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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VII.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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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恩敲了敲門,聽到裏面的人道了聲“進來”才推開沈重的木質大門走進去。厚底軍靴踏在光潔的地板上的每一步都被刻意地放輕。

時鐘剛好敲出了淩晨一點。諾亞從成堆的文件中擡起頭,皺眉望了望墻上的掛鐘。書房中燈火通明,巨大的落地窗被窗簾擋住。一側的辦公桌後,諾亞坐在高椅背的黑色扶手椅中,埋頭看著手中的文件。

“長官,”費恩站定在辦公桌側,將手中白瓷的杯子放在桌上,“您的咖啡。”

諾亞淡淡地應了一聲,拿起細小的銀匙攪了攪升騰著溫暖熱氣的咖啡,湊到嘴邊淺嘗一口,目光卻絲毫未離開手中的文件。

費恩輕輕在桌側的工作位上坐下,腰背筆直得顯得太過機械。暉黃燈光下俊美的臉卻像是精致的冰雕般細膩,冰冷而且不可接近。他正了正坐姿,手腳麻利地開始以諾亞的閱讀習慣整理桌子上被打亂的文件,不時加以批註。

諾亞擡起頭,揉了揉緊鎖的眉心,又望向桌子上玻璃隔板下壓著的一張表格之類,頭也不擡地道:“費恩少尉,今天的進展怎麽樣?”

“上次謀亂的那五個人今天執行絞刑。毒氣室那邊一共有兩批。”像是機械一樣報告出來。費恩那雙澄藍的眼眸依舊不太自然地直直望著他,“拷問的報告都已經整理好交給您了,長官。”

諾亞從眾多文件中抽出那張報告,紙面上的字跡非常工整,內容經過精心的整理分條列述,簡潔又不失重點。“嗯,做得很不錯。”諾亞讚揚道。“謝謝,長官。這是我的責任。”費恩接道,語氣依然缺少頓挫。

諾亞埋下頭繼續辦公。拿過桌上立著的那支裝飾性羽毛筆旁的鋼筆開始批寫文件。不時拿起桌上的咖啡喝一口提神。

人在最努力工作的時候思想也是麻木的。所以,即使掛鐘華美的時針已經轉到了羅馬數字一與二之間,諾亞也未感到絲毫疲憊。

在任何工作上都很賣力,因為任何為國家貢獻的工作,在他眼裏皆如祭祀一般神聖。他並不信教,但國家在他心中便是以鋼鐵鑄就聖光加冕的信仰。

因為他作為德國人,已經獻上了誓與國家共同存亡的靈魂。

從1923年進入柏林裏特希菲爾德軍校的那一天,便註定了一生追隨這鐵十字照耀下的國家,無論是魏瑪共和國亦或是後來的第三帝國。每一顆子彈的火藥都為鐵十字擦燃,每一個詞語都為鐵十字發出聲響,甚至是,每一滴血液都為了鐵十字而沸騰。

無所謂好或不好,正抑或邪。

那一瞬間眼皮沒來由地往下墜。費恩忙眨了眨眼重新坐直。

時鐘指針的聲音響得心煩意亂,空蕩蕩地在辦公室中回響。偶爾有諾亞翻動紙張的聲音。窗戶外面則是一片死寂,幽闃恍如置身另外的世界。

另外一個,沒有戰火與硝煙的年代。

腦子裏已經不能保持原來的空白和對指令的高度敏感,紛亂如夢境的片段不受阻止地湧進腦海。面前的畫面也漸漸變得模糊、下墜……

費恩猛地搖了搖頭讓自己清醒過來,“騰”地從座椅上站起。視野清晰的瞬間發現諾亞用奇怪的目光看了自己一眼,便連忙道:“抱歉,長官,我站一會兒。”

得到默許後他正起視線繼續平視空無的前方。本以為離開了舒服的座椅會使自己更清醒一些,然而那面巨大的窗簾上的花紋又開始漸漸模糊變成暖黃色的一片。

當費恩終於發現自己的視線再也不能聚焦在固定的一點上時,他意識到自己面臨著一個自己並不想承認而又不得不接受的事實。

自己,正,在,犯,困。

他努力地眨了眨眼睛,稍微調整了一下已經松散下來的軍姿。然而再次站定之後不可抵禦的倦意又如潮水般湧上來。眼前的所有事物都緩緩沈入黑暗之中,幻化成精明的大腦不願意回憶起的記憶斷片。

燈光亮起,望著鏡子裏那個梳著整齊金色頭發的小男孩,他身上的精美衣服有些臟兮兮的。抱著膝蓋呆呆地盯著鏡子裏與自己所擁有的一模一樣藍色眼眸,稚嫩的臉上有先於年齡過早出現的落寞神情。美麗的眼中又閃爍著隱隱約約的看慣這事態的冷漠。總之是缺少了那種同齡孩子應該有的天真爛漫。身後無感情的聲音喚起自己的名字,男孩回過頭,緩緩擡起秀美的眸子看了一眼。那樣的眼神,已然冷若寒霜。

“費恩?”

分不清回憶與現實,只是那聲呼喊,全然不似換夢中那般無情與機械。卻包含著從未聽到過的關切。

“費恩少尉?”

費恩猛地擡起頭睜開眼,盡管眼前仍是一片模糊卻依稀能辨認出諾亞的輪廓。意識到剛才自己幾乎站著在辦公期間睡著之後,頓時羞愧與尷尬混合著說不出一句話來。只是諾亞似乎並沒有太在意,他側過頭看著費恩,稍微偏了偏頭道:“費恩少尉,你很困麽?”

“……並不是。”腦子因為疲憊而變得有些許遲鈍,卻依舊強打精神道。又沈默了半天才想起補上一句。“長官。”

或許是如今少了當初在軍營中的高強度的、近乎殘酷的艱苦訓練,也再難以保持那種連續幾個徹夜不眠卻依然不感覺疲憊的精神狀態。望著面前身為長官的男人也只有說出同時違背現實與思想的話。盡管他已經困得快要睜不開眼。

不知是識破他淺顯的謊話還是根本不在意他的言語真假,諾亞移回目光從桌子旁邊抽出另一沓文件進行審閱,同時道:“費恩少尉,晚上要好好休息。”

“好的,長官。”費恩很快答道。這時他發現桌上的咖啡杯已經空得幹幹凈凈。高靠背扶手辦公椅中的男人一絲不茍地審批著資料,輪廓硬朗的側臉嚴肅認真。利落的栗色短發沒有任何淩亂的痕跡。

保持了片刻的清醒,神志又將跌入困倦。此時諾亞突然開口問道:“今天是哪些人?”

迅速調動著大腦中的數據,費恩快速道:“一半是猶太人,還有大部分蘇軍俘虜以及……以及一些同性戀。”說罷吞了口唾沫,保持站立的姿勢一動不動。

“同性戀。”仿佛咀嚼了一下這個詞,諾亞眉頭緊鎖著在紙上寫下語句不再說話。

一切又歸於夜風中的沈寂,悄無聲息。費恩努力憋住一個哈欠,接著又強忍因哈欠擠出來的眼淚。不過幸好,這一切都沒被埋頭工作的諾亞所看見。

諾亞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扣起鋼筆筆帽,擡頭望向墻上的掛鐘,已經接近兩點半了。除了秒針“哢、哢”的微弱轉動聲,兩人的呼吸在空曠的辦公室裏也變得清晰可聞。

轉過頭看著桌子邊站著的副官。原本挺拔的軍姿已經松散至不成樣子。長睫下的雙眼輕輕闔著,腦袋也自然地向下耷拉。軍服包裹中有些單薄的肩隨著悠長的呼吸慢慢起伏。

諾亞沒有叫他,甚至並未感到一絲不快。

這種淺程度的休眠只要受到很輕的打擾就會立即破碎。然而,諾亞並沒有叫醒辦公期間睡著的副官。他擡眼細細端詳著費恩的臉龐。

白皙的姣好面容上不知何時起已然消退了冰山樣的冷漠,仿佛初春時節融化的寒冰隨溪水流向綠茵的深處。像是揭開了平日刻意掩藏起來的面容,此時才還原了他原本應有的青澀。不再機械、柔嫩如花苞的青澀表情。

所以那被寒冷目光所隱匿的,到底是如何的內心啊。

自己站在如今的位置,是因為當初對民族滿腔的熱血使然。就算像今日工作直到深夜,也因懷抱的信仰而沒有任何怨言。

但是這種熱忱,對於費恩來說則並沒有那樣明顯。也許是因為他的所有動作都太過機械,有關他褪去軍銜後的那個赤/裸的人一直如晦澀的謎題一般。不明白為何效忠於帝國,不明白為何如此冷血。有時,從他眼中讀出的漆黑火焰似乎在燃燒的瞬間可以吞噬掉一切,又絕不像是對帝國的忠誠點起的這把烈焰。

無論從哪方面看來,他們都不是走在同一條路上的人。卻又偏偏殊途同歸。

費恩的身體顫抖了一下然後猛地睜開眼,那一瞬間正好對上諾亞的目光。意識到剛才的行為之後,淡金色的眉蹙起,露出愧疚的表情。

“沒什麽。”好像看穿這愧疚,諾亞淡淡地道,從椅子裏站起身輕柔地拍了拍費恩的肩。

“抱歉,長官。”費恩垂下眼簾,“我願意接受您的責罰。”“不不,我說了沒什麽。”諾亞無所謂地擺了擺手,再次擡頭看鐘確認了一遍時間。

“今天已經很晚了,留在這裏休息吧。”

“抱歉,長官,我還是回軍營——”

“軍營早就熄燈了。況且這段路沒有路燈,也沒有車能送你回去。”諾亞的口氣不容置疑,“二樓還有很多空房間。”

費恩咬了咬下唇,卻很快恢覆到機械的面部表情:“我不能,長官。那些事房間是用來招待更高級的軍官的。我不配。”

很平淡地說著這種話,卻讓聽者心裏閃現一絲不快。諾亞上下掃視著費恩,放松下語氣道:“好——那麽,客廳有個沙發,你就睡在那裏好了。”間隔了幾秒的由於,似乎也沒能想到其他的方法。費恩擡起頭道:“衷心地感謝您,我很榮幸。長官。”

二人一前一後走出辦公室。費恩回身仔細地關好了門。諾亞用手指了指那個看起來便很舒適的長沙發。費恩領會後略一頷首,諾亞也不再多說話,徑直走向通向二樓的木質階梯。皮鞋踏上樓梯的空曠聲音在寂靜的房子裏格外地響。他的頭頂已經被天花板遮住,停頓了兩秒又將頭低下,望著沒開燈的客廳中費恩那雙仍然澄澈的星眸。

“安,費恩少尉。”

走在二樓的腳步聲漸漸淡去。費恩活動了一下僵硬的關節,在沙發上坐下。

絨緞面的沙發不出意料地很軟,坐下去的瞬間整個人都快要陷進去。費恩仰起頭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將修長白皙的手指探進柔軟的金發間梳理了一下。

脫掉長及小腿的皮革軍靴,整齊地放在沙發前,解開緊緊系在身上的武裝帶,將外套脫了下來。挪動身體在沙發上躺下,陷入溫暖的沙發的一剎那仿佛整個人都要融化了。那樣的感覺像一個溫暖的懷抱。

盡管,從沒有人施舍過一個真正的擁抱。

沙發的長度不及身高,要稍稍蜷起身子,雖然如此也是很舒服的姿勢。將軍服外套蓋在身上更有種莫名的愜意。就算沒有枕頭也比軍營裏的條件好很多。

也許真的困到不行了,費恩用手抓緊外套的領子扯到胸口,然後合上眼昏昏沈沈地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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