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相信你。”

楊歡最後說了這一句，隨即閉上眼，無論他人再如何勸誘，充耳不聞封口不言。

施閏章少將嘆息一陣，也拿他沒辦法，揮揮手讓突擊小隊將他帶出去。

那*的槍口又抵上他的後腰，楊歡並不反抗，閉著眼睛被眾人簇擁出去，沿著來時的原路穿越一條條甬道。

這趟自投羅網他至少確定了一件事：陳曦沒有落到聯邦軍隊手中。換了別人，這時或許喜憂參半，因為在這顆對聯邦極具軍事價值的行星之上，即使一窩螞蟻也陷於嚴密的監控，如果陳曦沒有被聯邦軍隊發現、捕獲，那麽，她很有可能已經喪生於墜機事件中。

但楊歡不這樣想。

一顆恒星有資格稱之為恒星，不僅因它的光芒，最重要的是，它恒久不變的……強大。在這個多變的紛擾的時代裏，不變本身比隨波逐流需要更強大的力量。

楊歡認為陳曦是一顆恒星，因為她戰勝過他，兩次，她用事實證明她足夠強大。

所以她不會死，他幡然醒悟。

她永遠不死。

楊歡驟然停步，睜開眼，他嗅到一絲難以形容的氣息，像是由億萬年翻騰的血池底部倒湧而上，怨毒、兇殘、惡心、恐懼、慌亂、噬殺……數不清的負面情緒隨著這絲氣息入侵他的感官，刺激他的五臟內腑……心臟發狂般朝著肋骨猛烈撞擊，仿佛下一秒就會爆成一包爛肉血漿，或是拋棄軀殼脫圍而出……

“啊！”

他仰首發出一聲厲叫，似極了月下的狼嚎，周圍似乎有人撲上來想阻止他，楊歡隨手揮出，那人被反震到十數米外，在金屬墻壁上砸成一灘肉泥！

楊歡橫沖直撞，他被那絲氣味牽引著，神智不清地沖進那條較窄的甬道，兩側豎立著低溫艙，透明的上半部分反射著白熾燈的光芒，冷冷的，就像棺材。

“砰”一聲巨響，楊歡撲到其中一具棺材上方，竟生出金屬撞擊般的震蕩。

強烈的震蕩幫助楊歡尋回了一點神智，已經渙散的目光又緩慢地收攏來，他的焦距定在正前方——透過棺材看清裏面的人。

那是一張臘黃的木無表情的面孔，瘦得像骷髏表面披了一層皮，雙目大睜，卻只能看到深黑色漫無邊際的瞳仁。

不，那不是眼瞳，是吞噬一切的黑洞。

楊歡感覺到一陣寒意霎時覆蓋他的軀體，剛剛還過分活躍的心臟竟被凍得僵化，似乎在一瞬間停止了跳動。

他們真的做了！他驚恐萬狀地想，他是瘋子，他的父親是瘋子，這世上卻有比他們更瘋狂的人，親手在人世創造出了惡魔！

……

“遠程武器，”陳曦的聲音一如往常，冷淡之外帶著揮之不去的疲憊，“預備！”

斷崖之上的七具機甲同時裝備上雜七雜八的武器，這都是他們在與聯邦軍隊的戰鬥中繳獲的戰利品，平時舍不得用，但現在陳曦要他們用，他們毫不猶豫地聽令了。

這也是個小小的奇跡，陳曦他們這批後來者在最短的時間內順利完成對原住民的逆襲，還算和平交接了領導權。因為這是一場微縮的戰爭，嘆燕星是孤懸宇宙的戰場，而戰場上向來是誰拳頭大聽誰的。

白色機甲上前半步，站在小隊的最前方，機甲頭部的位置象征性地微微放低，俯瞰著斷崖之下的惡魔軍隊，以及在斷崖上攀爬的無頭士兵。

三十來米高看不到邊際的斷崖，赫紅色的剖面平整得像被銀餐刀切開的蜂蜜蛋糕，無頭士兵的軀殼很遠，很小，就像一只微不足道的螞蟻。

這毫無疑問為斷崖之上的鋼鐵巨人們增添了勇氣，所以他們能夠堅守在第一線，等待血肉之軀的戰友先行撤離。

陳曦冷靜地盯著那名無頭士兵，他埋著頭，紅紅白白腦殼很惡心，速度很快，二十米、十五米、十米、五米……

她開槍了。

白色機甲的右手擎著一把銀色的手槍，槍口端端正正地對準無頭士兵，子彈打著旋兒飆射而出，擊中他的心臟！

想象中更恐怖的畫面沒有出現，無頭士兵立即倒栽了下去，就像一個最普通的被子彈擊中要害的人類，從高處落地摔得血肉模糊，再也不動彈一下。

機甲小隊齊聲歡呼，惡魔能夠被殺死，所有人都從慘遭上帝拋棄的地獄重返人間，有人居然喜極而泣。

可他們高興得太早了，陳曦專心致志地盯著小屏幕，隨著無頭士兵的徹底死亡，那些木頭樁子一樣的惡魔軍隊……動了起來。

先是一排、第二排、第三排……穿著聯邦軍服的惡魔們機械但有序地撲向斷崖，敏捷地攀升，星光淡淡地照耀著赭紅色的崖壁，不多時便被密密麻麻的攀爬者覆蓋成黑色。

歡呼聲嘎然而止，陳曦聽到袁昶驚慌地打了個嗝，雷恩發過來一排閃耀的綠色文字，她沒有時間看。

白色機甲仍然矗立在小隊之首，銀槍紋絲不動地對準斷崖上爬得最快的那一個，握得很穩，很有力。

“不要讓他們把距離縮小至五米。射擊心臟。目標和隊列等同，從左到右，預備，放！”

“第二排，預備，放！”

“第三排……放！”

“第四排……”

螞蟻們一排一排從斷崖上翻倒栽落下去，但真的就像不知疲倦、缺乏自我意識的螞蟻，總是有下一排補上前鋒的位置，源源不斷，永無止境。

陳曦聽到通訊器內傳來粗重的呼吸聲，同伴們都累了，恐懼會加速疲勞，何況遠程武器的彈藥也有限。

但她並不慌張，所有人裏她和雷恩是最鎮定的，因為他們和惡魔不是第一次打交道，早在十年以前，他們還是懵懂無知的少年時，他們已經與之戰鬥過，而且取得了勝利。

“下一輪射擊後開始撤退，我和雷恩墊後。”

忽大忽小聽起來有點亂的槍響過後，其餘五臺機甲果然撒腿狂奔，袁昶那小孩子跑得最快，他向來怕死，他怕死之前完成不了那件比生命更重要的事。

陳曦和雷恩默契地分離開來，站在斷崖兩側密集射擊，硬生生補上了五個人的空缺。

等到同伴走遠，雷恩切換到短程通訊頻道，將剛才用文字發過去的話重新說了一遍。

“我不認為是當年我們清掃得不夠幹凈，我們燒掉了老師所有的文字記錄，銷毀了成品半成品，甚至炸掉了實驗室。”

“嗯。”陳曦應了聲，駕駛白色機甲飛速退後，讓黑色機甲在斷崖上方來回狂奔補射，她卻把槍口對準對面，沿著崖邊射光了全部子彈。

“那就是聯邦人做的，”她註視著地面上被子彈射出來的半圓形，皺眉思索，“這麽說老師在帝國的時候並不是孤身作戰，他和聯邦一直有聯系。我不明白，老師瘋了，難道聯邦政府也瘋了，他們為什麽願意執行這項反人類的計劃？”

雷恩收槍，金色的手槍在黑色機甲手上挽出一個靈巧的槍花，他在駕駛艙內原地蹦跳，擬真系統將他的動作完美地傳送給黑色機甲，鋼鐵巨人模擬了同樣的動作，金屬大腳板從空中落下，沈重地砸向脆弱的土層。

“轟！轟！轟！轟！”

……

黑色機甲在最後時刻速退，塵煙彌漫中，被白色機甲用子彈勾勒成半圓形的斷崖邊緣垮塌，數噸重的赭紅色土塊傾瀉而下，裹脅了攀附在崖壁上的軍隊，無論他們是人類或是惡魔，此時都不過是毫無還手之力的螞蟻……

一白一黑兩具機甲在星光下疾奔，通訊頻道內關於當年那件事和如今現狀的交談仍在繼續。

“他們不知道老師的真實目的，”雷恩苦笑，“除了我們，或許這個世界上沒有其他人知道。對於聯邦人來說，龍血計劃僅僅是一項強兵計劃。”

他停頓了片刻。

“你說……阿希姆會不會知道？”雷恩忽然靈光一現，“他是不是因為知道這點，所以不擇手段也要破壞盟約，促使帝國向聯邦開戰？”

陳曦沒有回答他。她只是在高速行進中掉轉了白色機甲的頭部，望向東南方向。

在那裏，越過某條界線，這個星球的白晝將取代黑沈沈的夜。

她並不知道楊歡在那條線以外，尋找著她，思念著她。

她只是想，死去的人和濃稠的黑暗像一口越來越逼仄的井，還需要付出多少犧牲，才能打撈起落下去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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