我跟君家二位公子說，若不想你今日這一箭白受，最好讓我進來跟你共同商量今晚的對策。至於慕月公主，我把她哄睡著了。”

“辛苦顧公子兩頭跑了。”君臨的客氣比顧星樓手中的刀子更鋒利，足夠紮進人心裏，還不見半滴血。

“去備一大盆清水，還有止血藥，一身幹凈的衣服。”顧星樓像是沒有聽到君臨話語中的冷嘲熱諷，自顧自對長善吩咐道。

長善倔著不肯動，顧星樓看了她一眼，又說道：“我很有經驗。”

長善這才不情不願地出去準備，而顧星樓低頭看了一眼君臨肩胛處的傷口，那裏已經紅腫發炎，而周圍的肌膚依然光滑潔白，他似心無旁騖一般，專心地看著箭傷，又卷起自己的衣袖，他一邊做著這些，嘴裏一邊跟君臨說著：“你昨晚去跟皇後要求女子也可以參加狩獵，還讓皇後特意跟慕月公主交代，一定要狩獵場上大展英姿，才好與我獨處，說起來，謝謝你的安排了。”

“不叫慕月上場，怎麽讓你英雄救美，讓慕月公主死心塌地地嫁給你？”

“對，你做得很好。而且你也料到了顧星雲和江九懷會在圍場殺掉我。”

“那是最好的機會，如果是我，我也不會放過。”

“不錯，的確如此，而且手法必須高深，不可以只有一個離玦國的廢物太子死掉，連離玦國的二皇子最好也受傷，這樣顧星雲才能擺脫嫌疑，嫁禍給羲和國，這案子最終會辦成懸案，而羲和國欠了離玦國這麽大一個情，自然會讓慕月公主做為賠償嫁給顧星雲，不管慕月願不願意。”

“顧公子神機妙算，倒是我多事了。”

“哪裏？若沒有你安排慕月公主出場，我怎麽能準備料知顧星雲會在何處？”

“公主受驚，皇子救美，顧星雲詭計若是得逞，慕月對顧星雲的排斥至少會少一些，顧星雲自然會去找公主。”

“所以你連要慕月去哪裏，都讓皇後交代好了，君小姐的不僅棋下得好，連局也布得極為妥當。”

“顧公子過獎。”

“只是你把一切都已經安排好了，我只需要按著你安排的路數走下去，贏的人依然是我，你為什麽要多此一舉出現在哪裏？”

……

“嗯哼！”劇烈的疼痛讓君臨幾乎大呼出聲，可她的大叫聲還未喊出，齒間已咬住了一個事物，那是顧星樓的一只手臂，他伸出一只手臂來塞進君臨口中免得她的痛呼聲過大，另一手握著小刀迅速切開君臨的肌膚，左右各一翻，那深深倒刺在君臨肩胛處的箭頭便連肉帶血地被挑了出來。

這比中箭時還要疼太多，疼得君臨眼冒金星，瞪著一雙眼睛連合都合不攏，死死地咬著顧星樓的手臂，直到滿嘴鮮血，喉間發出“嗚嗚”的沈悶喊聲。

“因為你愛我，君臨，因為你愛我，你怕我死在那裏，你不放心我，你想將一切都控制在你的掌心中，你不許出任何偏差。但是君臨，我是顧星樓，我是一個人，不是一個物體，也不是你的敵人，你不能這麽對我！你不能這麽殘忍，你為了君家要犧牲什麽是你的事，可你不能犧牲我的！我此後的人生中有關你的只有記憶，你不能把這份記憶變得滿是陰謀和血腥，你不能毀掉它，你不能！”

君臨從未聽過如此蠻橫無理的要求，要娶別人的是他，要自己依然善良的也是他，君臨很想冷笑問他一句你憑什麽覺得我該要聽你的？可是她看著顧星樓通紅的眼睛，額頭暴起的青筋，還有因為緊咬牙關而有些扭曲的臉龐，連問一聲的勇氣都沒有。

所有以後的人生中有關彼此的，只有記憶。

這是天底下最剜心的情話。

當顧星樓看到君臨中箭的時候，他甚至忘了他是誰，他只想去抱著君臨逃走，逃得遠遠的，什麽都不要了，去他/媽的國仇家恨啊，若她死了，要這些東西有什麽用？這若大天下，如若沒有一個人可以與她共花燈雨下，湖中泛舟，清水煮茶，要怎麽安然度過這一生？

可是她怎麽就能毫不在意呢？明明一起經歷過生死，一起走過那麽多事，明明熱吻，明明愛她那麽深刻，她怎麽就可以當做毫不放在心上？還要這麽平靜無波地看著自己，風清雲淡地跟他說話。

顧星樓甚至恨君臨，這個女人，這個明明深受卻不可得的女人，在拼了命地把他往外推，她就不能挽留自己嗎？像普通的女子那樣，問一句自己可不可不要離開？哪怕只是問一句也好啊！可是從他認識君臨起，君臨就從未做過任何的挽留，她由著自己來便來，去便去，自己就像是她隨意興起時看中的一只寵物，走了便走了，毫不留念。

她像是隨時可以抽身，然後還能全身而退，哪管自己是死是活，哪管自己是不是可憐地求她多看一眼，哪管自己是不是真的想要離開。她從來不聞不問，她自私到無以覆加。

靈姬有一句話沒有說錯，君臨啊，看似多情，其實是這天底下最無情的人。

“別毀掉它，君臨，若有朝一日我如墜地獄，這會是我唯一可以取暖的光明。”他哀求著，像是一個孩子請求母親給他一個玩具，在無人跟他嬉鬧時不會太孤單。

他滾燙的吻落在君臨的傷口上，一點點吮幹血跡，看著那道傷口，這算不算她為自己付出過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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