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是為期三天的封閉式培訓因為某人的意外生病而宣告中止,淩寒就這麽在煥“冷冷”的註視下，握著他冷冷的手，安心地睡了一個晚上，一個早上，一個中午。期間煥還用他冷冷的氣場攆走了前來督軍的知之和鶴幽，只讓他們留下了退燒的湯藥。

“我說，你再讓這小子睡下去，明天他大概就得長睡不醒了。”

說著話的華煬坐在書桌上翹著二郎腿，噗呲噗呲地啃著海棠果，果皮吐了一地。

煥看也不看他一眼，華煬也習慣了哥哥的態度，一個翻身跳下桌子，優哉游哉地踱到床邊，看了眼陷在被子裏滿臉潮紅的淩寒，嘖嘖地搖頭。

“瞧瞧司靈君這小身板，明天要是跳錯一步，哪怕只招來一只惡靈，也夠他受的，要是倒黴點來個百鬼齊煞，那可能直接連渣都不剩了。”

煥的手突然收緊，忽然加大的力道把淩寒捏疼了，他皺了皺眉，慢慢轉醒過來。

皇宮裏的藥材療效自然不錯，淩寒上午迷迷糊糊被餵了一碗苦水，又睡上了幾個小時，身上出了一通大汗，這會醒來，除了身體還有些發軟，頭和嗓子已經基本不難受了。

黑白分明的眼睛眨巴眨巴,淩寒的目光先在煥的臉上轉了一圈,只見那人俊美的五官如切如琢,連眉毛尖都不抖動一下,唯有眸子裏倒映著他的臉,才顯出幾分生氣,不然真正會被當成雕塑。而與這面癱哥哥形成鮮明對比的，就是那個無論何時都在用生動的表情對他表達出鄙視、不屑、嫌棄等等負面情緒的華煬。淩寒高燒剛退，實在不想再受到這樣目光的摧殘，於是偏了偏頭，正好撞上一窗明媚的陽光。

夏日驕陽，花木蔥蘢，讓人精神一震。

淩寒眼睛轉了轉，手指一掐，前幾天在腦子勉強紮根的坐標現在基本又亂成了一團漿糊，他不由冷汗直冒，噌地一聲做了起來：

“現現現，現在是什麽時候！”

“現在是下午，準確地說還有不到半個時辰就要吃午飯了，再準確一點說，你現在還有一個晚上加明天白天的時間可以用來記熟舞步”，華煬好整以暇，在書桌前慢悠悠地來回晃，一支毛筆在手上打著圈兒，“我說大人，您行不行呀。”

被這麽一提醒，淩寒也顧不上華煬陰陽怪氣的調調了，飛快地奔到書桌前，把一堆寫滿數字的紙翻得嘩啦啦響，越急越亂，竟然發現忘了個七七八八。他抓耳撓腮，想抽支筆來做記號，一不小心打翻了筆筒。

華煬“好心”地遞上手中的筆，卻被煥一把截下。

“不急一時，明天再背。”

煥把毛筆按在桌上，同時按住了淩寒揮舞不停的爪子。兩人身體挨著很近，可以清楚地感覺到淩寒依舊微微發熱的後背，煥輕輕地撫摸了一下，才發覺背上因為藥效而汗濕一片。

淩寒沒有註意到身後的小動作，不依不饒地把手往外抽：

“大狗，連我這種不見棺材不掉淚的人到了這會兒都快哭了，你怎麽反而淡定起來了！”

煥沒有任由淩寒抽出手，反而一個用力，半拉半扯地把他扔回了床上。

“休息。”

一句冷冷的命令從頭上砸下來，再配合煥高冷的表情，殺傷力十足，淩寒立馬老實了。華煬忍不住嘲諷起來：

“呵呵，哥哥，你心疼他這一時，明天……”

“出去。”

煥拉上窗簾遮住風，朝華煬也丟下兩個字。

華煬話還沒說完，被哥哥這麽堵了一句，心裏憤憤不平，鼻子裏哼了聲，倒是真的轉身就走，留下一聲地動山搖的關門聲。

這一下，房子裏就剩下了煥和淩寒，一個坐著，一個躺著，兩兩相望。

前兩天被煥盯著背舞步，被盯得渾身不自在，現在又被他盯著休息，淩寒只覺得氣氛更是尷尬到了極點。

“那個……”

試圖打破這突然安靜的氛圍，淩寒支支吾吾地開口。

“休息吧。”

煥的聲音輕輕的，如果不是語調毫無起伏，這一句真可以用溫柔來形容。偏偏那眼睛一刻不離床上的人，似乎想把目光做成繩子，把那人牢牢地栓起來。

“煥，我真的沒事，華煬說的沒錯，我偷懶了這一時，明天說不定就闖大禍啦。”

淩寒在煥的目光下不由自主地變得正經起來，他撐著床沿正要起身，卻被煥重重地壓了下來。

“嘶……”

肩膀被按在床上，盡管身下是柔軟的床墊，煥的力道依舊讓淩寒吃痛地哼了出來。還來不及斥責，就聽見煥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沒事！？每次都是說沒事，發熱說沒事，咳血說沒事，被反噬說沒事，連被殺死都說沒事，呵，大人，那在你心裏，什麽才是有事！？”

一連串的質問讓淩寒摸不著頭腦，他來不及去搜索那些本就不存在的記憶，煥步步緊逼，銀色的發絲垂在他的胸前，絲絲纏繞，仿若束縛。

“煥，你怎麽了？”

兩相對望,淩寒最終在煥冷冷的逼視下敗下陣來。他把頭微微偏向一邊，說道：

“好好，服你了還不行嗎，你先放開我，我立馬休息。今朝有覺今朝睡，明日愁來明日憂。”說完，十分配合地閉上了眼睛。

只是那眼睫微微抖動著，似乎剛剛忽然翻臉的煥依舊讓他緊張。

這景象落進煥的眼裏，他也意識到自己失言了。微不可聞地嘆息一聲，他收回了按在淩寒肩上的手，坐在了床邊，輕輕地把淩寒臉頰邊的碎發撫到耳後，那發絲沾滿了汗水，一縷一縷，更顯漆黑分明，讓煥不由想起許多年前，這黑發如墨如瀑，束一條藍色絲絳，高貴如同九天白鶴，如今物是人非，眼前一切，究竟是真是幻？

“睡吧，明晚，你由我來保護。”

如果，你註定要用整個生命來守護天下人，那麽我的生命，便用來守護你。

風吹起窗簾一角，夕陽垂落，銀月初升，煥望著天邊默默起誓。這一次，決不能再失去眼前這個人了！

也不知是雲間國的宮廷禦用退燒藥的效果好，還是年輕人的身體底子好，總是第二天，淩寒意外地醒了個大早，伸了個懶腰，覺得頭不暈了，嗓子不疼了，神清氣爽。

低頭一看，煥不知什麽時候又變成了小狼的模樣，安安靜靜地睡在他的身邊，大尾巴裹著身子，呼吸之間，小巧的鼻子周圍的絨毛輕輕拂動，乖巧的讓人難以想象昨晚他黑衣銀發，欺身而上的“可怕”壓力。

淩寒想著煥本來就重傷初愈，體力不足，這幾天又維持著成人的體態陪自己封閉式訓練，大概是真的太累了，於是本想摸一摸他光滑皮毛的手生生地停在了半空。

輕手輕腳地套上衣服，下床，打開房門，清晨的陽光夾雜著夏日花草微甜的香氣撲面而來，讓淩寒忍不住舒服地瞇起眼睛。

“喲西，開工！”

滿血覆活的淩寒撒腿就走，迎面乍現一個人影。那人影逆著陽光，一身灰衣淡得仿佛要化開，淩寒恍恍惚惚間沒有收住腳步，徑直撲進了那人懷裏。

他分明看見那人手臂伸了一伸，卻半點反應都沒有，淩寒就這麽對穿了一個身體，撲進了另一個明黃色衣衫的懷裏。

前襟白鶴，袖子半搭，不用多想也知道是誰。淩寒心裏暗自叫苦，怎麽又沖撞了這小祖宗。他和知之身高差不多，這麽一撲，眼看就要臉貼臉了。兩人俱是一驚，慌忙地躲開，卻躲向了一個方向，於是——

“啊！”“哎喲！”

兩聲慘叫，兩個人一個捂臉，一個揉下巴，都惡狠狠地盯著對方。

一場罵戰眼看一觸即發，鶴幽再次及時站好和事佬的位置，他的身體剛剛被某人“撞散”了，再次聚合起來就更淡，飄飄渺渺的一團影子，籠著柔和的光暈。

他來不及慢慢地在知之手心裏寫字，只能沖著兩邊連連擺手，秀氣的眉眼間滿是焦急。

知之和淩寒不僅都是一點就燃的炮仗脾氣，在吃軟不吃硬這一點上也出奇的一致。經不住鶴幽這麽水霧迷離的一瞅，兩人都偃旗息鼓。

知之作為王子，率先拿出了皇家的風範，收起脾氣和臭臉，朝淩寒一擺手，道：

“跟我來。”

淩寒在背後嘀嘀咕咕幾句，也老實地跟著走。走了沒多遠，他忽然意識到這是一條完全陌生的路。

“咦，小屁孩，咋們不去祭臺再彩排幾遍，這是要去哪？”

淩寒左顧右盼，不解道。

“祭臺周圍已經安置了符咒，任何人都不能靠近二十米內。”

知之走在前面，頭也不回地答了一句，再不願多和他說一個字。

淩寒仍不死心，纏著他繼續問道：

“任何人不得靠近！？那我怎麽辦，我也屬於‘任何人’之一嗎？”

知之不說話，大步流星，越走越快。

“餵餵，你別走那麽快呀~”

淩寒小跑著去拉知之的衣服，被他一把拂開。不知不覺，三人已到了一座大殿門前，知之嘩啦一聲推開大門，那雕花精美的門扉上，灰塵簌簌抖落，看得出已經很久無人光顧這裏了。

淩寒嫌棄地用手扇來扇去，但大門徹底洞開的那一刻，他整個人都驚呆了。

很多年以後，淩寒都難以忘記自己初見司靈雅衣的一瞬間——

雕工精美的金磚覆蓋了整座後墻，紋理之間，形態各異的仙鶴栩栩如生，地面是一層羊脂白玉，在驟然充滿大殿的陽光下泛著剔透的光華。而就在這麽一個可以用金碧輝煌來形容的地方，卻懸掛著一件與周圍基調格格不入的天藍色長衣：襟前的白鶴用銀絲繡邊，展開的雙翼覆蓋了廣袖，深藍的腰帶上垂落著同色的絲絳，高雅出塵，讓人頓時忘記了周遭燦爛，情不自禁地想象著一個風華絕代的身影，著藍衣執玉扇，禦清風舞回雪。

“穿上它，你就不屬於‘任何人’之一了。”

知之抱臂退到一旁，淡淡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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