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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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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年。

早餐的香氣在小房子中蔓延起來。牛奶在鍋中沸騰,咕嚕咕嚕地冒著泡,還有雞蛋依戀著鍋底,發出聽起來就讓人很有食欲的“嘶嘶”聲。

對於所有人來說,都是再平靜不過的早晨。

大戰結束三年之後,所有人都在從傷痛之中慢慢走出,尋找著原本的生活軌跡。焦土之上重新長出了綠樹,十字架下的泥土也冒出了新芽。蒙在天空上的硝煙褪開,露出了世界本來的面貌。

金發的青年打開窗子,陽光和新鮮的空氣瞬間灌進房間裏。他擡頭看了看天空,那晴朗的藍天和他的眼睛一樣澄澈。

“費恩,你的煎蛋好了!”格莉塔在廚房道,費恩快步走過去,接過那一盤煎蛋:“謝謝,格莉塔。”

費恩拿了餐具走到餐桌旁坐下。伊爾莎已經吃了一大半了,看見費恩過來,她剛要開口就被費恩搶先了:“不,我知道你想說什麽。可是不行,伊爾莎,你不能逃課。”

“好吧,可是——”

費恩撐著臉,認真地看著她:“我知道你想他,我向你保證,你下午放學回來就能夠看到他了,好嗎?知道你認真上學了的話我想他會比較高興。”

“好吧。”伊爾莎妥協了,可還是有些不滿地鼓著臉蛋用手裏的叉子戳了戳剩下的一小節早餐腸。最近這段日子,比起原來的兩束小辮子,她好像更加偏愛編發了一些。不過這種事情費恩可幹不來,還是只能讓她去找格莉塔。

費恩無奈地笑了笑,開始吃自己的那份早餐。不久格莉塔也端著盤子過來坐下。

“我吃好啦!”伊爾莎總是最先吃完的那一個。她把盤子和杯子放到洗碗池裏,很快收拾好了書包。她穿好外套到門口去換鞋,將鞋子提上腳跟的時候,目光突然掃到了掛在旁邊畫滿紅圈的日歷。

她轉過頭,對跟過來和她告別的費恩道:“今天的圈圈可以提前畫了嗎?”

費恩點了點頭:“我想,可以的。”

伊爾莎開心地拿過紅色的水筆最後畫上了一個圈。三年過去了,用完了無數支筆,在日歷上畫滿了圓圈,終於等來了三年之後的這一天。

畫完了之後,伊爾莎才心滿意足地打開門準備離開,卻在踏出家的第一步後又回頭看著費恩。

“嗯?”費恩看著面前這個欲言又止的小姑娘,想要很耐心地等著她說,但又有些害怕拖得太久耽誤她上課。

伊爾莎忸怩了一會兒,眨了眨眼睛最後還是看向費恩的眼睛道:“那個……如果我從現在開始叫你老爸,你會不適應嗎?”

費恩輕笑了一聲,走上去摸了摸她的頭:“不會啊。不過不用勉強,稱呼什麽的,無所謂。”

“唔……”伊爾莎若有所思地沈思了一小會兒,最終在上課時間的壓迫下,還是不得不終止了沈思,背好書包跑了出去。費恩上前去,看著她的背影一直到那小小的身影消失在了路口的拐彎處之後,才關上門回到客廳,開始收拾桌子還有洗碗。

做完這一切,他對著鏡子梳好頭發,猶豫了一下要不要打個領帶穿得正式一點。格莉塔在他身後靜靜地看著他,費恩轉過頭有點不好意思地指著自己腦後那個小辮子:“我頭發長長了這麽多……他會不會不認得我了?”

格莉塔搖了搖頭:“不,我相信無論你變成了什麽樣子,在人群裏他也會第一個把你認出來的。”她頓了頓,看著手忙腳亂整理自己形象的費恩,垂下眼睛笑著:“我想,他回來之後,我也應該離開了。”

費恩驚愕地轉過身看著她。這三年之內,她在生活方面為費恩提供了許多幫助,像是在履行一種責任一樣。

只是格莉塔從一開始,就已經決定了要一個人生活。三年前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她不再覺得自己還虧欠諾亞什麽,這樣的感覺很輕松。看見費恩和伊爾莎愉快地相處,她也沒什麽好擔心的了。

“可是伊爾莎……”費恩很想挽留她,卻想不出什麽理由來。這樣覆雜的關系維持下去始終是尷尬的,但是,他沒有辦法任由一個女人孤身生活。

格莉塔搖了搖頭。費恩嘆了口氣,知道自己留不住她。特別是等諾亞回來之後,就算繼續留在這裏,她的心裏也不會好受。“我知道了,”費恩輕聲道,“鑰匙留在你那裏,如果你想伊爾莎了的話,隨時回來。”

“謝謝你。”格莉塔垂下了眼睫毛,“你快去接他吧,小心耽擱了。我的事情,我自己會處理,放心。”

她放下扶在門框上的手,慢慢走出房間上了樓。費恩望了望她的背影,卻什麽也看不出來。

外面變得慢慢熱了起來,費恩一出門就瞇起了眼睛,但腳步仍然沒有停下。他坐上車發動了引擎,一路開到了火車站。雖然一路上,費恩一直是貼著超速的邊在開,看著人山人海的車站,他還是不得不承認,自己稍微來晚了些。

他停下車,關好門之後慌慌忙忙地擠進有著和他一樣目的的人群,那裏面有老人、有女人還有小孩,都在努力墊腳擡頭看著那輛正在緩緩進站的火車。盡管費恩的心裏再著急,擁擠的人群也沒有辦法讓他前進的步速加快一點點。

縱是他再謙遜有禮,這個時候,費恩心裏已經不關心其他人了。他不得不用手分開那些擋在前面的人,擠到更靠近火車的位置。

車廂幾乎完全密封,可想而知裏面的環境多麽惡劣,再加上又是在悶熱的夏天。只要想一想,那種窒息感就在費恩身上感同身受。

所有人都在騷動著,竊竊私語,或者高聲談論著。無論如何,都是在等待那車廂開啟的瞬間。

三年了。他沒有見過諾亞一面,沒有聽到過他的聲音。他們那幾封屈指可數的通信,都被費恩放在隨手就可以取得的床頭櫃裏。盡管被死死限制的字數根本沒辦法讓諾亞表達什麽完整的事情,但那上面的一筆一劃,都能讀出溫暖來。

靠著這點溫暖,費恩熬過了三年。

三年裏,他改變了很多。他在戰爭中受過的外傷都痊愈了,傷痕隨時間變得越來越淺。他的頭發長長了,修剪了好多次,卻總是習慣將它們紮成小辮子。他已經熟悉了家附近一帶的地形,那幾家超市,他買菜去過好多次。他開了一間書店,生意還不錯。他攢錢買了輛車。他之前每天接送伊爾莎上學,後來她主動提出不再需要。

這麽長的時間,在火車車廂的門開啟的一瞬間,都化成了一場夢境似的。回過頭去看,也就是一轉眼的時間。

那麽多的人,在他等待的盡頭,從火車車廂中湧出來。押送的士兵也沒有理由再去攔住他們了。長時間的勞動之後,他們洗幹凈了一切,什麽也不擁有。沒有從前的身份,也不再有罪名。

所有的人都一個樣,風塵仆仆,穿著的衣服雖然還算幹凈,但已經看得出,是已經反覆洗過很多次的那種幹凈。有的汙漬,往後再怎麽用力也洗不掉。正如同他們雖然沒有了罪名,心中被曾經留下的烙印,用多沈重的體力勞動也掩蓋不掉。

但是格莉塔說得沒錯。

很難說是誰先看到了誰。因為費恩在看到諾亞從車廂上下來的一瞬間,他的目光也正好朝著這邊。諾亞也變了太多,他的臉瘦了很多,棱角比原來更清晰了,清晰地讓費恩看到他的一瞬間,心臟就猛地抽疼了一下。

不過他很快就恢覆了過來。他想掙脫這喧囂的人群,他奮力地擠出一條通路,來到他的身邊。

更近的距離,他可以更明顯地感受到諾亞身上的滄桑。這三年,不,追溯回去,這十幾年他所經歷過的一切,都寫在了他的身上。

諾亞微笑著,等著他過來。只有那笑容盡管再疲憊,也從來沒有變過。

“行李給我吧。”費恩向他伸出手。

這無心的一句話,卻讓諾亞僵在原地。

這闊別許久之後,再聽到的第一句話,竟和當年初次相見,如出一轍。

同樣的,就是他從車上下來,正好對上那雙只需看一眼便永遠不會忘記的藍色眼睛。

同樣的,自己看著他,再也移不開眼睛。連他伸出了手,都一時難以察覺。

只不過不同的是,那時只是瞬間。

而現在,面對著他的,是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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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月之後。

“不過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如果經常和熟人溝通、帶患者去曾經生活過的地方,利用環境刺激,就有可能會恢覆記憶。”

醫生是這麽說的,諾亞記得一字不差。

這三年來,他也一直在思索這一句話。一次他在搬運磚頭的時候,突然有了想法。

曾經生活過的地方、對他能夠造成刺激的地方,想來想去,諾亞心裏沒有哪一個地方能比那裏更適合。

於是,剛剛安頓下來沒一會兒的諾亞,又開始著手準備另一次外出。正好伊爾莎的野營安排在那幾天,也不用擔心她會沒人照顧。諾亞對她很放心,倒是費恩焦慮地拜托了好幾次帶隊的老師,讓她幫忙關照一下這個小姑娘。

可是他不知道他們這一次的目的地是哪裏,諾亞也讓他不要多問,說去了就知道了,於是費恩只能乖乖地去幫他收拾行李。

重新啟程,一路向西。費恩看著窗外飛嘯而過的鄉間景色,總覺得這畫面無比熟悉。路途中一點也不無聊,諾亞有一搭沒一搭地和費恩說著蘇聯那邊的事情。他們被安排的體力勞動重得可怕,甚至有人喪命。

看到費恩有點不敢置信的表情,諾亞摟著他的肩膀安慰道:“沒事沒事,我這不回來了麽。”

他沒有說出來的是,蘇聯的那些,比起他們馬上要去的那個地方,根本就算不上什麽。

他會讓費恩想起來的。

一定會。

下了車,再經過轉運。費恩很疑惑,他知道他們來到了波蘭,卻沒有在這個戰後重生的國家中的任何一座大城市過多停留。他們乘坐的車,朝著郊外飛奔而去。

而且,諾亞還買了一束花,更讓費恩摸不著頭腦。看諾亞的樣子不像是要去看望某個人,這束花的用途,他猜不透。

“我們這是要去哪兒?”費恩還是忍不住開口向諾亞問道。“你會知道的。”諾亞說著,眼中是費恩從他回來之後,很少再見到的那種堅毅和深沈。

費恩並不記得,可是他覺得,曾經的諾亞,應該就是這個樣子的。

他再擡頭看,外面的風景已經變得一片荒蕪,連道路都幾乎被雜草覆蓋。天上下著雨,費恩握緊了手中的傘。沒錯,雖然帶著傘,可是這場陰郁的雨還是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天上那些雲層越來越濃重,一層層壓下來,就像是厚重的棉被將他包裹了起來。

費恩晃了晃腦袋想讓自己清醒,做了幾個深呼吸,才跟著諾亞下了車。他撐開了傘,怕諾亞被淋到。而諾亞一下車,就把傘接過來自己拿著。“靠我近一點。”諾亞輕聲道,“別淋著了。”

雨中的地面非常泥濘,而且坑坑窪窪,布滿了小水坑。所以兩個人走得很小心,也很慢。就像是用最緩慢,最小心翼翼的步速,在記憶的路線上倒退,撿拾著那些遺落的過往。

他們慢慢地前進,很快,雨霧之中,建築物的大門也逐漸顯現了出來。那絕不是一座很宏偉的大門,也不算高,並不精致,只是用紅褐色的磚石壘成的,門洞之上還有哨塔。

費恩看了一眼,又看向了諾亞,根據他的表情,他做了一個決定,還是不要去問諾亞那是用來幹嘛的比較好。

在門口,他們被人攔住了。

“這裏正在修建博物館,先生,還差一點點才竣工。”看門人道,順便上下打量了一下諾亞和費恩。他的目光明顯在諾亞抱著的花束上停留了好一會了。

諾亞和他商量道:“這個、我們從德國過來,有些事情想要做。”他將手上的那束花往前遞了遞,無聲地向他示意。

看門人聳了聳肩,不過這段時間來,有他們這種訴求的不算少數了。就算戰爭已經結束了,就算這個地方發生的那些,也永遠不會被抹去。因為這裏被聯結起來的那些人,也永遠不會忘記這裏的存在。

這就是諾亞選擇會來這裏的原因。

奧斯維辛。

它已經不只是一個地名,不只是戒備森嚴的集中營,帶電的鐵絲網,林立的哨塔和大片壓抑的灰色建築。它在這個世界上,已經變成了一種符號,一個烙印,一個永遠也愈合不了,永遠在疼痛的傷疤。

不是劇痛,而是那種,一直存在的隱痛,永遠停不下來,也永遠適應不了。

“好吧。”看門人還是妥協了。而且外面的雨看起來越來越大,他更想趕快到房間裏面縮著。

費恩雖然現在仍然弄不清楚諾亞要做什麽,卻還是躬了躬身,輕聲說道:“謝謝您。”

兩個人打著傘走進了裏面。廢墟之上,現在又長出了新的花草。

那條路,諾亞走過不知道幾百次。盡頭的那道鐵門,也是他熟悉的。上面那行字,不知道是在戰火之中保存了下來,還是被後人有意覆制了一遍。就算不用看,諾亞也知道上面寫的是什麽。

“勞動即自由。”

諾亞將傘交給費恩,讓他暫時幫忙拿一會兒。傘籠罩著他走上前去,慢慢彎下身將花束放在門前。

他沒有說什麽,他想,自己無論說些什麽也沒有辦法挽救已經發生過的事情了。諾亞只是慢慢地彎下了腰,很用力地,朝著自己的腳尖,以能夠達到的最大的幅度鞠了一躬。

就算他給出證據逃脫了死亡,就算他已經得到了審判,經歷了所謂的“改造”,可是到了這裏,面對這一切,他也沒有辦法否認,造成這裏那些慘劇的人之中,確實有他一個。

諾亞沒有出聲,在心裏默默地念完了禱告詞,伸手讓費恩把傘給他。

費恩將傘柄交回諾亞手上。雨中的世界一片冰涼,只要他的指尖還是溫暖的。諾亞接過傘正準備繼續往裏走,卻看見身邊的費恩也彎下了腰。

諾亞的表情有些驚愕,看著他的樣子,只是在模仿自己而已。雖然不明白他為什麽要這樣做,可是,他應該還沒有恢覆記憶。

沒關系,只是時間問題。

沿著路走到裏面去。諾亞可以感覺到,費恩有意識地在往自己身邊靠。他沒有被雨淋到,也不是因為道路太窄。只是因為兩邊那些整齊森嚴的建築,像巨人一樣矗立在旁邊,俯視著他們。

那種壓迫感,是根本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對費恩是,對清楚地記得這裏發生過的一切的諾亞,更是這樣。

“那邊?……”旁邊傳來的響聲,吸引了他的註意力,不由自主地就向那邊走去。打著傘的諾亞為了不讓他淋到雨,也只好快步跟上,用手中的傘將他籠在下面。

看門人說博物館還沒有完全建成,所以,那劇響應該是在施工。

雨下得越來越大了。連挖掘的聲音在劈劈啪啪的雨聲之中都顯得那麽不清晰。腳步濺起的水打濕了褲腳,濕透了變成更深的顏色。

“那是什麽?”

費恩的腳步突然停住了,諾亞差點撞在他的身上。聽到費恩的聲音有些顫抖,諾亞把傘稍微往上擡了擡,從傘沿看出去。

他想知道,費恩到底看到了什麽。

雨中,巨大的機械仍然進行著作業。刨開的泥土被推成一堆,又開始慢慢地往下滑落。

於是,那些白花花的、本來不應屬於這泥土之中的東西,也從中滑落了出來。在雨水的沖洗下,恢覆了原本蒼白的顏色。

“那些是……什麽?”

費恩不確定地又問了一遍。諾亞想要跟他解釋,所有的話卻在這一瞬間都哽在他的喉嚨裏,像是淋到雨感冒了的扁桃體腫脹癥狀,連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況且,他也根本沒有想到要怎麽解釋。

無論怎麽解釋,他也沒有辦法把已經發生了的不合理,解釋成合理。

機械運轉的聲音和雷聲混在一起,區分不開。那鋼鐵澆築成的怪物暴力地將泥土掀起來,很快被水打濕而結成塊狀的泥土,還有那些白色的物體都從鏟鬥的邊緣溢出掉下。

雨聲太大,那些東西掉在地上,根本沒有發出和視覺畫面相配的聲音來。所以當那個白色的不平整球體,從那裏落下,骨碌骨碌地往這邊滾過來時,費恩的雙眼,一直隔著雨霧定定地盯著他。

諾亞想上前去一腳將它踢開。但是在那之前,甚至在他邁出腳之前,那東西就因為它自己身上的那些凹凸而停下了,面對著費恩。

所有的都面對著費恩。上面被摔打而出現的裂紋、瞪著他的,早已經失去了眼球的黑洞洞的眼眶、鼻子上那兩個洞、朽壞的牙齒,這個骷髏,就在地上安靜地對著費恩。像是要訴說什麽,又或是譴責什麽。

“費恩……”諾亞感受到了他的顫抖,想要摟住他的肩膀,卻被費恩掙脫了。

他的行動,比諾亞想象得要迅捷得多。諾亞伸出手卻碰不住他,眼睜睜地看著他沖進雨中。

渾身很快就被淋濕了,衣服完全濕透貼在身上。頭發也是,被水凝成一縷一縷受重力垂落下來,讓他不得不伸手將擋在眼前的發絲拂開。

跑得更近一些之後,他已經能夠完全看清楚了。不,應該說之前,當他看清那骷髏的時候就已經猜到了,猜到了那些東西到底是什麽。

但是,僅靠猜測得出來的沖擊力,絕對沒有像現在這樣親眼看到這麽強。

機械冷漠地運轉著,繼續它的挖掘工作。

隨著鏟鬥的翻動,越來越多的白骨,從土壤中被挖了出來,堆在表面上。已經全部都散亂了,辨認不出原本的面貌,辨認不出,或者說根本數不過來到底有多少人。那簡直就是一座城——森然的白骨,堆成的城,蔓延著死亡,令這片土地都永遠失去了生機。

費恩的雙腿在顫抖。他甚至不敢站在那裏,他不知道,自己的腳下,多深的地底下還有多少這樣的存在。

他也無法想象。究竟是什麽樣的災禍,會讓這麽多人,埋葬在這片土地下。

“究竟是……怎麽樣的……”

諾亞舉著傘正準備遞上去,卻被那一聲痛徹心扉的嘶吼震驚得頓在原地。幾米開外的費恩突然痛苦地抱著頭痙攣著彎下腰,就只是看著都能感受到他腦袋裏面承受得那份疼痛。他的聲音已經嘶啞,完全憑著本能在慘叫。

“好痛——頭好痛!——”

這樣的畫面、灰色的建築、慘白的人骨,還有無數次將他的夢境攪碎的那些鮮血還有跳動的火舌,全部都在此刻重合在眼前。

那麽多骷髏,好像每一個都在譴責,每一個都看著他,每一個都宣告著成為他一輩子的夢魘。不僅如此,還有更多,更多雜亂的東西在奮力地往腦袋裏面擠。那根本不像是他丟失的,而像是完全不屬於他的,被他的大腦阻隔在外,又如刺刀似地一次又一次想捅破這層防護。

“這些是誰、誰幹的……唔——”除了腦袋中抽搐著的劇痛,他的胃也突然像被人狠狠捅了一刀似的劇烈收縮。他本能地將手捂在嘴前瘋狂地幹嘔,卻吐不出來任何東西。

汙濁。混沌。此地生長出來的罪惡,像是汙穢的粘稠黑色物質,攀附著,侵蝕著他的身體,快要將他吞沒。

他在雨裏,每一滴雨仿佛都骯臟無比,擊打在他的身上。眼睛裏布滿了血絲,太陽穴上的跳動青筋讓他那張原本俊朗的面目扭曲得異常猙獰,如果非要形容的的話,就好像他就是傳說中那位大天使長,正在慢慢變成惡魔。

“救、救命——”

費恩痛苦地呢喃著。

突然,他的肩膀被人用力地攬住,接下來,整個人被帶著轉了個身,背對著那些恐怖的畫面。一時間,他分不清楚究竟是雨停了,還是自己又重新回到了傘下。

“走。”諾亞明明一直拿著傘,可是他居然也淋濕了。只是無論如何,他的懷抱在費恩眼中,永遠都是溫暖的,“我們走。”

“去哪裏?”費恩有些虛弱地仰起頭。

“我們回家。”

諾亞的嘴唇在費恩濕淋淋的額角輕輕蹭了蹭,攬住他肩膀的手更用力了。

來這裏的目的?那還重要麽。

在看到費恩反應的那一刻,他就完全明白了。

如果他還是費恩的上司,或者是同事,或者是戰友,他永遠不會去幹涉讓他承擔自己親手犯下的一切。他們會共同在曙光之前沈淪。

可是他不是。

他這顆差點被黑夜同化的心,曾經被費恩救贖。

所以在破曉之後,這些必須落定在人身上的罪惡,由他一個人來承擔就可以了。

諾亞想,自己的肩膀應該還足夠結實。足夠像現在這樣,將費恩攬在懷裏。

畢竟這不是他一個人的故事。

【THE END】

作者有話要說:

終於完結了,感謝看到這裏的大家w

之後還有幾個小番外陸陸續續放送~

下個故事見w

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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