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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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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朝陽普照。

司禮監掌印太監宋吉, 胳膊上架著浮塵,一遛小碎步子穿過畫棟飛甍的正殿, 徑自來到皇極殿的書房。

輕叩了三下門後,躬身而入。

今日乃旬假, 百官休沐, 首輔大人因著無需上朝, 故而一早便來到書房批閱近幾日積壓下來的奏折。最近正值賦役制度改進, 各地方呈上來的奏折堆積成山。

一個小太監正手執墨錠伺候在書案前,於一方白端朱砂硯上小心研磨著。那丹墨瑩滑細膩,不染半分雜質。

謝正卿握筆在那硯臺上沾取了些許朱色,穩穩落筆。

這時聽到宋吉上前奏報:“大人, 民間對於賦役新制的看法,皆已由密探們整合好呈過來了。”說著, 宋吉雙手舉著一個冊子往前呈去。

宮中一直設有密探部門,專門負責收集整理百姓的意見,特別在一些新政新制實施推行時, 可以及時掌握民間的風向。在有需要的時候,亦可適當帶動輿論風向。

謝正卿接過冊子來大致看了看, 面色平靜,這與他此前猜測的差不多,清一色的讚揚。這次的新制利國利民, 旨在減輕百姓的賦稅壓力,故而不會有不好的聲音出現。

他將冊子放在一邊,繼續沾了沾朱墨批閱奏折。要按往常這種時候宋吉早識相的退下了, 生怕攪擾了首輔大人處理家國大事。

但這回,宋吉卻一臉糾結的留了下來。他有件額外的事要稟報,可是又不想現在打斷大人的正事,便只好先在一旁候著,待大人得空時再開口。

他跟在謝首輔身邊這麽多年,謝首輔自然也清楚他的作風,這會兒見他賴著,便擡眸瞥他一眼:“還有事?”

“有……有一件。”

見宋吉應的吱吱唔唔不夠痛快,且這糾結的神情也不像是在說公務,如此,謝首輔也隱隱猜到了個方向。

便問道:“蘇家?”

一下正中靶心,宋吉雖覺開口為難,也只得如實稟道:“大人,奴才依您叮囑,派出密探之時也額外托付了兩句,叫他們每日留意一下蘇府的動靜。結果,自昨日便有蘇姑娘的不堪流言傳出,竟在市井造成了極大的影響。”

忽地將手中毛筆一撂,謝首輔神情嚴肅的問道:“是何流言?”

宋吉遲疑再三,只覺進退維谷!照實說委實是不登大雅,可撿著輕的說又有攛瞞之嫌。

見狀,謝正卿屏退了研墨的太監,既而聲色俱厲的逼迫宋吉:“照實說!”

宋吉趕忙跪地,誠惶誠恐的將所知一一道來,盡可能詳盡。待他一通稟奏完後,擡頭時,卻見大人手中正攥著一大團兒紙。

那是……一本兒奏折。生生被捏成了這副模樣。

宋吉知首輔大人這次是真動怒了,趕忙請示道:“大人息怒,不如派人去民間制止這些謠言,凡事提及議論此事者,悉數抓起來一一下牢!重刑之下必能震懾,如此好還蘇姑娘一個清白聲譽。”

“悠悠之口,宜疏不宜堵。此事可有查到源頭?”在謝正卿開口問這話時,心中已然有了些猜測。

“回大人,這些故事的源頭是來自一間酒肆說書的先生,不過這個說書先生和旁人卻也不同,是專門兒在那些酒肆妓坊裏講香艷段子的。之前也聽說有個不知得罪了什麽人的佐雜官,被人使上銀子敗壞門楣,將他家中女眷拿去編排成段子供人取樂。”

“之後呢?”謝正卿擡眸。

宋吉臉上訕了訕,有些怕講出口,但對上大人那冷俊的臉,又嚇的只得老實說道:“之後……聽說那個佐雜官連帶著妻女一家三口,在家中懸梁自盡了。民間所謂的‘唾沫星子淹死人’也是不無道理的。”

那冊折爛了的奏折在謝正卿的手裏被攥得更緊了些,封和底兒的加硬部分被生生折斷,邊棱銳利處卡在手掌心,卡出一道道泛白既而泛紅的深印子。

他尚不知她是否已聽到了那些葷話,但想到那一張張臭嘴裏念叨著她的名字,他便想將那些嘴一張張的撕爛!連帶舌頭也割下來餵狗!

宋吉‘噗通’一聲跪到地上,仿佛覺得這樣說話能令首輔大人略微息下怒。他道:“大人,探子們也只是在收錄民情時順帶著聽到的,並未做深究。奴才覺得要不然派人去查查那間酒肆,逼問那個說書先生是得了什麽人的好處?”

“哼,你以為能使出這陰損下流招數的人,會這麽大搖大擺的告訴那個說書的真實身份?”

謝正卿一提點,宋吉也恍然明白了。是啊,這時候能對蘇家下手的,想來無外乎那幾家,他們又怎會蠢到親自去這種地方買通打點。其中必是彎彎繞繞,兜兜轉轉,尋不見源頭。

縱是這般,謝正卿心中也已有了眉目。躲在幕後操縱此事的,十之七八就是汪萼!

旁人再不滿蘇家的解禁,也還不至於沖著個小姑娘下手。也只有汪萼做此事能得一箭雙雕的後效,一來打擊敗壞了蘇明堂,二來挽救了自家女兒。將蘇妁拖下水,轉移了來自市井的惡意。

“不必查了,找人來擬榜,過會兒送至府衙張貼,貼至戊京的大街小巷。”

聞言,宋吉臉上怔了怔,一時想不明白大人這是要張貼什麽榜,只心道難道是要廣而告之傳言為虛,不許再議?但這樣一來連之前不知道的這下也知道了,不等於是愈發助長了流傳速度……

他百思不解的行禮退下,去尚書房傳擬榜的寫官。

宋吉剛走,便有侍衛來報,“稟首輔大人,宮外有人持皇極殿的紫金令牌求見!”

“宣。”謝正卿心道,來的正是時候。接著又補上一句:“一道傳岑指揮使來見我。”

“是!”侍衛退下。

因著求見之人還在宮外待宣,而岑彥就在宮內,故此來的也快上許多。先是恭恭敬敬的行禮,繼而岑彥拱手問道:“大人,有何事吩咐?”

謝正卿邊將眼前的奏折疊放在旁,邊問道:“據聞坊間黑市上常有鐵勒來的雇傭殺手?”

“是,大人!鐵勒人不擅制造,不精商賈,生性本又彪悍野蠻,故而難有正當求財的門路。以前常盤踞於南山做蠻寇,自從大人幾次剿匪後,又在南山十步一營,那些鐵勒人便做不成山大王,改做雇傭殺手了。只要給銀子,什麽事兒都幹得出來。”

“嗯,那就暗下裏去買十個八個的回來,給我演一出問斬的好戲。”

“是,屬下這就去辦!”岑彥領命退了出來,卻也是一頭的霧水。起初他只當是有什麽錦衣衛不便出手的任務,才買這種面生的雇傭殺手回來。可最後演一出好戲的那句,他就想不通了。

岑彥走後沒多久,小太監便領著拿紫金令牌前來求見的人進了書房。

來人規規矩矩的在案前行了大禮,聲音清越,頭次進宮卻不似有半點兒發怵:“草民蘇博清拜見首輔大人!”

“起來吧。”謝首輔自然知曉他是為何而來,便也不扯其它,徑直詢起眼下最令自己心憂的問題:“妁兒知道了?”

這話擺明是首輔大人業已知曉民間流言了。但聽到謝正卿喚蘇妁的小名,蘇博清還是稍稍心安了下,心道這證明謝首輔並未因那些蜚言謠喙就厭棄了蘇妁。不僅如此,反倒還從這問語中聽出了濃濃的擔憂。

“回大人,家中並無人敢對妁兒提起,只是她今早不肯出房間用飯,連同貼身的丫鬟霜梅也一並鎖在她閨房裏……草民認為她已知到了。”

原本蘇博清一大早的急急趕進宮來,是為怕首輔大人聽了那些葷話而遷怒蘇妁,才想著提前來解釋清楚陸鶴軒因何會在蘇府之事。

可如今看來,他明白,是自己低估了蘇妁在謝正卿心裏的分量。

這時擬榜寫官也已趕來門外,恭立垂首候宣。宋吉小碎步子上前稟道:“大人,寫官業已傳到。”

“進來吧。”謝正卿端坐於書案後,並伸了伸手示意給蘇博清賜坐。

寫官捧著紙筆,躬著身子進來,跪於白玉石鋪就的冰涼地面上行禮。被準予平身後,寫官忙坐在太監堪堪擺好的蒲團上,又嫻熟的將紙與墨硯等,在蒲團前的小案上鋪陳好,執筆等著首輔大人下達擬榜命題。

蘇博清是蘇家人,又是蘇妁最信任的大哥,故而謝正卿無意避諱他,徑直下達命題:“現已逮捕數月前於戊京汪府犯案之部分主兇,案犯據實交待作案詳情,念及此案極其惡劣,特將案犯罪行詔告天下,以儆效尤。

鐵勒刺客目無王法,夜闖正三品翰林院學士汪萼之府,殘忍殺害汪府新婿,又將汪府千金汪語蝶擄走至郊區破廟,三十餘人對其徹夜輪番行禽獸行徑,手段暴戾,令人發指!

判定案犯於三日之後行斬刑,且即日午時起拖至菜市口跽跪示眾,夯枷□□,向世人宣講其惡行罪愆!”

……

此僅為提要,具體文筆要由寫官再斟酌細添。寫官手中握著筆遲疑了下,正思忖首輔大人的命題要如何擬寫才好。這時蘇博清卻從椅子裏起身,上前跪地,自薦請命道:“大人,草民願代寫官草擬此榜。”

這倒令謝正卿頗覺意外。原本他還當蘇家人都是蘇明堂那副性子,謙恭仁厚的老實疙瘩,只當蘇妁是蘇家唯一的‘例外’。現在看來,這蘇博清倒也不似個安分守拙的,起碼被打一巴掌能有魄力回敬回去。

謝正卿沒對他說什麽,而是做了個手勢示意寫官退下。蘇博清則立馬補位,坐上了蒲團,提筆疾書!

顯然那些說辭在心中醞釀已久。

昨晚雲娘將買菜時聽來的話如實告訴了蘇博清,他苦思一夜如何救妹妹脫困,在今早決定進宮時,就已想好了對策。

謠喙這種東西,滿足了眾多人獵奇的欲望,故而不論真假,均有受眾。若想要遏制亦不可硬來,硬來只會越發激化了民眾的獵奇心思。

按下一個蜚言,最好的方式不是抓人,而是以另一樁更有‘趣’的醜事來遮蓋。這樣人們很快就會沈浸在下一個更大的樂趣裏。

蘇博清來草擬這個榜自然是有便利,汪語蝶哪處有傷哪處有疤他自然比誰都清楚,重筆渲染她慘遭淩虐之細節,單是看著這些文字便可令人浮想聯翩……

半個時辰後,太監取了草擬好的長長榜文下達至府衙,之後很快便被衙役們拿去四下裏張貼。上頭發話了,若有一條巷子巡視不到此榜文,扣盡月銀!如此,哪個還敢偷懶?

每張榜一經貼出,便迅速吸引來一批路過的百姓。

很快,一種憐憫夾雜著賤視的神情,浮上閱榜百姓的臉龐。接著這種神情便如瘟疫般,瘋速染遍全京城……

“以前咱們也只是當坊間笑料聽聽,想不到竟連官府都站出來佐證了,那這事兒沒跑了!”

“哎喲~三十幾個鐵勒莽漢‘招呼’汪家小姐,想想都……太疼了不敢想了。”

“疼?我看是爽吧!那些鐵勒暴徒都押到菜市口示眾呢,聽說都去圍觀了,咱們也趕快去看看是些什麽嘴臉!”

***

菜市口,仲秋八月,赤日中天。

十個著黑衣的鐵勒莽漢排成一列跪在地上,胸前掛著罪由牌兒,上面詳盡描寫了幾人罪狀,可這些人的臉上卻不似有半分的慚仄表情。

面對裏三層外三層的圍觀百姓,他們反倒興致昂揚的大吼著對起話來。

“哎!俺給你們說啊,那個汪大小姐的花招兒可真是不少~那夜俺就隨便一嚇她,說不能把爺伺候舒服了就抹了她脖子,結果她那叫一個賣力啊!親遍了爺的全身不說,那活兒比窯子裏最會討寵的妓子都厲害!”

“俺也納悶,都說那汪家小姐是新嫁娘,按說這初經人事的新婦咋能懂那多花樣兒?有些動作都讓俺覺得自愧不如,看來這汪大小姐在嫁人之前就沒少過男人疼啊!”

“哎哎哎,你們那都不算啥!俺是汪語蝶那晚的第一個男人,她早把本事都使俺身上了,到你們那兒都只剩應付了……”

……

他們跪在臺子上聊的熱鬧,下面圍觀的百姓則有的嗤之以鼻,有的興勁兒正起,有的跟著起哄,有的神情冷漠。

只是不管是帶著哪一種表情的,他們都從頭聽到了尾,不舍得落下一句。

時至此刻,還有誰記得之前的流言?

蘇家姑娘?哎,不過只是些無根無據的葷段子,沒半個當事人站出來說道,也沒誰親眼目睹過,聽過就罷了,說多了倒覺沒味兒。

哪有這汪大小姐來的精彩!當事人排成一排在這兒追憶,描述的那叫一個淋漓盡致,仿若那夜情景再現,直聽得人血脈噴張!

這哪裏還是跽跪示眾,宣講惡行罪愆,這簡單就是來給全京城百姓說書的!還是最香艷最令人欲罷不能的那種!”

***

學士府,曹管家看到汪大人臉色發青的回來,便一路跟著進了書房,伺候著把鬥篷脫下。

他納悶的看著大人,想問這是在外頭遇到何不快之事了,可看這副臉色又不敢開口,只得將好奇和擔憂暫時咽下。

汪萼進屋後便直僵僵的杵在書房進門處,仿佛只是一具行屍走肉強撐著回了家,一但與外界隔絕了,便不想再多動半下。

曹管家深皺著眉頭看了半天,也不見老爺有任何動作,只見那雙老眼裏滿布著淒入肝脾的紅絲,卻又欲哭無淚。

頓了這許久,曹管家終是忍不住了,謹慎的輕聲試探了句:“老爺?”

汪萼依舊杵在那兒沒有任何反應。

“老爺?”曹管家這回聲量稍大了些。

就見汪萼那張臉緩緩側過,面色死灰,雙眼癡迂的看著曹管家。不知為何,曹管家竟覺得汪萼瞬間蒼老了許多。

既然已經開口了,曹管家便想幹脆問明白,是以凝眉道:“老爺,您這到底是遇到何難事了?二十多年了,您一直信任老曹,何不說出來讓老曹為您分憂?不管何事,它總有解決的法子啊!”

汪萼未語,曹管家卻先流下了兩行濁淚。二十多年了,他發誓從未見過老爺這副無措的樣子!就連當初姑爺死在府裏,小姐被擄走時,老爺亦能鎮定自若的盤算對策,想法子解救。

可這回,竟似被逼至了絕境般,整個魂兒都歸不了舍了。

又沈默了許久後,汪萼腦袋顫栗著,終於開了次口:“語蝶呢?”

曹管家連忙詳細回道:“小姐還在房裏。落兒說小姐昨晚吃多了涼物,腸胃不適,折騰了一夜,這會兒應是還在補眠。”

就見汪萼的頭抖的愈發厲害,他點了點,聲音也顫巍巍的:“命人將大小府門鎖了……任何人不得出府……”

曹管家這下則更加意識到事態的嚴重,可還是不理解什麽天大的禍事能瞬間將老爺打倒?他咽了下,“老爺,那您明日早朝怎麽辦?”

“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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