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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你劍外,我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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諶巍在天青峰。

這座青城山脈的最高峰,有一天然奇穴,中有數口寒潭,是個修煉內功的好去處。青城劍門的開山祖師正是因此才選在青城山呢開辟門派。而天青峰的奇穴在數百年的修整開闊之下,面貌同一開始的天然早已不同。

那些雕梁畫棟,飛閣流丹,與粗獷的鐘乳石筍融為一體,端的是鬼斧神工。

更不要說最為重要的數口寒潭,如今也是漢白玉鋪成階梯入水,中央是一渾圓的青玉小島,價值千金的夜明珠鑲嵌其上,在這不見天日的深穴中,促成了月華般的粼粼波光。

諶巍此刻就端正地跪坐在青玉小島上,雙目緊閉,青煙從他頭頂冉冉升起。而湘夫人橫放在他身前,車山雪的命燈則照耀著長劍上的雲紋紫斑,一燈一劍都安靜無比。

有極輕的腳步聲回蕩在洞穴中,是林苑打著燈籠前來。

今天知道了一個大秘密,林長老這種將八卦當糧食吃的人本該回自己峰上將事情咀嚼上三遍,然後興致勃勃去調查前因後果。可惜的是,諶巍宣布閉關後,庶務就落在了他和另外幾個長老肩上,供奉院的祝師快馬上山,怎麽不需要經過他們的同意。

呪雪災一事原本就無需隱瞞,林苑反倒比車山雪先一步得到消息。

和他一起聽到劍仆報上呪雪災的長老們聽聞,雖對桃府百姓深感悲憫,但此事一出,那盤旋青城山不知打什麽算盤的大國師恐怕馬上就要離去,所以他們全部都松了一口氣。

只有知道秘密的林苑反而幾分擔憂。

掌門和大國師才好上便面臨分離,真是情路坎坷啊。

是的,林長老對自家掌門和大國師在一起,沒有太多意見。

雖然兩個男子有失陰陽調和之道,可是在林苑眼中,總比他們掌門打一輩子光棍好。

這麽些年了,青城山長老們早就熄了給諶巍當媒人的心,眼見現在事有轉機,怎麽能輕易放過?

既然這樣,等大國師來辭別的時候,旁敲側擊幾句好了,林苑原本是這樣想的。結果車山雪招呼也沒打一聲,急匆匆就下了山。

林苑:“……”

臥槽,你們不是才睡嗎?怎麽轉眼又開始作了!

諶巍是什麽意思林苑也不知道,為以防萬一,他只能進入掌門閉關的秘地。

天青峰奇穴是青城劍門的秘地之一,林苑作為長老,以往也進去過幾回,不需要人帶路就曉得諶巍現下身在何處。但他今天走到寒潭邊擡眼一掃,卻沒能在第一眼發現青玉小島上諶巍的人影。

直到諶巍睜開眼,手指在湘夫人身上輕輕一磕,長劍與碧玉撞擊發出清越響聲,林苑才猛然看到諶巍。

這般收斂氣息之法……

“失了童貞反而小有突破?”林苑口瞪目呆,“掌門你練的到底是童子功還是雙修?”

如此不著調的問題,諶巍從來不回答。

林苑也知道,斟酌地要說出大國師的動向。

他也就猶豫了幾個呼吸,便見到白霧從諶巍的七竅中鉆出,宛如他們掌門是個插了幾百根香的大香爐,煙霧來勢洶湧,快把諶巍整個人遮住。

從這跡象來看,諶巍根本不是小有突破,而是內息一瞬間翻了兩番。

可是諶巍已經是天下第一了,他的內息若能翻兩番,不是使用了爆發秘術,就是走火入魔回光返照。

閉個關哪裏需要青城劍聖強行爆發,劃掉這個可能,那就只有走火入魔了。

林苑差點給他跪下:“就算大國師不告而別,您也不需要這樣吧!”

諶巍終於給了他一點反應,黑沈沈的眼珠擡起,問:“發生何事?”

“桃府呪雪成災,”林苑道,“這下大國師的確不走不行。”

“呪雪?”諶巍楞了楞,在他上一世,元惠十八年十月,西北魯雲二府倒是刮了一月有餘的呪風,卻從未聽聞這一年有哪個地方降呪雪。

就算諶巍重生以後,事情的發展很多脫離了前世的軌跡,但人禍可避,天災難道可改?

除非那不是天災。

諶巍垂在腿上的手指微微一顫,想拿劍追出去。

但他沒有起身,再次陷入沈思。

他的內息不像此刻的他一樣沈靜,反而橫沖亂撞,如列隊的刀片一樣刮過他的經脈,造成的大小暗傷不計其數。但諶巍並麽有強壓下這一次的內息暴動進行調息,反而放任內息,對體內的一切撒手不管。

林苑在一邊看著著急,恨不得掏出金針紮他一紮,諶巍卻泰然自若,目光落在面前的湘夫人上。

這是他的劍。

是師父打開青城劍門內庫,專門替他挑選出來的一塊非鐵非玉,似金似木的奇石。

自他八歲起,就同他尚未鍛造成劍的劍同吃同住,十五歲掌爐,協助青城的鍛劍長老將其一一鍛造出來。

他為此劍而生,他為此劍而死。

除此之外的東西都是過眼雲煙,不值得記掛在心。

……他本來是如此想的。

但這個想法在昨晚被打破了。

諶巍酒量不好,因為他牢記劍客的守則,哪怕內息足以逼出酒毒,也很少飲酒,免得手抖。

車山雪則完全和他相反,內功沒有小成之前,那混賬姑且能忍耐一下酒癮,內功小成不懼酒毒後,便敞開來喝了。

車山雪輕易不會醉,諶巍最多只能喝上五小杯。

昨天晚上諶巍喝的杯數絕對超過了五,但中間隔著那一場小打小鬧,車山雪帶著酒氣的吻落在他唇邊時,諶巍知道自己是清醒的。

但他依然被蠱惑,做出平日從不會做出的孟浪之舉,以致他和車山雪落入了現在這般尷尬的境地。

車山雪不記得昨晚之事了,諶巍心中反而一陣欣喜,因為他不知道該如何回應車山雪的心意。

他和車山雪仿佛是好友,仿佛是宿敵,卻從來不像一對——

情人。

諶巍將這兩個字在唇舌間咀嚼,越想越不適應。

車山雪是發了哪門子的瘋,說出那樣的話,又任由他把他給……上了?

更要命的是,他自己昨天晚上又發了哪門子的瘋,把車山雪給……上了?

重要的不是車山雪的行為,是他的行為。

一邊,林苑看到諶巍面色忽青忽紅,心道不行,手中扣好金針,瞄準幾個大穴,只等射出。

金針上庚金之氣銳利無比,僅僅是瞄準,都讓諶巍感到自己腦子被刺了一下,倒是讓他冷靜下來。

繚繚白煙裏,他朝林苑比了個手勢,讓人退下。

林苑並不想退,但諶巍積威甚重,他不敢不從。只能咬了咬牙,退開幾丈遠,站在一根柱子後面,之後任憑諶巍做手勢,他也不肯退了。

諶巍也沒有太多餘力關註他,內息的暴動漸漸讓他的感知陷入混沌中。曾經敏銳的五感盡數離他而去,只是數個呼吸的時間,他就覺得黑暗籠罩下來,屏蔽了他的視線。

車山雪,什麽也看不到的諶巍在心裏念到。

突然之間,些微的光點在黑暗裏閃爍,這些閃爍的冷光同他近在咫尺又遠在天邊,照亮黑暗輪廓的同時,它們又飛快地向他身後奔馳,在諶巍眼裏留下一道道蒼白的細線。

這個景致很熟悉,是諶巍走過的那條時光逆轉之路。

數年後李樂成的話猶在耳邊。

“只有你能夠做到!劍聖,只有你能做到,救下我師父,就是救下世間蒼生!”

對,如果不是車山雪的生死關乎黎民社稷,諶巍管他去死,本該是如此才對。

但是他重生後,所作所為並非如此。

除非是他搞錯了。

除非從一開始,他只是為了救車山雪而來,因為車山雪——

八歲。

裹得像竹熊的小豆丁口瞪目呆指向他身邊,問:“諶巍,為什麽你吃飯邊上還要放這麽大一塊破爛石頭?”

“這是我的劍。”諶巍說。

“……”車山雪,“你要掄著這個和我打嗎?我輸了,我承認你厲害。

十歲。

夜半三更,小孩帶著月色一起翻開諶巍的窗戶,怒氣沖沖道:“剛才那一局不算!我們再文比一場……他媽的諶巍你睡覺還抱著這塊石頭的?!”

十五歲。

如筍子一樣拔高的少年跑進諶巍屋中,興致勃勃展示手裏漆黑銀刃的新劍。

“我爹給我的生辰禮!怎麽樣?比你那塊破石頭好多了吧。”說完他繞過長桌,發現諶巍在紙上畫著什麽,湊上前看。

諶巍是給自己的劍畫圖紙,一筆一劃皆認真無比,車山雪在邊上看了看,突然手指沾墨在圖紙上一抹,抹掉了圖紙一角。

“多少年前的樣式了,諶巍你品味也太落伍,”大衍皇帝最寵愛的幺子頤氣指使,“看看我的新劍,再看看你的圖,要是你真這麽打,將來咱們也別比劍了,因為你的劍會被自己醜斷!”

從七歲,到二十五歲,整整十八年的歲月。

他們的劍鋒是在對方的一招一式中磨練出來的,他們熟悉對方的劍,就像對自己的劍一樣。

若以劍道為鏡,他們在鏡中看到的不會是自己,而是對方。

——車山雪就在他的劍中。

哪怕車山雪放下了劍道,依然如此。

如果要舍棄車山雪,那就只能像車山雪舍棄他一樣,連劍一起舍棄。

這種方法……

他做不到。

諶巍無聲地吐出一口血,心中反倒頓悟。

隨著念頭豁然開朗,他體內橫沖直撞的內息也漸漸平息,從暴虐轉為柔和,溫水一般沖刷著他傷痕累累的經脈,幾個周天下來,將大小暗傷完美愈合。

然後內息向著他的丹田湧去,輕而易舉打破了他前世也未曾突破的屏障,一漲再漲。

等內息再次擴散向四肢百骸,被解放的五感也將諶巍拉回現實中。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氣,睜開眼,看到湘夫人呼應他的內息,在地上嗡嗡作響。

已經做好搶救準備的林苑瞠目結舌。

他家掌門上一刻還是走火入魔之象,下一刻就猛地突破了!

從未聽說過這樣的事!難道是雙修的效果嗎!

諶巍不知道這人心裏轉著什麽汙穢的念頭,擦了擦嘴角血跡後,對林苑吩咐:“我下山後,青城劍門大小事都聽你號令。”

林苑半晌才反應過來,不敢置信地問:“您說什麽?不不不,等等,您下山幹什麽?!”

諶巍已經提劍與他擦身而過,聞言瞥了林苑一眼。

他說:“去找車山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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