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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阿芙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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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兩人同行的日子,三皇子每一天都在刷新自己的認知。

阿八簡直像把自己的眼珠子捧在手心,凡事能替他做的決不讓他自己去,生怕風吹了日曬了。阿八還會在趕路之餘,去采摘初綻的杏花,折一枝嫩綠荷葉,買下綴著流蘇的木鈴,胖嘟嘟的泥娃娃,交到阿七的手心。

要不是曾看到這人輕薄阿七,三皇子會以為他是在對待自己最疼愛的弟弟或者兒子。

那條鐵鏈其實可以輕易掙脫,阿七從來沒用力牽引過,但是當鏈子意外從少年手中掉出來,緊張的反而是阿八。

他會立刻停下自己的動作,彎下腰把鐵鏈撿起來,小心地放回阿七手裏。

三皇子隱約猜到會有這個束縛,很有可能是男人發狂時誤傷過阿七,所以給自己佩戴了自省的枷鎖。

有時三皇子非常慶幸阿七那泥塑木雕般難以觸動的性子。

他設身處地想過,如果自己有一被人觸碰就會讓對方上癮發瘋的體質,該是多麽可怕。除了無數狂蜂浪蝶,連心愛之人也不能親密接觸,要整日沈浸在害死親近者的痛苦中。

阿七當時年少,如果對這樣的呵護動了心,後來失去該有多麽痛苦。

這個後來,是在佩陽公主的一條連環計。

一石數鳥,在叛亂中激起千層浪,波及無數皇族顯貴,最終厲王敗退,兩名皇子慘死,僅剩的三皇子成為佩陽公主手中人質。

這場叛亂持續了四年,阿七出落得越發蒼竹般挺拔、深雪般姝麗,和阿八一起成為佩陽公主手下引人註目的左膀右臂。

那天阿七過去為流民治病防鼠疫,阿八被派出去暗殺任務。

等阿八回來,看到一排民居燃起熊熊大火,那些人只告訴他阿七在裏面還沒出來,不清楚是哪一戶,他們假惺惺地讓他放棄,先滅火再說。

阿八沖了進去,冒著大火和隨時倒塌的木塊挨家挨戶地找,他躲過了火苗吞噬的房屋,沒躲過沾毒的暗箭。

當時三皇子站在高高的閣樓上,身邊佩陽公主正雙手按在阿七的肩膀上,對著他吐氣如蘭:“阿七,他死了。”

阿八是她為阿七準備的侍衛中,唯一一個始終沒有廢掉的,因為內力深厚武功高強意志堅定保持心性,意外和阿七越來越近,卻依然好好活著。

只可惜他是皇帝的棋子,必須要死。

佩陽公主笑著說:“不要傷心,我會給你配備新的侍衛,一定比阿八更厲害。”

阿七雙目一片漠然,似乎只是在看一場無趣的皮影戲。

他在想什麽呢?又或者什麽都沒有想。

沒有人猜得到他沈靜面容下的想法。

三皇子有時會猜測,也許他只是作為一株慵懶的植物,懶洋洋感受日光和水分,根本聽不進人的話。

再後來,佩陽公主的女皇夢破碎,被皇帝幽禁秘密處死,飲下鴆酒前她要求再見阿七一面。

她自嘲道:“我到底應該將你看作人,還是□□?我將你從深山帶出,現在我將歸去,你不如與我同歸。”

她喝下鴆酒,突然拉過阿七的衣領,偏過頭吻在他唇上。

三皇子連忙命宮人將兩人拉開,阻止她殺死阿七的意圖。

汙血從她口唇不斷滲出,她淒艷地狂笑著,發出趙國將因阿七而亡的詛咒。

不知是入口的鴆酒分量少,還是本就不畏毒,阿七並沒有任何腹痛難受的表現。

不過從那天開始,阿七再也沒有開口說過話。

**

蟄伏在塞北胡藏關外的殷家堡,宛如風霜磨礪中的黝黑困獸。

每次踏入都有種無法釋懷的窒息感。

要不是為了公事,三皇子很不想跟這位殷堡主打交道,他這次過來是為查巡撫被殺的案子,前因後果路上其實已經搞清楚,找身為總督的殷弘只是走個過場。

一行人到達的時候,殷弘高坐在正廳,腳下踩著狼皮毯,被鐵爪覆蓋的右手撐著下巴,瞇著眼睛的神態像逡巡領地的禿鷲,右臉上布滿燒傷痕跡讓他看起來尤其猙獰可怖。

據說曾有外地商人運送違禁貨物想要過關,聽說他無妻無子,便送來一位美人賄賂,但那女子只看了他一眼便嚇暈過去,被他不耐煩地扔了出去。

殷弘對這行人沒什麽熱情,也沒給予太多關註和警惕。

——原本一切很順利的。

但就在準備離開前的前幾日,出了一堆幺蛾子。

比如路過的商隊遭竊,非要指認是他們隊裏的人,忙著查證了一圈,最後發現是對方臉盲認錯人;比如押送薛興銳的隊伍突然遭遇黑衣人突襲,剛組織好準備反擊,對方又潮水般快速退去;比如……殷堡主的統兵印鑒不見了。

殷弘手段一向粗暴直接,就算對他們有懷疑,也不會用這麽曲折的辦法。

必定有其他人在刻意拖延他們回京的時間。

三皇子心裏隱隱有了人選。

殷堡主盯著手下一間屋子一間屋子地查,查到阿七的屋子,三皇子也沒有特別驚慌不安,阿七戴著面具,殷弘認不出他。

——果然,殷堡主森冷目光在屋子裏巡視一圈,對著戴面具的阿七頓了頓,沒做太久停留便轉開。

三皇子想,就算阿七沒戴面具,殷弘也認不出他。

當年這人在火場中重傷,被救出來後幾番瀕死,太醫用了無數珍貴藥材才將他救回。他瘋瘋癲癲了半年,最後意識徹底蘇醒,卻失去記憶,也成了唯一戒掉對阿七依賴性的存在。

此刻聽到手下說沒有任何發現,殷弘便示意繼續下個房間,轉身大步離開,黑色披風揚起冷酷的弧度。

阿七站在自己身邊,安靜沈默得仿佛從未見過故人。

這個毫無停留的擦肩而過,讓三皇子有種恍惚的感覺。

他好像看到那一年風雪滿天,朝他走過來的兩人,衣袍獵獵作響,距離疏離又親密。

那些和諧到令人嫉妒的記憶,在這一刻徹底割裂為無數碎片。

房間裏只剩下兩人時,三皇子取下阿七的面具。

“他不記得你了。”他說,“這次回去,父皇不會再放你出宮,他也不可能有機會踏足京城。”

阿七擡眼看向他。

這雙烏黑濕潤的眼眸,像是不谙世事的林間幼鹿,有種清澈而殘忍的天真。

三皇子心中激蕩,他為兩人的錯過感到從未有過的輕松,像是竊取了寶石的盜賊,突然得知主人放棄尋找。

都過去了。

殷弘不知道,阿七不會說。

從此山高水長,霞光燃燒成灰燼,雨季再也無法抵達,那一點破碎的溫柔,被永遠封存在化石裏。

三皇子低下頭,近到呼吸交錯的距離,熱烈地親吻著阿七微啟的唇,纖巧的下巴,光澤瑩潤的臉頰——

每次肌膚碰觸,都讓他感到渾身發疼,腦海裏無數長滿利刺的荊棘在攪動翻湧著,懲罰他的放縱。

很快他終於無法忍耐,推開阿七,抱著頭蜷縮在床邊,痛苦地喊叫起來。

這是他為了不受阿七誘惑失去自我,找巫醫為自己種下的蠱蟲在作祟。

阿七垂下眼睫看他一會兒,伸出蔥白手指拿回面具,慢慢給自己戴了回去。

外面天朗氣清,微風和煦,是個適合曬太陽的日子。

沒過幾日,印鑒被找到了,又是一樁烏龍案。

三皇子一行人離開這天,天色陰沈沈的,下起了細密的小雨。

殷弘站在空曠大院的杏樹下,被打濕的杏花落在他寬闊的肩膀。

他伸出鐵爪接了一片花瓣,低頭仔細看這柔軟細白的花朵。

跟在他身後的屬下聽著門外馬蹄聲,漸漸放下了心——這兩日堡主不知在想什麽,夜夜潛入那戴面具的怪人院內,也不進屋,也不喊人出來,一站便是一整晚。看三皇子對那人的寶貝程度,他實在擔心堡主會為了搶人鬧起來。

現在人走了,應該不會再出亂子了吧。

“朱湛,你怕過什麽嗎?”殷堡主突然開口。

朱湛楞了楞,道:“當然……”

殷弘卻不是為了和他搭話,自顧自地說:“我想見他,又怕看到他。”

最危險的刺殺,最糟糕的險境,也沒有讓他這樣心臟狂跳、忐忑又害怕過。

這不像他。

他突然想出去走走。

殷堡主騎著馬走到集市,人群遇到他自發畏懼地分開,吵鬧聲也變低了。

他漫無目的地前行,在長街的盡頭,看到不知為何駐足的車隊。

三皇子的馬車停在那裏,他正撐著傘向街旁小販買下色彩艷麗圓滾滾的陶豬,轉身遞給傘下另一位戴著面具的修長青年。

給阿七買這些小玩意兒原來是這麽有趣的事情。

看到阿七不動聲色,但明顯感興趣地拿在手裏的模樣,少見地沾染了煙火氣,讓人心癢癢的,怪不得當初阿八那麽喜歡給他這些東西。

三皇子擡起手臂收起傘,準備扶阿七上馬車,突然聽到湊近的馬蹄聲,和一個冷冰冰的嗓音:“殿下留步。”

突然出現的高大男人讓三皇子有不好的預感。

“殷堡主?”

“……讓我看看他的臉。”

三皇子神色暗了暗,身邊侍衛緊張起來,紛紛將手放在劍柄上。

半晌,三皇子卻露出個慷慨的笑容:“還以為殷堡主趕來是做什麽,原來是為了美人。本宮便滿足一下堡主的好奇心。”

他不想因為抗拒引起對方更多的註意,看到臉又怎麽樣,殷弘不會想起來的。

……不會的。

精致眉眼隨著面具滑落呈現在視野裏,殷弘凝視著阿七,問道:“你叫什麽?”

阿七沒有回答,三皇子正想替他說,殷弘已經驅馬走近,居高臨下地用鉤爪背面抵著他的下巴:“為何不答。”

“砰!”

是阿七手中陶豬被碰落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殷弘怔怔地看著碎片,下意識地道:“對不起……”

又弄壞了,我再為你買一只吧,阿七。

但是……阿七?

他在叫誰?

三皇子看他神色不對,快速反應過來,抱著阿七將他送進馬車,邊道:“既然殷堡主心願已了,便回去吧!本宮先行一步!”

他催促車夫加快速度,自己也跟著鉆進車廂。

“他是不是想起來了!”三皇子抓著阿七的肩膀猛地將他按在廂壁上,“他怎麽就陰魂不散?你已經屬於我了,他為什麽不能當什麽事也沒發生過?!”

阿七擡手想掰開他,被他握住手指,三皇子壓近距離逼問:“如果他要帶你走,你跟不跟他走?”

明知沒有回答,他還是忍不住一遍遍地問。

心虛和恐慌讓他無法冷靜,盯著阿七看了一會兒,他突然將阿七抱起來,放在自己腿上,開始剝他的衣袍。

不等他的動作深入,馬車上空突然一聲巨響,車頂被鐵爪破開,三皇子只感覺勁風襲來,幾乎將他撞飛,眼睛一花,懷裏的阿七已經被來人擄走。

他氣急敗壞地看著殷弘將阿七抱在懷裏,騎上馬揚長而去。

“看什麽,還不快去追!”他對一旁的侍衛呵斥道。

他自知騎術不如對方,站在馬車外對著周圍林子咬牙切齒地喊:“狄巍!不要再藏了!本宮知道之前那些小把戲都是你做的,不管你拖延時間是想耍什麽把戲,如果你再袖手旁觀,以後都別指望再見到阿七!”

隨著他這聲怒吼,窸窸窣窣的聲音從周圍傳來。

穿著黑衣的狄將軍提著槍騎著馬,領著一隊黑衣人從林子裏走了出來。

狄巍一點也沒有被戳破的心虛,開口便問:“那個姓殷的和阿七有什麽仇?”

三皇子冷冷道:“沒有什麽仇,也就是老情人而已!”

“那倒是真的該死了。”狄巍皺了皺眉,“只是……”

三皇子明白他有什麽顧忌,高聲道:“殷弘那廝意圖刺殺本宮,幸得狄將軍前來救駕!若能誅殺那犯上作亂的逆賊,我必將這功勞稟報給父皇!”

狄巍扯開嘴角露出個邪氣的笑容:“末將定不辱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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