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燕珩十餘年來，我從不曾有這般歡喜他。

原先在人群之中悄然彌漫開來的凝重不知曉何時消失不見了，眾人一陣哄笑，更有人高聲挑釁道：“就你那不知道從個石頭裏蹦出來的主子，還妄想篡改我大孟正統不成。”

這些看上去五大三粗的將士們說起話來卻是文縐縐的，我抿著嘴，半響卻又突然發覺好似哪裏有些不大對勁。

似乎太過平靜了，燕珩的反應太過平靜了。

他好像一早就知道我們會在奉先殿內撲個空，連帶著這閹人領著兵馬圍住這裏，他亦也不曾露出半分詫異之情來，這實在是同我印象之中的燕珩有太大的不同。

下意識地擡眼望去，隔著好些將士，我只能勉強見著燕珩揚起的下巴。

他其實相貌生得與他父親有八分像，皆是俊美異常，絲毫不像沖鋒陷陣，馳騁沙場的將士。

外間的那閹人似是被方才那將士的話給徹底激怒了，他的聲音仍舊尖銳刺耳，只裏頭是抑制不住的怒氣：“燕珩，咱家敬重你們燕家世代忠良，你可別敬酒不吃罰酒啊！”

這便是惱怒到了極致了，我不免放輕了呼吸，只聽得燕珩低低一笑道：“連你都知曉我燕家世代忠良，既然身為忠良，要憑什麽要給爾等顏面？”

說得好！我險些忍不住想要當即撫掌。

外間的那閹人一時啞然，半響只尖叫道：“殺了他們！”

還真是耐不住性子啊，我輕輕地搖了搖頭。伴隨著話音落下，是整齊劃一的刀劍碰撞聲響起，殿內眾人一時之間，面上神情全然變得嚴肅起來，手不由自主地放在了腰間的佩刀上。

我聽見燕珩抿嘴高聲喊道：“我燕家的兒郎們，誓死護衛陛下！”

“誓死護衛陛下！”眾人皆以高聲回應，響徹雲霄。

我在人頭攢動的時候悄然朝著燕珩挪步而去，眾人們此時正義憤填膺，全然不曾有人註意到我的小動作。

待得到了燕珩身側，我喊了一聲“燕愛卿”，見後者微微側目，我方才只壓低了聲音道：“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奉先殿內空無一人，而我們，註定要被人給包圍起來？”

沒有絲毫的掩飾，我甚是直接地道出了心中所想。

燕珩微微一笑，卻仍舊保持著微微側目的動作。

“陛下，”他驀地輕聲道，聲音混雜著四周的廝殺聲中，竟是異常地清晰：“大司馬說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這是承認了，我心中一怔，半響只啐了一口，恨不得眼下便去尋景奕然，然後狠狠地揍他一頓。

什麽叫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上一次為著抓那個刺客，已然是將我蒙在鼓裏過一次，如今這般大的事情，他竟然也選擇將我蒙在鼓裏。

當真是，當真是反了！

我甚覺氣惱，一側的燕珩似是察覺到了我的情緒變化，他往前我身前走了兩步，將我徹徹底底地擋在了身後，爾後掏出腰間佩劍，聲音仍舊輕飄飄地響起：“可是大司馬還說了，只要我燕珩在，陛下定會安然無恙。”

聽得這話，我一時之間只覺得不知曉應當如何應答，有些啞然。

景奕然分明在我眼裏是那般地清明，他是我一手提拔上來的，穩穩當當地坐在大司馬的位置上。人人皆知他是我的寵臣，可是不知曉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卻突然發現，這個本應當我十分熟悉的人，竟是藏滿了秘密。

那一日將我送到質子府時，四方曾說：“公子還說，朝榮帝姬曾對他有救命之恩，而陛下同朝榮帝姬有九分像，既然斯人已逝，公子就將此恩報於陛下。”

我本是朝榮帝姬，朝榮帝姬本是我。

可是我竟是絲毫都不記得，什麽時候對景奕然有過救命之恩了。

周遭的廝殺之聲不斷，落入我的耳內，反覆回響著。外間的人一波接著一波湧進，卻被裏頭的人一刀一個砍下。

這是純粹的廝殺，沒有任何其他的東西摻雜在裏頭，人們只是為著各自心中的信念，拿起屠刀，沒有片刻的遲疑。

“陛下，”有人在混亂之中湧到我的身側來，急聲說道：“將軍讓您先去內殿避一避。”

避一避麽，我伸手抹了抹面上黏糊糊的血跡，這是方才一個持刀朝我撲來的人，頭顱被砍下來的時候，所濺到我面上的鮮血。

溫熱，帶著一股子極為特別的腥甜味道。

我點了點頭，此時已然有些麻木起來。

太多了，真的是太多了。那些屍體累積在奉先殿前，被後來人無情踩踏著。我穿過人群，朝著內殿走去，心中卻是想著，等過幾日，我一定要讓小福貴把奉先殿好生清洗一番，不，還是封了為好。

死了這麽多人，若是還叫我繼續住下去，只怕我會睡不好啊。

而那要轉達燕珩言語的將士，徑直跟著我進了內殿。

同我離開那日一般，東西的擺設都不曾被移動過，連床上的褶子都是那一日我離開之前所見到的模樣。想必自我離開以後，奉先殿還不曾有人來過罷。

待得在床榻上坐下以後，那人裹著滿身的血腥之氣，朝著我拱手行禮。他的右手緊握著刀柄，露出好幾道駭然的傷口來，上頭還有淋漓的鮮血，顯然是方才落下的。

我凝目望著他身上的傷口，只輕聲問道：“疼嗎？”

許是不曾想到我會突然如是道，那將士顯然楞了楞，半響方垂眸道：“末將，不疼。”

不疼嗎，我抿了抿嘴，外殿的廝殺聲在此時似是隔得很遠，只有隱隱約約的聲音傳進來。我坐在床榻之上，卻是有些不知所以然。

那將士道：“陛下且先在此處稍等片刻，末將等，會以最快的速度，清理完逆黨。”

伴隨著話音落下，我只微微頷首，對著他擺了擺手，溫聲道：“朕會在此安心地等著你們，去吧，我大孟最英勇的男兒們。”

那將士聽得此話，俯下身行了大禮，再次擡頭起身之際，我卻見得他眼角泛紅，似是有淚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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