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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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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蕭沈淵借著更衣的功夫進了偏殿的時候,果然看見了正等在那裏的慕九歌。

她一身白衣,腰間系著一根紅色的腰帶。白的如浮雲,紅的若紅藥,既飄渺又絕艷。她背對著人擡頭去看那一輪圓月,肩頭盛了一層的銀霜。從背面,只能看見她那白皙柔潤的脖頸和瀑布似的、隨意披散在肩頭的長發,就連月色在她身上柔軟成了銀水。

月色如洗,當背對著他的白衣女子聞聲轉過頭來的時候,繁星落在她眼底,眸若星子。記憶的長河裏飛流擊打巖岸,白露為霜,天光和水光一同飛濺,水光接天。蕭沈淵幾乎覺得自己回到了過去,再次來到了南江之畔。

那個時候,他還非常的年輕,年輕到驕傲,驕傲到傲慢,傲慢到自負,甚至早早就將著天下視作囊中之物。

蕭沈淵合眼將那些覆雜的情緒壓回眼底,然後拱手為禮,輕聲道:“慕姑娘。”

慕九歌雖然有著偌大的名頭卻是慕家的異類,至今還未出嫁,所以只能叫一聲“姑娘”。然而,似她如今地位,這已經不是十分重要的事情了。她生的面若桃李,容若牡丹,本該是艷色灼人如枝頭桃花,偏偏黑眸凝冰,薄淡的紅唇被抿成一條線,氣質冷然。

有一種熱與冷的交替,冰面下封著烈焰一般的美麗。她很美,但她絕不是杜雲微那樣以美貌為傲的女人,美貌只能使她更加動人而非是她的全部。

慕九歌只是點了點頭,擡眼認真的看著他,眼睫長長的垂下來:“你是怎麽知道我的?”她的眼睫非常的長,長而疏淡,認真看人的時候,本來冷漠的眸光一如澄澈的江水悄然流過,幾乎給人一種深情如水的錯覺。

蕭沈淵卻只是冷靜的回視她:“二皇兄年少時曾經游歷南楚並且與姑娘一晤。我曾在二皇兄手中看到過姑娘的畫像,聽說過姑娘的事。”

慕九歌仿佛在聽,她沈思著點點頭,似乎相信了又仿佛過耳便忘。但轉眼間,她忽然身形一動,以一種極快的速度上前拉起蕭沈淵的手腕替他把脈。

“經脈破損,五臟皆傷。”把完脈,慕九歌似乎怔了怔,好一會兒才語聲覆雜的道,“倒是難為你能活到現在......”

蕭沈淵暗自松了口氣——還好上次因為救易雪歌而徹底把體內剩下的殘餘內力散去,這才能勉強瞞住並不通醫理的慕九歌。

慕九歌似乎也不打算等蕭沈淵回答,她稍稍沈默了一會兒才問道:“你既然在席上用話攔住我,那麽,就該知道,當初我的承諾是給蕭沈曜而非其他人。”她線條優美的唇角上冷凝著冷淡的笑意,如同一朵冰雕出來的花,“還是說,你以為你攔了一次,我就不能得手了?”

“慕姑娘身為武道宗師,武道已入化境,沈淵斷斷不敢小覷姑娘。”蕭沈淵笑了笑,然後才沈下聲道,“當初二皇兄既然將當年之事和姑娘的畫像告之我,本就是打算將這個承諾轉遞於我。姑娘乃是重諾之人,難道要因為故人已逝而違背自己的承諾?”

慕九歌並不理會他的問題,只是看了眼蕭沈淵,目光平緩而直接:“這麽說,你和蕭沈曜的關系很好?”

蕭沈淵點了點頭:“我久居雲州,纏綿病榻之時只有二皇兄多次暗中探望。因我喜愛南楚江水山地,他便許諾等他登基之後便讓我可以去南楚游歷,並且將他與慕姑娘的事情告知於我。”這話半真半假,但真要去查也能查到蕭沈曜幾去雲州。

慕九歌點點頭:“原來如此。”她輕輕嘆了口氣,聲音有些覆雜,“那麽,你是要用這個承諾,換皇帝不死?”

蕭沈淵點點頭:“不知慕姑娘可願高擡貴手?”

慕九歌深深的望了他一眼,反而轉開話題:“我剛剛在賞月。”她似乎笑了一下,笑聲非常輕微,就像是落在梅花花蕊的一點雪粒,冰冷卻芬芳。

她面上那冷淡的線條因此稍微柔軟了一點,“當年,我在楚江上回望夜空,心神俱往,只以為別處再無如此明月。可是蕭沈曜卻覺得,天下月色一般無二,不過是心境變動的緣故而已。我們為此爭執不下。所以,我今日也想看看秦國的明月。”

蕭沈淵並不說話,只是靜靜的聽著,靜靜地看著這個從來不曾因為人、因為歲月而有半點改變的女子。

慕九歌卻微微嘆了口氣,白皙的下顎就如同美玉雕成一般無瑕:“我生在楚國,長在楚國,自然只喜歡楚國的明月。而他卻是心在天下,普天之下皆是王土,世間月色自然一般無二。”嘆息還未落地,她輕拂白袖,足尖輕輕一點,人影轉瞬間便已經離開了,只有餘音渺渺,“我在南楚衡山寺為他點了一盞長明燈,你若真有暇來楚,可替我去續燈油。”

南楚古來便有一項舊俗——為死者在寺廟中點一盞長明燈,用以照亮地下之路。那盞燈點的時間越長,那逝者地下才會越加安寧。

昔日裏,慕九歌只是對此輕言譏誚道:“我不信鬼神,不拜天地,我之道乃是人道。”而現在,她卻破例為只有一面之緣的秦國太子點這樣一盞燈。

蕭沈淵站在原地停了一下,他在想:慕九歌是真的沒有認出人嗎?

沈吟片刻,他忽而一笑,只覺得此刻的自己著實有些可笑——認出如何,沒認出又如何?他曬然的甩了甩袖子,往殿外走去——算算時間,也該是好戲開場的時候了。

殿外果然一團熱鬧。他隨手抓了一個小內侍問道:“怎麽了?”

那內侍瑟瑟發抖,不敢多說:“殿下還是不要再往那邊走了......”他不敢再說下去,跪在地上“砰砰”的磕頭,沒過一會兒,額上便有血跡和灰塵。

蕭沈淵眉目清俊,眼神銳利,聲音淡淡道:“你既然怕死,那就更該把事情告訴我才對。”他幹脆一把抓住那內侍的衣領,手腕纖細卻直接將人拎了起來,問道,“說吧,發生了什麽事?”

小內侍只覺得蕭沈淵投來的那一眼裏面似乎隱晦的含著細小輕薄的刀片,直接而尖銳。他嚇得上下牙齒打顫,只得哆哆嗦嗦的把事情給說了。

原來,宴席到了一半,賞過歌舞、酒過三巡,因為內宮有事來報,皇帝便獨自去了內殿(蕭沈淵也是這個時候借著更衣的借口出來的)。只是皇帝久去不歸,皇後便派了個人去看看。

偏偏皇帝身邊貼身伺候的大太監萬千因為“打翻酒杯”的事被皇帝罰跪,當前跟在皇帝身邊的是臨時提上來的太監。這太監沒多少經驗,幾次通報都聽不見皇帝的聲音,只得大著膽子去推門,結果一不小心見到殿內情景,幾乎嚇得一身冷汗,叫出聲來。

他一叫出聲,外邊的侍衛也全都湧了進去,殿裏的事情徹底瞞不住了。

皇帝竟然在內殿和東華太子妃身邊的貼身女官行那茍且之事。這事一被捅出來,面子、裏子全都沒了。前面那些侍衛進退不得,似這個小內侍這般在後面聽了個三言兩語的便嚇得急忙往外逃——說不準皇帝一怒之下要滅口,自然是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蕭沈淵松開手,眼見著那小內侍半爬半滾的往外跑,只是懶懶的用手巾擦了擦手指,一點一點,十分認真。他並不介意在那小內侍跟前露出一點兒真面目——事實上,那小內侍如今拼命逃也是沒什麽用的,皇帝事後只要查一下當職的人員名冊,肯定就會把這個小內侍抓出來順便給滅口了。

說起來,也算是皇帝運氣好。蕭沈淵今日算好了時間把當初那交給周問水的那信件的另一部分通過“東華太子遺臣”交到杜雲微手上。這事關系到周雲起,他是料定了杜雲微會立刻去尋皇帝商量。只是,他本以為此時事關重要,杜雲微本人會親自來,這樣一來,殿內的香料和信件上擦的藥水便會成為致命的情/藥讓人情不自禁。只要尋個由頭撞破了殿內這事,皇帝和杜雲微的名聲就徹底沒了。

只是,沒想到卻是杜雲微身邊的女官應了這一劫。

蕭沈淵輕輕的嘆了口氣——世事總是不能盡如人意。不過,認真想想,這事其實也沒多大差別。皇帝睡了弟媳身邊的女官,名聲難道就會好了嗎?不過是蒙了一層遮羞布罷了。背地裏定然有人又要開始懷疑皇帝讓東華太子妃杜雲微住在昭陽宮的目的,甚至疑心起皇帝和杜雲微的關系。

皇帝既然想要端著兄友弟愛的好名聲去做他的有道明君,那麽他就讓他一步一步的失去名聲、失去皇位。

蕭沈淵這樣想著,便也不想再往前——他可不想再去蹚渾水了,反正有他一群皇叔在,這事肯定是要被鬧開的,他用不著去惹眼、遭皇帝遷怒。

就在此時,有人匆匆從後面跑過來,拍了拍蕭沈淵的肩頭,氣喘籲籲的問道:“前面,前面怎麽了嗎?”

蕭沈淵怔了怔,定定的看著那人,好一會兒才輕聲道:“陛下在前面出了點事,這次的重陽宴怕是要提早結束了。”

“是我頭發亂了嗎?”註意到蕭沈淵異樣的目光,那人順手將自己跑亂的長發理了理,頗是可惜的蹙了蹙眉:“這麽說,歌舞是沒的看了?”

蕭沈淵勉強平穩了一下自己跳的飛快的心,故作平靜的看著那人,轉開話題問道:“你去換衣,怎麽去了那麽久,連衣服都沒換?”

易雪歌不好意思的朝他笑笑:“我跟著那宮女走岔了路,好不容易才走回來呢。”

她笑得那樣自然,一如雨過之後沾著露水的花朵,芬芳而甜蜜,叫人心曠神怡,只覺得世間只有這麽一朵花,珍貴而美好。蕭沈淵的心跟著劇烈的跳了跳,他像是著了魔一般伸手替她理了理亂發,手上的發絲輕軟的,他的心也酸軟的。他忍不住把聲音壓得輕輕的:“回來就好。”

廊外有銀色的月光悄然灑落,將兩個人籠在朦朧的月色裏,雕欄玉砌,四下寂寂,只有蟲草之音,仿佛在這偏僻的殿宇外,只有他們二人對面而立。伊人猶在夢裏。

蕭沈淵靜靜的看著她的笑靨,眼神漸漸柔軟下來,語調是不可思議的柔軟:“你笑起來的樣子,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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