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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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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炭焦炭焦炭焦炭焦炭焦炭……]

[燒死燒死燒死燒死燒死]

種種畫面走馬燈似的在墮姬眼前閃過,一幀一幀清晰無比, 她看見了火焰, 無邊的火焰, 暴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膚都被澆上熱油, 火折子落在身上, 火星四濺迅速蔓延,三個呼吸的空檔人就被淹沒在火中,頭發、和服、肌膚都在燃燒。

痛、鉆心的痛、密密麻麻的痛、綿延不絕的痛。

“啊——”誰都不曉得事情是如何發生的, 以第三者的視角來看,游女阿希不過告知太宰他們德川的同黨死於烈火焚身, 先前坐在太宰身邊興致缺缺的墮姬卻想被按下了隱秘的開關鍵,爆出聲尖銳的嚎叫, 隨即雙手扣住額頭, 指節用力至發白的程度, 太宰離她近,還看見了增生的尖銳指甲,以及被劃破的血淋淋的皮膚。

“好痛、好痛、好痛啊……”

她在地上打滾, 地板“咯吱咯吱”地呻/吟,她從左到右滾,再從右到左, 循環往覆,經歷過火場的人或許會覺得這一幕眼熟, 身上著火的人會通過在地上打滾的方式湮滅燃燒的烈火。

阿希被嚇傻了, 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便手腳並用從房間裏逃了出來。

太宰表情也變了,饒是與他相處三年的富岡義勇在此,也會驚於他從未展現過的嚴肅神態。

“噓、噓。”伸手將小梅撈入懷中,這並不簡單,鬼的力量遠大於人類,墮姬的腰帶蠢蠢欲動,它們是墮姬情感的轉化體,只想不顧一切地破壞。

太宰觸碰腰帶,瞬時間,它們變成了一團軟綿綿的糟糕的步。

“安靜、安靜、安靜。”他的聲音具有強烈的安撫性,“你還活著小梅,你沒有被火燒,那都是過去的事,已經不存在了,冷靜冷靜。”

“你美麗而強大,是吉原的花魁,你很安全。”

一遍又一遍地重覆,他梳理小梅的頭發,看烏發變為銀絲,狂亂的記憶中她失去了對身體的掌控能力,鬼的擬態無力維持。

太宰看她寫滿了痛苦的臉。

五官沒有太大變化,只是比當年的14歲少女更加成熟,面頰浮現鬼的斑紋。

她似乎有變化,又似乎沒有變化。

“好久不見。”他說,“好久不見,小梅。”

……

妓夫太郎沒找到那鬼,藏在吉原花街中偷偷獵食的鬼。

他甚至產生了懷疑,那鬼是不是逃跑了,否則以他上弦的觀察力怎麽會什麽都沒發現?

探查工作的一籌莫展讓妓夫太郎略感挫敗,他坐在墮姬房內的,單腿屈膝有一搭沒一搭地耍鐮刀,門外傳來穩健且沈重的腳步聲,當然不是他的蠢妹妹,妓夫太郎眼神一暗,悄無聲息地融入榻榻米的地縫間。

蠢妹妹回來了,不是走回來,而是被人背著回來的,見此情景妓夫太郎哪裏忍得住,直接從暗處走出來,他還算是記得要遮掩這回事,是從與房間相連的內室出來的。

他不顧及太宰,從上至下好好打量墮姬,衣服沒有破損,應該不曾受到外傷,即便到現在,她的表情都不算安寧。

擬態 ……

他隱秘地松了一口氣,好在蠢妹妹將擬態當作本能,即便處於無意識狀態,只要精神穩定,身體不受重創就會自動維持擬態。

“她怎麽回事?”

太宰聳肩,像在說“我不知道。”

“餵,你這家夥,明明是你跟她一起出去的對吧!”妓夫太郎火了,他從來把妹妹放心尖尖上,最看不得她受傷。

“那你跟小梅又有什麽關系。”太宰平靜地敘述。

“……我是她哥哥,是她的同胞哥哥。”

這似乎可以解釋為什麽妓夫太郎能夠隨意出入花魁的房間,為什麽他會出現在京極屋的地窖裏,但你找任何一個京極屋的人問,就能戳穿妓夫太郎的謊言,沒人聽說蕨姬花魁有哥哥。

妓夫太郎已經想好了,太宰治要是拆穿了他的謊言並且捅出去,等待他的終局只有兩個,變成鬼或者被吃掉,不知怎麽的,他更傾向於第一個選擇。

[小梅似乎挺喜歡他,留在身邊也不成問題。]

他用這理由說服自己。

在榻榻米躺下後,墮姬的狀態越來越好,她還沈浸在夢中,可不明顯的痛苦神色消失了,妓夫太郎松了口氣,他道:“你們之前遇到了什麽?”

“我試圖破譯德川死亡的真相,跟隨線索找到他先前光顧過的游女。”太宰說,“游女招供出他還有幾位朋友,都死於非命,在談到死亡方式時,小梅頭痛欲裂,成了你現在看見的模樣。”

“什麽死亡方式?”

“火燒。”

妓夫太郎的瞳孔猛然收縮,他感受到了無名的怒氣在心中升騰,這股怒氣並不針對太宰,不針對在場的任何一人,他無法克制住自己的煩躁。

[怎麽回事?]

“我明白了。”他深吸一口氣,“你照顧好小梅,我出去一趟。”

……

[我……怎麽回事……]

[頭好痛。]

睜開眼,是熟悉的天花板,墮姬茫然地轉動眼球,她的精神還處於混沌狀態,一閉眼就能看見橘紅色的烈火,透過烈火她看見了人,一個獨眼龍,在張狂笑的充滿報覆欲的武士。

她用簪子捅瞎了對方的一只眼睛,因為武士想要強/暴她,作為報覆,對方將她燒成了人碳。

她很蠢,卻也知道自己看見了什麽,她瞥見了過去的碎片,作為人的最後片段,在烈火中燃山的人是她。

“感覺怎麽樣。”她被扶起身,扶人的手臂瘦弱到了扭曲的程度,是哥哥,等等,哥哥怎麽在這裏,為什麽她會回到京極屋,太宰……

想法太多也太混亂,墮姬的腦袋無法消化,她只想做一件事。

“哇——哥哥。”她抱住妓夫太郎放聲大哭,“好痛、好痛啊!”

“沒事了沒事了沒事了。”妓夫太郎抱住她的腦袋,安撫她,語調柔和充滿了耐心。

“好討厭火,它們好燙,可惡竟然有人敢燒我……”她邊哭邊唧唧歪歪的抱怨,記憶是有聯系的,尤其他們還是關系密切的兄妹,隨著墮姬的描述,妓夫太郎也看見了零散的畫面,那些畫面沈睡在他靈魂的深處,在變成鬼後從未被喚醒。

他看見了一團焦炭,情感告訴他,那是自己的妹妹,他背著那團焦炭行走,遇見了童磨,他請求童磨把他們變成鬼。

“我們家還有一個人……”

誰?那人是誰,他們家明明只有兩個人,他和小梅。

童磨的話傳入他的耳中,他似乎有點驚訝,為妓夫太郎的韌性,這對兄妹已經在轉化成鬼的途中了,人在轉化為鬼的過程中會經歷痛苦,多數人甚至無法承受鬼之力而夭亡。

“請……請一起將他變成鬼……他無法獨自生活在這條街上,他……他會被殺死。”

“好吧。”童磨單手持折扇,他笑了,偏生露出鬼尖銳的獠牙,“我是個很好的人,眼見一家人被拆散實在是太可憐了。”他的聲音空靈,帶有慈悲之意,“告訴我你們家在哪裏吧。”

妓夫太郎說了一連串話,他的記憶十分模糊,又或者當時本就處於痛苦中,精神很不穩定,只記得過了半晌童磨回來說:“真是個可憐的人。”

他在說誰,在說祈願的妓夫太郎還是誰?

“他已經死了。”童磨落下一滴眼淚,“被報覆武士的下屬殺死了。”

“他們放了一把火,將他燒成了黑炭。”

這是妓夫太郎全部的回憶。

他在安撫墮姬的同時,有一搭沒一搭地想,在轉化為鬼之後,童磨先生似乎提到過第三個家人的事。

“真是可憐啊,妓夫太郎。”他說,“如果我再早一步過去,上弦人數說不定就會提升了,你和小梅是如此有天賦,你們家的人……”

“很抱歉,童磨先生。”他對童磨保持尊重,即便對方真的很惹人厭煩,“我不記得了,”他平靜而禮貌地說,“我們家從來只有我和妹妹兩人,哪裏有第三個。”

童磨又哭了,他真是隨時隨地都能落眼淚,又隨時隨地都會做悲天憫人的模樣:“啊,我明白了,你已經不記得他了,真可憐啊妓夫太郎。”

“說起來,人在變成鬼之後,很多都無法保持人世間的記憶,包括我最親密的好友猗窩座,這算是缺陷嗎?還是說逃避自己的過去,實在是太可憐了,就因為猗窩座無法面對自己,才會被我超……”

童磨的腦袋被剛趕來的猗窩座捏碎了,血肉沫承受不住壓強向四周散去,卻少了頭顱的他終於合上喋喋不休的嘴。

妓夫太郎松了口氣。

之後童磨就跟喪失興趣似的,不大提當年的事,妓夫太郎也逐漸淡忘了。

“我要吃掉那個女人,哥哥!”墮姬恢覆了以往的精神開始叫喚,成功把妓夫太郎從過去的回憶中拽出來。

“可惡,要不是她講那麽恐怖的事,我至於回想起死前的畫面嗎?”她打心眼裏喜歡著現在美麗強大的自己,在墮姬眼中,人類都是弱小的、被鄙夷的爬蟲,她拒絕承認自己曾是爬蟲中的一員。

“我已經抓住她了。”妓夫太郎說,“阿希是吧,她在你的腰帶裏,想什麽時候吃都行。”他比誰都了解自己的妹妹,知道她會無理由地遷怒,知道她會吃掉一切讓自己不愉快的人,知道她的惡毒,知道她的蠢。

“對了,太宰在哪裏?”她終於想起來了,“我是被他帶回來的對吧。”

伴隨妓夫太郎地點頭,她得意道:“那家夥,多少還有點像個男人,他現在在哪裏?看見我昏倒難道不應該守在邊上嗎?”

“他看你恢覆差不多後就出去了,可能是去喝酒,可能是去吃東西,可能是去找女人。”說完這句話後妓夫太郎就堵住了自己的耳朵,果然下一秒,震天的尖叫聲在耳邊回蕩。

“那個家夥,混蛋、渣滓、負心漢,我一定要吃了他!”

……

太宰去新造屋買了套畫具。

新造屋,顧名思義,就是訓練新造的地方,在這裏授課的多為退役花魁。

新造是花魁的預備役,除卻墮姬那樣的,其餘人往往需要掌握更多才藝,譬如跳舞、譬如吟詩,畫作也是門高雅的藝術,更有花魁不以此為賣點,只是將其作為業餘愛好,總之,在新造屋能夠買到上等的畫具,甚至還有國外舶來的新顏料。

日本本土顏料並不是很多,葛飾北齋就很愛德國的“普魯士藍”,他一生的巔峰之作《富岳三十六景》中處處可見此顏料的痕跡。

太宰答應給小梅畫一幅工筆畫,他不想只用黑白二色,美人需要更多色彩來裝點。

光是她做花魁裝扮時,眼角的一抹緋紅,就足以讓太宰想了好幾種描摹方案。

“!”他被撞了一下,打散了先前的的想法,只到太宰胸膛高的少年齜牙咧嘴說,“對不起,撞到你了,先生。”他裝模作樣地低頭道歉,背挺得不直,做鞠躬態時醜陋又滑稽,鞠躬後他就準備溜走。

太宰不像是會斤斤計較的人,他長了張溫文爾雅又俊秀的臉,光看他的模樣就知道此人受到了高等教育,還有點兒浪漫主義。

石次郎正欣喜於自己的好運氣,又遇見了這冤大頭,哪想到他沒跑掉。

“又見面了,小先生。”他說,“我猜你能把皮夾還給我?我答應過小梅,要替她畫一幅畫,新造屋的女孩子們不太吃賒賬那一套。”

石次郎都沒看清楚他怎麽出手,當他反應過來時,自己只連了層皮的手腕已經被圈住了,他眼神一暗,左手抽出常帶在身邊打磨許久的匕首,欲往下刺。

“!”

酸麻感順手腕向上,太宰的動作輕盈且靈巧,差點讓他握不住匕首,說是差點兒,是因為石次郎及時調整了身體平衡,他從小混跡街頭,是野路子出生,可或許是天賦釋然,他很擅長打架,哪怕是受過劍道訓練的成年人也挨不過他。

[不行,跟他鬥下去沒好處。]石次郎想,[他根本不像看上去一樣柔弱,可惡,上次難道是故意讓我的手的嗎?]他隨即打消了念頭,[開什麽玩笑,誰會主動把錢送給別人。]

[總之,和他硬碰硬杠下去不是好事。]想完之後,石次郎就扔下才摸到的荷包,是女人用的荷包,上面還有精致的花繡,它的主人當然不是太宰治,而是墮姬。

石次郎扔下荷包,溜走了。

……

蝴蝶忍和富岡義勇進展不錯,他們找到了合適的調查路線,滿街道的流浪兒化作他們的耳目,這些孩子知道的不比游女少,他們流竄在各家間打工,工作之餘聽到不少八卦。

此外,有的孩子另做雛/妓的工作,與有變態嗜好的男人打過交道。

他們訪問了另外幾個街區,富岡義勇受到過太宰的教導,推理思維與他的老師相似,他們從其他孩子口中得知德川有狐朋狗友,也知道他們中有人死於火燒。

[火燒?]

蝴蝶忍想:[這可不是鬼慣用的手段。]

目前為止她並不願意放棄最早的猜想,德川是死於鬼之手,可火燒這一點似乎在動搖他們的推斷。

[又或者,火是血鬼術,還是說有特殊含義?]

黎明到來前,他們終於打聽到了阿希,急匆匆趕往她所在的樓宇卻被告知阿希不見了。

“不見?”蝴蝶忍道,“可以告訴我們她是什麽時候,怎麽失蹤的嗎?”

回答他們問題的女人形容枯槁,她臉頰兩側深深凹陷,只有顴骨掛著皮肉,她對蝴蝶忍的問題興致缺缺,說話聲也死水似的毫無波瀾:“今天淩晨突然不見的,不見之前有一個男人一個游女來找過她。”

蝴蝶忍以為找到了線索,剛想提問,就聽見游女說:“他們長得都很好,男人留了短發,二十多歲,女人……我沒見過她,這條街上什麽時候有這麽好看的女人了。”

“……”

富岡義勇:“是老師。”

蝴蝶忍深吸一口氣:“他們走後阿希失蹤的?”

“是,阿希的房間裏一個人都沒有。”

“中間……”

“那個女人。”她說,“一起來的游女爆發出了讓人驚恐的叫聲,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被千刀萬剮了。”

[什麽?]

蝴蝶忍與富岡義勇本以為自己能得到些情報,誰曉得太宰的介入讓事情變得更加撲朔迷離,眼見著夜晚即將過去,遠處地平線上似乎能看見絲絲縷縷的陽光,他們也感到了黑白顛倒的困意。

“先回京極屋吧。”蝴蝶忍說,“問問津島先生,發生了什麽事。”

……

太宰治在新造屋磨了許久,新造屋的老師都是退役的花魁,年紀也不過三十上下,在他看來花期正好,是有成熟風韻的魅力女性。可她們對吉原來說太老了,女性一旦過了二十五歲就像雕零的花朵,各家不可能供應姿色走下坡路的花魁。

這些花魁的道路大多有二,不是嫁入達官貴人家做小妾,就是進入新造屋當女教習。

一與美麗的女性相處,時間就如白駒過隙,飛逝而過,水粉顏料由糙紙包裹,被太宰手提著,回去的路上他還哼著歌。

“易褪花容人易老,綿綿苦雨吾身拋。

朝有紅顏誇世路,暮成白骨朽郊原。”

他掌握了很多和歌,早在幾百年前和歌盛行的年代,那躺在床上的女人教導他無數曲調優雅的歌謠,說來也奇怪,她的身體很糟糕,肺又常年經受癆病的折磨,唱起歌謠時,調子卻很完整。

“要唱應景的歌謠。”她說,“草長鶯飛時吟誦萬物的生長,夏雨晝夜不息時聆聽雷鳴的聲響。”她說,“生活是富有情趣的,治君。”

“嗯——”太宰治想,他大抵不是什麽好人,被那女人撿到時,他記憶一片空白,蒙受最中正典雅的教育,卻總忍不住口吐惡言,說出刀子似的狠毒話。

“你明明天天躺在床上,又怎麽會知道生活的情趣?”他看向被稱為“母親”的女人,他的養母。

醫師來看過她的身體,母親的虛弱是自小娘胎中帶來的病根,久病成醫,她從小喝慣各色苦方,長大後因此成為了不錯的女醫。只可惜年前起她又患了癆病,以眼下情況看,最多不過活兩三年,她連風都不能吹,春日帶著涼意的風會吹得她搖搖欲墜,炎熱的苦夏令她頭暈眼花,秋冬更不用說。

珠世的世界裏只有一方庭院,院落中的景象隨春夏秋冬四季變化,不斷流轉。

“我以前看過。”她溫柔地說,“生活的情趣,人生的真諦都流淌在我的記憶中,我想把他們教給你治君。”

她的手白皙而柔軟,撫摸太宰治臉頰時像一位真正的母親:“我想看見你長大,治君,看見你長大成人,結婚生子。”

“就算不行,就算不行,在我有限的時間中,也想傳遞給你更多的東西。”

……

眼下是早晨五點,吉原沈睡了,太宰治對女性向來體貼,他可不想打擾游女們的酣睡,躡手躡腳推開京極屋的大門。

屋內門窗關得分外嚴實,當真是顛倒了白天與黑夜,太宰努力放輕動作,還是驚擾到了他人,小枝掀開後院廚房的簾子,見是太宰便說:“您回來了。”

“有什麽吃的嗎?”太宰含笑問。

“由前一天剩下的飯團,飯團裏填了梅子,還有洋果子和果子,是客人送拜謁金時一起給蕨姬花魁帶來的。”

墮姬本人對點心果子不感興趣,同時她又霸道,寧願點心腐壞、發黴、長毛也絕不分給京極屋的其他人,太宰來之前墮姬專門囑咐過廚房的人,太宰餓的話就把那最新的點心給他,管是內閣大臣還是將軍後裔送來的,要是讓太宰吃得高興也算有點用處。

鬼不需要進食人類的糕點。

小枝拿一個瓶子過來,裏面是牛奶凍,送來的人還特意囑咐要放在院子裏,入深秋後一日冷過一日,奶凍放一夜也不會融化。

“說是意國人做的牛奶凍。”小枝不知道意大利在哪,是什麽地方,只知道是西洋林立的強國之一。

太宰有一勺沒一勺地挖奶凍吃,小木勺往往用來配精致的羊羹。

“真美味。”他捏勺子的方式很奇特,小拇指微微上揚,放他人身上或許會覺得這動作女氣,太宰做來卻行雲流水,“要來嘗嘗嗎,小枝?”

“不用了。”小枝還在忙活,“蕨姬花魁一定不想知道意國奶凍被其他人吃了。”

太宰很快就吃完了,他卻不準備去睡覺,反到是看小枝忙碌的背影,她穿的是縫補過無數次的舊和服,好在漿洗得幹凈,日本人欣賞美人的方式很多,除了正面容顏外,和服領子至頭發間一抹雪白的後頸也是美點。

從背後看,小枝是個美人。

“你的臉是怎麽毀的。”他冷不丁發問。

對毀容女性來說,太宰的問題實在是太苛刻的,在京極屋中不喜歡小枝的人也有,她們最多罵她醜,卻不至於讓人講述毀容的過程。

那太殘忍了。

小枝回頭,太宰微笑看著她醜陋的臉:“還真沒人問過我。”她平靜地說。

“我覺得你不是那麽難過。”太宰道,“或者說現在沒有很難過。”

“因為接受了。”小枝說,“生死命運都是由天定的,對發生的事情只能接受。”

“弱小的人沒有反抗的權利,世界不就是這樣嗎?”

太宰說:“想不到在這還能聽見至理名言?”他站起身,向前走兩步,細細端詳小枝的臉,她的傷口具有多樣性,不只有刀割,大創口下是凹凸不平的月球表面,太宰用指腹摩挲,“先是燙傷。”

“唉。”小枝點頭,“是燒過的石頭。”

“燒過的石頭?”

“比鐵的溫度低,無法刻下烙印,卻足以燙傷表皮,損壞組織。”

“醫生告訴你的?你的說法很專業。”

“是的。”她說,“哥哥帶我去看了醫生,據說是遠近聞名的善心醫生,醫術也很好,他說無法治療,還說能活下來就很好了。”

“幸運的是,我活了下來。”

哪怕是換蝴蝶忍在這,都能意識到小枝敘述中的古怪之處,她一點兒都不憤怒,明明是被刺到了痛處,明明在說悲慘的過去,卻無憤怒之感,平淡得像在敘述其他人的事。

太宰認為很有意思,他換手托腮,看小枝的眼神像在看一幕戲劇:“你難過嗎?”

真是奇怪的問題。

小枝卻想了下說:“不。”

“我只是,臉很痛。”她又說,“以前別人都說我長得很好,性格也合適,能夠成為花魁,哥哥不大願意我當游女,可我想成為游女之後就能賺到錢,哥哥和我不會餓肚子。”

“現在這張臉是絕對不可能有人喜歡的,能夠吃飽飯還多虧了蕨姬花魁,她願意雇用我,真是個好人。”

到這裏,太宰看明白了,他終於知道從頭日進京極屋開始,吸引他的、籠罩在小枝身上的淡淡違和感到底是什麽,答案太過有趣,讓他不由笑出聲來。

“真有意思、真有意思。”他撫掌道,“你什麽都感覺不到吧,小小姐?”

“唉?”

小枝睜大了眼睛。

“尋常人說的喜怒哀樂,富有沖擊力的情緒,你全部感覺不到。”

“真是個可愛的怪物。”

……

富岡義勇是下午醒來的。

他還記得昨天的事,想去問太宰,廚房做工的人告訴他太宰老師沒有睡覺,正在自己的房間裏。

才推開老師的房門,一句話都沒說就聽見:“正好,你來了,幫我拿樣東西。”

“?”

“去京都的老宅,你知道在什麽地方對吧。”他根本不給人喘息的時間,說出一連串的吩咐,庭院正東有三株松柏,呈現高低高的盆地形,他們三挨得比較緊密。三棵松柏的不遠處有一小座白石頭假山,你大致測量一下松柏與假山之間的直線距離,以距離中段為起點向下挖,深一米的地方存了盒子。“

”什麽?“富岡義勇理解不能。

“意思就是讓你去幫我找下時間匣子。”

時間匣子是明治時代學生很喜歡的游戲,在大學的最後一年,班上每個人會寫一封信,信件接受人是十年後的自己,寫完信後集體把新放入防水箱子中,埋藏在某棵樹底下,如果十年後還有人記得的話,就把匣子挖出來,看十年前的自己寫了什麽。

富岡義勇聽說過時髦的游戲,當然是太宰告訴他的。他渾渾噩噩的出門,全然忘記來找太宰的原因,直到看見吉原大門口的留柳,才想起有關阿希的問題一個都沒說。

[算了,等回來後再問老師。]

蒙受幾年教導後,他對太宰是百分之一百的信賴,得知昨夜異狀後也不認為游女的失蹤與太宰有關,他和蝴蝶忍均懷疑,阿希是被鬼盯上了,或許是想到她這漏網之魚,才特意去找人的。

吉原事件的面貌與常見的惡鬼吃人事件都不同,縝密地像是人類做的。

可能那鬼具有人性,也有報覆心。

富岡義勇想起在太宰房間看見的畫面,進門時,太宰正在臨摹矮桌上的花瓶。

[原來他還會畫畫啊。]

……

[啊啊啊,氣死我了!]一覺醒來後,墮姬在床褥上左右翻騰,越想越氣,最後叼著枕巾發暗火,她想到現在太宰都沒有來看自己,實在是太過分了。

[我要把他罵一頓,再給他一巴掌。]她甚至有點兒委屈,[要不是他,我能想起那麽惡心的事嗎?可惡,就算是吃了昨天的游女還是一樣的惡心!]

她口中的惡心無非就是生前最後一段記憶,在那段記憶中,人類的她弱小、可憐,毫無反抗之力,生命力不見得比爬蟲更強,墮姬唾棄人類生命的短暫與脆弱,她把永恒與強大看作美的一部分,格外不能接受人類時的自己。

這或許不是她的本意,鬼的血管裏流淌著無慘的血,無慘的血液中又攜帶他的記憶因子,他討厭變化,喜歡恒定,厭惡人性,憎恨弱小,於是鬼受他的影響,變成了一個樣。

她怒氣沖沖地來到太宰房門前,猛地一拉開門,迎面就是太宰刀刻面具似的笑臉:“你來了,小梅。”

她潛意識裏想起了童磨的笑臉,將太宰的放在一起對比。

若她再聰明點兒,或許能看清兩者扭曲而虛假的本質,從而不寒而栗,可墮姬是蠢貨,她什麽都看不出,也什麽都不怕。

視線掃過房間一圈,最先看見的就是矮桌上的調色盤,她眼前一亮,太宰搶話道:“我先前答應你,幫你畫一幅畫,昨晚專門去買了水彩與畫筆。”

墮姬的怒火被沖散了,她記性不比金魚好,立刻道:“畫像?好啊,現在就畫嗎?”

這說風就是雨的性子太宰早領教過了,與他是點頭說:“選個你喜歡的姿勢。”

墮姬擺了好多個姿勢,有站的有坐的,最後還是道:“我站著,你畫仰視我的模樣。”

“噗嗤——”

“哈?你什麽意思,嘲笑我?”

“不,不是。”太宰說,“只是想起來,以前也有人跟我說過同樣的話。”

/“幹脆我爬到樹上,你在樹下畫我。”小梅興致勃勃道。

“太麻煩了。”太宰說,“折中一下,你站著我坐著。”

小梅撇撇嘴,很不高興,她說:“花魁都站在最高的地方,我上次看見輝夜花魁,站在三層小樓的平臺外邊,整條花街沒有哪裏比那更高,男人女人,所有人都要仰視她。”

“嗯,很好啊。”太宰敷衍地回答。

“我也要一樣。”她展開雙手,畫了一個大大的圈,“你要把我畫得很高、很高才行。”/

……

蝴蝶忍沒從太宰那裏得到情報。

“阿希?她失蹤了?可憐的女人,是被滅口了吧。”

太宰對面的墮姬微微彎曲小手指。

“昨天小梅不太舒服,我就先帶她離開了,我們走的時候阿希還好好的。”太宰一心二用,畫筆落在紙上勾勒出青年女子妙曼的身軀,縱使她在跟蝴蝶忍說話,也沒有看對方。

“或許你可以走走看其他路線,譬如去尋找還沒有死的人。”

“我是這麽想的。”蝴蝶忍深吸一口氣。

“快點出去吧,野丫頭。”墮姬耀武揚威道,“這裏是大人的空間,你以為我們有時間跟你玩過家家嗎?”

對墮姬的嘲諷,蝴蝶忍充耳不聞,她跟太宰說起下一件事:“從中午起就沒看見富岡先生……”

“那個啊。”太宰說,“我讓他回京都老家幫我拿一件東西。”

“什麽什麽。”墮姬插嘴,“是錢嗎?”她毫不留情地嘲笑太宰小白臉的現狀。

“不,比錢要貴重許多。”他說,“該怎麽形容,對了,從未想過會動用的寶藏,大致就是此類物件。”

“你就會故弄玄虛。”墮姬晃動手臂,耐不住性子,“快點,你畫好沒有啊。”

“快了、快了。”

[好吧。]蝴蝶忍按捺住焦躁之情,[我早該知道,從他們口中問不出什麽。]

她站起身,準備出去。

“你準備去哪?”身後突兀傳來太宰的問話。

“接著調查。”蝴蝶忍硬邦邦道,“德川的朋友還有幾個沒死的,或許從他們身上能得到信息。”她想把人渣當成餌。

她比她的姐姐蝴蝶香奈惠更加……有仇恨心。

“唔。”太宰說,“那好吧。”

“你只要記得,夜露深重,小心妖魔。”

“他們往往藏匿於你的身邊。”

……

太宰將新買的畫冊放在矮桌上,他完成了墮姬的新畫像,兩人相伴著投入夜色中,而妓夫太郎,他尋找了圈鬼的蹤跡,一無所獲,回來時看見了孤零零一本冊子。

出於好奇之心湊近看,最新一幅就是墮姬的速寫,大膽地塗抹諸多明麗色調,微微上揚的下巴將他妹妹的傲慢驕縱體現得淋漓盡致。

妓夫太郎認為,它是一幅很好的,很美麗的畫,畫者摸到了人的核心。

妓夫太郎並不知道畫冊是才從新造屋買的,他驚嘆於太宰治的畫技,拿起本子直往前翻。

夾層頁中掉出一張折疊過無數次,也修補過無數次的畫。

/她永遠停留在十四歲之前的下午,驕傲、明媚、陽光,沒有經過刀割與火燒。

我心中的她永遠停留在完整的十四歲。

——《吉原物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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