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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她的好兒子!

賈母還要嗑瓜子,打發她們母子去。王夫人起身笑著應承,先哄著寶玉去外頭等她。

賈母猜出王夫人要問什麽,這個女人的控制欲很強,怎麽可能放任趙姨娘生子不管。

“母親,媳婦剛回來就聽說趙姨娘有喜事,心中喜不自禁。好些年咱們府裏沒有添新丁了,這是個好兆頭,明兒就過年了,真也算是雙喜臨門。”

賈母點點頭,等著她的後話。

王夫人因笑道:“這孩子來的意義非凡,媳婦兒現在也不管家,每日閑著,我便想等著孩子出生了,放到我身邊來養。”嫡母養庶子,於情於理都合乎規矩。老太太不是最愛‘講理’麽,這回她老人家怎麽也反駁不了她。

“嗯,你愛養就養著吧,且照看仔細了。趙姨娘那性子你知道的,她什麽都不行,就長著一張利嘴,誰都能挑出理來。”

賈母言外之意是在提醒王夫人:養孩子可以,但若敢苛責庶出,讓人嚼舌根去,一樣沒好下場。

王夫人暗自咬牙,倒有些後悔了。不過她一想到自己給剛生產的趙姨娘添堵了,心裏也暢快。

鴛鴦趕回來傳信,笑著報喜:“恭喜老太太、二太太,趙姨娘生了個姐兒。”

“是個姐兒?”王夫人略顯失望,她還以為趙姨娘會給賈政添個小兒子。

鴛鴦笑著點頭:“正是,張禦醫先前的診斷一點不差。”

王夫人聞得此言,快把自己的牙給咬碎了。合著老太太她們早就知道趙姨娘肚子裏的是個姐兒,竟沒半個人告訴她。自己提出要養他,意思很明顯的,她老人家竟然都不提醒自己一下。

“這樣吧,暫且放在趙姨娘身邊養兩日,等來年開春暖和了,再抱養到你名下。”

抱養名下?王夫人驚訝的看著賈母,她什麽時候說過要把趙姨娘的孩子掛在自己名下了。那孩子若真掛在她這個嫡妻的名下,豈不是跟半個嫡出似得,身份還高了呢。她這到底是給趙姨娘添堵,還是給自己添堵!

王夫人氣得七竅冒煙,再呆不下去了,匆忙辭了賈母,回身就帶著兒子寶玉回房哭鼻子去。

賈政剛瞧了自己的小女兒,高興地不得了。他混到這歲數,還能中年得子,這是喜照,說明他老當益壯。小女兒還未出生,賈政便對其甚為期盼,今見女兒長得跟他有七八分像,喜愛之情溢於言表。賈政真想多稀罕稀罕剛出生的女兒,因想到嫡妻今日歸家,出於對其的尊重,他必要來問候王夫人的。

賈政的苦瓜臉上難得扯出笑,他樂呵呵的去了正房,路過窗外時,忽聽屋內有哭聲。賈政隱約聽出是王夫人和寶玉的聲音,必是她們母子半年未見情緒激動所致。他示意門口的丫鬟別出聲,快步進屋就要哄她們母子。他忽聽王夫人在裏屋提一句什麽趙姨娘什麽隱瞞之類的,賈政心裏咯噔一下,臉色立即轉陰,他掀起簾子沖了進去。

王夫人見著賈政,傻了,磕巴問他:“老爺怎麽來了,老爺您是什麽時候來的?”

賈政冷哼一聲,甩王夫人一個白眼。“就許你給我生兒育女女,趙姨娘就不行了?真沒想到,你竟是個妒婦!”賈政說罷,不顧王夫人的拉扯,拂袖而去。

王夫人倆腿發軟,一慌,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寶玉趕緊扶起母親,勸慰她別急,“兒子作證,母親萬萬沒有容不下小妹妹的意思,我一會兒就替您去勸父親。”

“真的?”王夫人欣慰的笑了,稀罕的把寶玉抱在懷裏。還好,她還有個懂事的兒子。

賈政沒處可去,轉路又回到了趙姨娘那裏。他卻見才生產完的趙姨娘臥床啜泣,賈政忙問她怎麽了。

小吉祥道:“才剛老太太派人來賞東西,知會姨娘說是這孩子要抱養到太太那兒的。老爺您別氣,姨娘並無別的意思,她才生了四姐兒,忽聽這消息難免受不住。”

賈政點頭,母親情深的道理他懂。“好端端的,她老人家怎就忽然提起這個?以往環兒也養在姨娘名下,也沒見她老人家說過。”

小吉祥遲疑了下,壯著膽子道:“奴婢先前去通知老太太的時候,二太太正在,才剛打聽說也是二太太提的主意。”

“放肆!”賈政氣得拍桌,這下坐實了王夫人妒婦的罪名。這王氏好生歹毒,在兒子跟前訴苦辱罵小妾就罷了,竟還要奪了趙姨娘的女兒!賈政不服,這就去找賈母評理,把女兒要回來。

賈母正在與邢夫人、王熙鳳說閑話,忽聽賈政的提出要求,賈母搖頭不許。

“為什麽?”賈政不服。

賈母冷言道:“你忘了我先前警告你的第二條了?這是你跟你媳婦之間的事,求我作甚麽。你一個大男人,自家媳婦都管不住了。你找錯人了!”

賈母說完話,就把賈政撂在那,笑著問邢夫人和王熙鳳:“我聽說你們婆媳倆開始教二丫頭管家了?”

邢夫人王熙鳳雙雙點頭,不好意思的笑了。王熙鳳忙道是賈母的功勞,自己擡手輕輕扇了自己一巴掌。“以往是我這個做嫂子疏忽,該打!”

賈政見狀氣得嘴唇發白,悻悻的退了,轉而找王夫人算賬。王夫人本來要給賈政道歉的,怎料他以來就怒氣沖沖,把她的罪定死了,半句不容她辯白。王夫人起初委屈的哭,後來賈政把事兒又扯到她教誨探春失責,王夫人氣急了。

“老爺怎麽連這事兒也怨我?我要把小丫頭養在自己名下教導,你說我嫉妒。探春沒養在我名下,你又說我疏於教誨。合著我怎麽做都裏外不是人,活著還有什麽趣,老爺索性賞我三尺白綾,我這就吊梁上去。我死了,老爺也不用忌諱,盡管扶正哪個你愛的姨娘小妾!”

“混賬!”賈政氣得吹胡子瞪眼,一巴掌拍到了王夫人的臉蛋子上。王夫人應勢倒地,趴地痛哭起來。

賈政嫌棄王夫人哭聲太大,罵她:“別裝可憐,威脅誰呢!”

王夫人恨今日的光景,好好地日子怎就到今天這樣的田地。她心一橫,索性爬起來,撞了柱子……

屋子裏頓時亂了,賈政沒料到王夫人真會去死,嚇得手腳麻木,傻眼了。丫鬟婆子們忙活著擡起王夫人,請大夫,請老太太,一切倒還井然有序。

賈母拄著拐杖,慢悠悠地過了長長的夾道。她進屋時,賈政還在原地站著一動不動。賈母腿不瘸,身子骨硬朗,她帶拐來不是拄著的,是另有目的。屋裏留下了兩個親信,賈母二話不說提起拐杖,照著賈政的後背打了幾下。賈政猝不及防,頭朝下摔地上了,賈母趁勢又照著賈政的屁股補打了四下,方氣喘籲籲地坐下來斥罵他。

賈政掙紮的發冠歪了,兩鬢有幾縷頭發掉下來,灰頭土臉,窘迫至極。

“你們夫妻倆玩什麽呢,啊?”賈母用拐杖頭敲打地面,忽然發現賈赦送她著拐杖還挺好用的。

☆、第 35 章

賈政被賈母揍得不說話了,別過頭去不理她。賈母用拐杖頭再次敲了敲地,示意賈政吭聲。

“母親,兒子沒錯,是那個賤婦善妒,她竟妄圖奪女謀害趙姨娘。”

“老二,我就算再不喜歡你媳婦,也要說句公道話。嫡妻養育小妾之子,本就是常理中的事兒,這算哪門子的善妒。況且,你的小女兒掛在你正妻名下,名聲也好聽,將來會嫁得好。”

賈政冷笑:“她哪會那樣好心,我是親耳聽見,她背地裏言語趙姨娘惡毒,又故意要了趙姨娘剛生的女兒,分明是有所謀劃。”

賈母嗤笑:“你想處置她,我沒意見,證據呢?回頭王子騰帶人找上門來,你怎麽說?”

賈政坐下來喘氣,他理了理衣衫,丫鬟幫忙戴正了他的發冠。賈政噎了半天,也不知道如何應對賈母說的情況。他想了會兒,忽然納悶的看向賈母:“母親,你以往不是常罵王氏的麽,兒子求情都不好用。今兒兒子站到你這邊了,你怎反倒替她說話了?”

“你不為自家人著想,我還要為孩子們的將來想。只要你保證不會不會丟榮府的名譽,不會給家裏其他人添麻煩。你夫妻的事,以後愛怎麽辦怎麽辦。我才懶得管你們!”賈母白一眼賈政,恨其不爭氣。

賈政立馬道:“兒子保證!”

“先別說大話,想清楚。”賈母擡眼,冷冷的盯著賈政。

“母親放心,我做官這麽多年,這點道理不懂?連個女人都管不了了,我枉活這麽多年。”

“再想想”

賈政氣惱的紅了臉,跟賈母急道:“我拿自己四十多年的為人人品作保,怎麽,母親還不信?”

“人品什麽的我不懂,我只認白紙黑字。”賈母說罷,叫人起草了契約,放在賈政跟前。賈政不可思議的瞥眼錢華,這位賬房買辦來的可真快。老太太才剛一嗓子,他人就到了。莫不是老太太一早就把他給帶來了?

“簽了契約,按下手印,以後二房的事兒我不管,由你折騰。只一點,別給榮府添麻煩,別損了榮府的名聲,不然,你媳婦就是你的前車之鑒。到時候我罰你去廟裏或是莊子裏,你要心甘情願。”

“這,”賈政猶疑了。

“怎麽,原來你不過是呈口舌之快,根本做不到?你剛說這話時候,可考慮過你四十多年的人品?”

“兒子自然可以,只是沒必要這麽認真吧,還畫押。”

“既然你這麽肯定,為何不敢簽?”

賈政被賈母譏諷的漲紅臉,心一橫,提筆簽下了契約,按了手印。賈母開心的笑了,終於長籲了口氣。她命人趕快把契約收好,生怕賈政回頭反悔。辦好一切,賈母便起身就走。賈政忙問她老人家,到底該怎麽處置王氏。

賈母回首,擡起她翠綠的衣袖,拍了拍賈政的肩膀。“好兒子,這是你二房的事兒,娘信你四十多年的人品。”

賈政呆了呆,目送賈母離去的背影。王夫人醒了,大鬧起來。小丫鬟急急忙忙來找賈政。賈政有了權,正要找她算賬,一進門就見王夫人哭天喊地的叫人收拾東西,她要回娘家。

“你此話當真?”賈政瞪他,真當她能威脅得了自己似得。

王夫人哭紅了眼,恨恨道:“怎麽不當真,我不但要回去,我還要跟你和離!”

和離?這怎麽行!賈政臉色慘白,可知道他的官是受封而得。按照戶律,官員若與妻子和離,其受封要一並割去。官就是他的命,沒了烏紗,活著還有什麽意思。

王夫人見賈政被自己嚇住了,鬧得更歡。她下了地,這就叫人收拾衣物和嫁妝回娘家。賈政慌了,尷尬了半天,終於拉下臉來拉住了王夫人。

王夫人甩開他,哭笑:“老爺這是幹什麽!”

“好了,別鬧了。”賈政牽住王夫人的手,嘆口氣,厚著臉皮先跟王夫人服軟。

王夫人鄙夷的看一眼他,委屈的哭起來。她也不想和離,真要分開了,她一個老女人沒了丈夫,無兒無女的,後半生有什麽依靠?驕傲如她,怎可能拉下臉去討嫌,真跟著她大哥過一輩子。

賈政哄好了王夫人,破例先賠了錯。王夫人雖心中有怨,也忍了。倆人暫且在面上和好了。賈政忍著耐性跟王夫人喝了兩杯茶,說幾句孩子的事兒。賈政便找借口走了。王夫人心裏恨他,根本不會留他。

賈政轉路就去看望趙姨娘,趙姨娘正笑著抱著小女兒逗弄。賈政見這一幕頗覺得溫馨,坐在了她們母女身邊。

“你放心,我會想辦法讓女兒留在你身邊。”

趙姨娘感激看賈政一眼,搖頭道:“老爺,我也想開了。太太這是為了姐兒好,姐兒將來能掛在太太名下,是姐兒的福氣。姐兒跟著我是沒出息的。”趙姨娘說著眼眶紅了,想起探春,哭道,“盼只盼姐兒能記著我的好,別像三姑娘似得,大了就狠心待我,不把我當個事。”

賈政蹙眉:“竟是這樣,回頭我訓訓三丫頭。”

……

下午開始,榮府的廚房便開始張羅年夜飯了。邢夫人在王熙鳳身邊呆了會子,見她忙得眼睛不眨一下,邢夫人便起身要去了老太太那裏。

又是一年,新年新氣象。邢夫人挺胸擡頭走在路上,不知怎麽的,心情越來越好,臉上不禁浮現出喜悅的笑容來。自從她們大房搬入榮禧堂後,大老爺的氣兒越來越順了,邢夫人便也跟著漸漸改了性兒。不過她老毛病還是沒改,還是愛聽賈赦的話。得幸賈赦吩咐的事再沒以前那麽混賬,邢夫人慢慢體會其中的好處,也開始分得清什麽是好事什麽是壞事。比如她親近照顧林丫頭就是好事,她可以得到老太太的讚美,有時還會有賞賜可拿。邢夫人也會照顧別的孩子們,蘭哥兒、賈琮等等。慢慢地,她體味到被人尊重的感覺,‘好事’做的越來越順,她在老太太跟前也變得越來越有面子了。

邢夫人走在去賈母院子的路上,回想當年她走這條路的心境,從前的‘忐忑恐懼’到現在的‘從容愉悅’,跨度之大,竟恍如做夢一般。

“可巧了,才出門就碰見太太您了。”鴛鴦笑這上前打禮,請邢夫人到一邊說話,她交代了幾句,便立在原處目眼送邢夫人離開。

時候不早了,王夫人洗臉換好衣裳預備出發,卻見邢夫人不請自來。邢夫人一進屋,打量四周的環境,露出一副頗為懷念的表情來。

“這屋子裏的擺設還那樣,沒怎麽變。”邢夫人品評道。

此話入了王夫人的耳,聽著便像是個挑釁之言。王夫人不善的笑了笑,問她此來何意。

“也沒別的意思,就是來看看弟妹,咱們妯娌也有半年不得見了,我這個做嫂子的心裏存了好多話要與你說。”

王夫人看著邢夫人那臉的意思的笑,左手掐右手。

“弟妹你心裏清楚,老太太送你去法華寺半年,因什麽。我不知弟妹在法華寺過得什麽樣日子,可瞧弟妹這段日子身子清減的厲害,也猜出幾分苦來。弟妹受苦,可叫人心疼地緊呢,可不巧你一回來趙姨娘又,呸,瞧我這嘴,趙姨娘給家裏添丁自是喜事。可咱們做主母的難處誰又知?這孩子不是自己親身的,管多了管少了都是錯……”

王夫人聽夠了邢夫人的諷刺,冷言截話道:“嫂子,你有什麽話盡管直說。”

“我來是好意,想提醒弟妹一句,把眼睛擡高些,看準了老太太,別再幹魯莽的事兒惹她老人家發火了。不然,咱們一家子都得跟著遭殃!”

王夫人咬唇,冷笑著點頭。她明白了,邢夫人有膽子來自己跟前擺譜,一準是老太太在背後撐腰。她老人家可真行,想教訓她當面說就是,何必叫這個上不得臺面小戶人家出身的貨色說教自己。王夫人感絕自己受到莫大的侮辱!真沒想到,自己在法華寺盼了六個月的結果竟是今天這副田地。回家這一日,竟過得比以往十年都要漫長。她與老爺的夫妻關系也被離間疏遠了。此番回來倒不如不回。

邢夫人不曉得王夫人發什麽呆,笑了笑,起身走了。

賈母高坐於花廳上首,她拿著賈政剛簽好的契約美滋滋的欣賞一通。賈母很高興,順手一揮,紅包一堆。珍珠和玻璃各提了一籃子的紅包出門派發,見者有份。

林如海攜女黛玉路過,珍珠笑嘻嘻的奉上兩個大紅包。

林如海笑了,“許久沒收過這個了。”林家人丁淡薄,老爺子老太太去得早,家中並無長輩,林如海確實很久沒收到來自長輩派發的紅包。

黛玉笑著掂量自己紅包的分量,又看父親的比自己鼓許多,沈甸甸的。黛玉因笑道:“外祖母今年的紅包又‘偏心’了。”

琥珀和珍珠笑了。林如海不懂其中的緣故,跟著笑了兩聲,轉即帶著黛玉繼續往賈母處去。父女二人走在游廊下,忽聽有清脆的男聲傳來。細聽之下,竟是有人在吟詩。黛玉好詩,心生幾分好奇,豎起耳朵意欲仔細聽。

“……女奴翠袖詩懷冷,公子金貂酒力輕。”

林如海分辨出這兩句,立馬伸手掩住了黛玉的雙耳。

☆、第 36 章

女奴,公子。

不必通篇全知,只聽此一句,便知作此詩者是個驕奢淫逸的公子哥兒。男子閑來無趣躲在閨閣裏,吟作這種不痛不癢的詩句,本就不算什麽本事。富貴閑人之類的,林如海見識過,且平生最看不上這樣的。若論驕奢,他自己就是勳貴之後,且還是林家的獨苗子,具備多少被寵的條件,他還不是從小就勤學上進,一博探花之名?

今天不管是哪位賈家子弟在此吟詩,必是個碌碌無能、不學無術之輩。說句不自謙的話,榮府如今不比當年林家,府中更沒有哪個爺能寶貝得過當年的他。他作為林家的單傳血脈,尚且沒資格幹這種事,試問榮府裏又有哪個子弟夠資格?

林如海斷不會讓女兒被這種詩汙了耳。男孩子學本事,為的是考取功名光宗耀祖。若是拿整日學來的這點本事用到閨房中,作些淫詞爛曲故意在不懂事的姑娘家跟前顯擺,當真是又無趣又無能。黛玉花容玉貌,正值芳華之年。他們父女好端端的走在路上,忽有人誦詩,詞句顯然幾經雕琢過的,怎會是巧合。

林如海耐著性子聽完這首破詩,眼裏染上一層薄怒。他放下手,在黛玉茫然疑惑的眼神中,怒問一句是誰。游廊斜對面的山石之後走出一人來,朱紅錦袍,珍珠抹額,面若冠玉。寶玉作揖,沖林如海父女微微一笑,臉上毫不意外地盡顯輕浮之色。

果然是賈寶玉!

林如海沒見到人之前,心裏就猜測是寶玉。不過憑他多年為官的謹慎態度,林如海沒有妄斷。今見真是他,林如海不禁嗤笑幾聲,倒真沒冤枉了他。

寶玉見林如海和黛玉父女,故作驚訝,連忙快步上前請禮,笑道:“倒沒想到會在此遇見林姑父與林妹妹,才剛……我作的詩是不是被你們聽到了?”

黛玉要說話,被林如海擋在了身後。林如海輕蔑的低頭打量寶玉一通,嘴角噙笑嘲諷回他一句:“一字不落!”

“哎呀,竟真的被林姑父聽見了。”寶玉害臊的羞紅了臉,茫茫作揖賠不是。寶玉心裏卻忍不住躍躍欲試,這首詩是他準備了多少日的。寶玉知道林如海為人清高刻板,故吟誦之前一直在斟酌詞句。他可是修改了數日,方敢在探花姑父跟前獻醜。寶玉等了一會兒,本以為林姑父是文人,會不禁品評他的詩句。萬沒想到,林姑父什麽都沒說,看了他一眼就走了。

寶玉自認適才朗誦的那首詩作得完美無瑕,丟不了他的臉面。故按耐不住好奇,寶玉出聲叫住了林如海,他快步上前,笑著鞠躬求林如海:“既然這般巧的被姑父聽見,外甥不才,求姑父提點一二。”

林如海輕笑,瞇眼打量寶玉:“你該知道我的出身,我可不會因你小小年紀,尚未進學,便放低了要求。”

“還請姑父不要顧忌。”寶玉再次鞠躬,做足了禮。

“陳腔濫調,用詞刻意,毫無意境可言。”林如海無情道。

寶玉瞬間石化了,臉上的‘恭敬’的笑容還未來得及收斂。

黛玉透過父親身邊的空隙瞄見寶玉,偷偷地掩住嘴,笑了。林如海將女兒的笑盡收眼底,拉起她的手,道:“走吧,玉兒,別讓你外祖母等急了。”

黛玉乖乖的點頭,抿嘴再看一眼寶玉的窘迫,遂和林如海去了。

寶玉當眾丟了臉,自覺委屈,立在原地哽咽了半天,倒無話可說,她轉頭跑去找他母親。寶玉滿眼含淚,視物不清,跟個無頭蒼蠅似得在游廊裏亂跑,拐出去的時候,撞到了迎面而來的邢夫人。

“我的神喲,你這是作甚麽!”邢夫人驚喊一句,捏住寶玉的下巴,見他哭了,蹙起眉頭,用帕子給他擦了擦眼淚。“好孩子,你這是怎麽了?”

寶玉搖頭,委屈道:“去見我母親。”

“別去了,我剛從你母親那回來,她馬上就往這趕了。你倒不如隨我去老祖宗那裏等著。”邢夫人不容寶玉分說,便牽了他的手腕往賈母那邊去。

寶玉覺得大伯母比以往好親近了,此時他受委屈急需傾訴對象,便將才剛遭遇說與了邢夫人。“怪我沒料到林姑父才學了得,瞧不上我胸中這點墨水。”

邢夫人聽說寶玉是耗費了幾日時間謀劃,故意在林如海跟前賣弄,心裏頭罵了他千萬遍。林如海哪裏是嫌棄他沒才華,文人素來奉承斯文之禮。寶玉分明是唐突了黛玉,惹惱了林如海。故才會令林如海那般斯文的人忍不住惡言相向。可憐寶玉,至今尚不知人家懊惱的真正原因是源於他的刻意賣弄。

這孩子越來越蠢了,沒有當初的可愛。

邢夫人拍拍寶玉的頭,沒多說什麽。這不是他的兒子,她自然說不得。況且他母親是個什麽樣的人物,更是惹不得的。邢夫人為今好容易學來的處世之道,就是“不多言,不多問,不多管”。邢夫人從不指望自己能像王夫人以前那樣風光。對於她而言,能住榮禧堂,有老太太、老爺尊重她,已是叫人知足的日子了。“知足者常樂。”老太太經常提點她這句話。邢夫人銘記於心,更是改掉了自己貪心不足的毛病。時間越久,這句話對邢夫人來說越受用。

“到了!”邢夫人笑著拉寶玉進屋。寶玉不敢,怕自己再見林如海難堪,轉身要跑。邢夫人拉住他,輕敲了下他腦門子。“今兒個年三十,你怎麽都要見的,躲得過?”

寶玉悔恨的低頭,難受的要死了。

“寶玉!”王夫人喊一句,急匆匆地跑上臺階,把寶玉摟進了自己的懷裏。王夫人搓了搓寶玉的額頭,側身,將寶玉護在距離邢夫人較遠的一邊。

邢夫人納悶的看著她,不懂她此舉何意。

王夫人瞪一眼邢夫人,捧著寶玉的腦袋瓜兒,用手摸了摸他的額頭,護犢子道:“寶玉,跟娘進屋。”

寶玉也不大懂王夫人的意思,感謝的看一眼邢夫人,被母親拉扯進去。王夫人臨進屋前,又瞪一眼邢夫人。

邢夫人覺得莫名其妙,無奈的笑了兩聲,也進去了。一進屋,溫香氣息撲面而來,花廳裏熱鬧非凡,滿是孩子們的歡笑聲,令人緊繃的神經放松下來。

邢夫人不計前嫌,笑著去給賈母請安。王熙鳳正在賈母跟前奉茶,也來給婆婆奉上一杯。至於王夫人那裏,王熙鳳在心裏斟酌了下,沒去搭理。

王夫人白一眼王熙鳳,接了丫鬟的遞來的茶,賭氣喝一口。她坐在邢夫人的身邊,眼見著王熙鳳笑著巴結邢夫人,心裏莫名的不爽。她才不過在法華寺呆了半年,榮府裏的人似乎都不認識她,都不把她當回事了。

王熙鳳一走,王夫人就把怒氣轉嫁到身邊的邢夫人身上。“嫂子真是好興致,才剛訓斥我還不夠?”

邢夫人楞了,不大明白的看向王夫人。

王夫人更氣:“才剛嫂子還對寶玉下手了,怎麽這麽快就忘了?”

邢夫人恍然大悟,怪不得才剛在門口王夫人看她跟看仇人似的,原是因她見自己伸手敲了寶玉腦門一下。她不過是輕輕碰了寶玉,好心提醒他罷了,竟成了王夫人眼裏的惡人。

真冤枉!

邢夫人意欲理論,忽見王夫人那副“認定是你”的神態,她覺得說什麽都無用了。罷了,離她遠些就是。邢夫人嗤笑兩聲,借著湊熱鬧的勁兒,起身去了黛玉、迎春那邊。

王熙鳳看出苗頭不對,聰明的不往王夫人跟前湊。李紈倒沒得選,候在王夫人身邊,跟個木頭似得,一句不吭。王夫人縱然訓斥他,她也不還嘴,就做個死石頭。於是,賈母的花廳你形成了詭異的場面:一面是王熙鳳、邢夫人和姊妹們那邊,熱鬧非凡。另一面則是王夫人這邊,冷得幾乎可以結冰。王夫人也意識到這點,將寶玉強拉在身邊。寶玉幾番要走,終於掙脫王夫人的桎梏,試探的往黛玉那邊湊。

賈母剛聽了邢夫人匯報,瞄見了鬼鬼祟祟的寶玉,高聲問:“聽說你才剛在你林姑父跟前吟詩了?”

寶玉頓住腳,好像被賈母抓住了小尾巴,往前走不行,往後退不敢,尷尬的站在那裏。

“你林姑父此刻正在廂房,與你的兄弟侄子們討論學問。我看你必是自覺才華不錯,才敢當你林姑父的面吟詩作賦了,怎麽還在這裏,你也去吧。”

寶玉更尷尬了,他當然知道林姑父和兄弟們在哪兒,他才不想去!

賈母瞧寶玉這個勁兒,就知道吟詩的事兒是他故意的。寶玉那兩把刷子,能逃過林如海的眼?林如海肯定嫌棄死他了,因為修養的關系才沒將此事告訴她。虧得寶玉還敢在這得瑟,他都快成了老大難了,竟還不自知。

賈母琢磨著怎麽處理眼前這個習慣性刷存在感的蠢貨。顯然,寶玉已經是‘慣刷’了,不能再慣著。常規手段不好用,是時候來點狠得。

賈母忍道年夜一過,就把賈政單獨留了下來。賈政喝了酒,又是熬夜的,不大精神,恍恍惚惚的問母親到底什麽事。

“我看你兒子越來越厲害,敢在探花跟前賣弄才學,將來必是可造之材。”

“啊?”賈政頓然精神了。

賈母嗤笑:“看吧,連你這個做父親的,也不大信自己的親生兒子能這樣。”

“呃?”賈政又是一驚。

“我覺得這孩子性兒特別,說他混世魔王都算好聽的了。整日混在深閨之中,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個女人呢。”賈母譏諷。

賈政懊惱瞪眼:“母親,您怎麽能這樣說自己的孫子。你這樣也太、太——”

“不慈?”

賈政瞄一眼賈母,擺出肯定的神態:“兒子可沒這麽說。”

“有什麽打緊,你心裏就是這麽想的。”賈母語氣肯定道。

賈政看眼賈母,無語了。

“我叫你管兒子,你不上心。那成,便由我來管,你們夫妻誰都不許說個‘不’字。年後你林妹夫若是留京,必然預備宅子搬走。梅舍空下來,打算給幾個男娃居住學習用。賈琮、賈環和賈蘭都呆在那裏,寶玉卻呆不得,他去前頭。他身邊的丫鬟我看都要不得。我算是看清了,一天天頭疼腦熱的,都是誰的主意,誰幫著他瞞的?少不得那些半個主子般尊貴的丫鬟們妖言惑主。我沒功夫分辨誰對誰錯,索性一遭兒從他身邊打了發了。以後只可我指定的小廝嬤嬤近身寶玉,其餘的若誰敢不聽,一旦被拿著了,二十大板打出去,絕不留情。”

賈政差點當場給賈母跪下了,他臉色白了白,不可思議德看著賈母:“母親,你這是要幹什麽啊。”

☆、第 37 章

賈母對賈政不報什麽希望,她沒必要對沒有潛力的客戶浪費時間。賈母草草的打發了他,琢磨自己的事兒去。

寶玉的搬家事倒是一點都沒耽擱。大年初一,一窩丫鬟出動,哭哭啼啼的搬著寶玉的東西往前院送。襲人哭的最兇,她捧著寶玉的衣裳到了地兒,倆腿跟軟腳蝦似得,再也挪不動步子了。她索性跪在地上,臉埋在寶玉的衣裳裏哭個痛快。麝月、綺雯等見狀,早忍不住酸了鼻子,陪著襲人一遭兒跪地哭。幾個丫鬟私有共鳴,你看我我看你,霎時抱作一團,哭聲震天徹地。

王熙鳳奉命來瞧情況,一進門見這光景,忍不住罵人。“大過年的,家家戶戶喜氣洋洋,你們在這哭哪門子的喪呢?”

璉二奶奶平日說話素來會拿捏,今日她說‘喪’,莫不是有暗咒寶玉去死的意思?平兒被自己的想法嚇壞了,偷瞄一眼王熙鳳,情願自己想歪了。她同情的看一眼襲人,就是平日很聊得來的朋友,此刻她也是無能為力幫不上忙了。

襲人忙止住淚,笑著給王熙鳳賠錯,轉而訓斥麝月等不要哭。

王熙鳳輕笑著打量她,只看著不說話。以往寶玉受寵,她確實給襲人幾分面子。如今可大不比從前了,這丫鬟竟還不知自己幾斤幾兩,敢當著她這個管家奶奶的面兒對別的丫鬟作威作福。難不得老太太說寶玉身邊的丫鬟都是半個主子,忒囂張了些!

襲人還以為自己喝止住眾人的哭聲,立了功,笑著到王熙鳳跟前邀功請賞。

“東西都搬完了,可這地方還有些雜亂,沒個三五日的收拾不幹凈。璉二奶奶您看您能否幫忙說個情,我們這些丫鬟素來近身伺候寶二爺的,他什麽嗜好,東西該怎麽規整,我們都一清二楚。有我們在身邊伺候二爺也方便。”襲人頓了頓,話音一落,麝月等就配合得點頭,一遭兒用乞求的眼神兒看著王熙鳳。

王熙鳳楞了下,笑著搖頭。“你沒見老祖宗當時的態度?我勸你們收了這心思,此後伺候哪個主子不是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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