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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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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青的天空, 窸窣的雨聲猶如針尖擊打碎石,晦澀中冷岑岑的浸染著霧氣。轟隆隆的雷聲壓著頭頂滾過, 轉瞬又呈瓢潑大雨, 白戚戚的雨水漫天而下, 猶如倒灌。

噠噠的馬蹄彈開泥濘的雨水, 奔馳如風,由狹窄小徑陡然一躍, 落到寬敞的石板路,繼而如閃電一般,迅猛飛奔。

宋延年緊緊攥著韁繩, 兜帽迎風簌簌飄至腦後,碩大的雨珠劈頭蓋臉砸在面上, 他胡亂抹了一把, 心急如焚,恨不能將幕後之人千刀萬剮,沒有一絲頭緒, 失去掌控的焦灼感席卷全身。

他幾乎想遍了所有可疑之人, 不可能是沈紅音,若是她, 又怎能想的如此周密, 反而自陷泥沼。也不會是大哥,西伐之路艱險覆雜,憑他根本無從抽身布置。還會有誰,馮鶴鳴?他精於算計, 焦頭爛額之際,區區馮蘭不足以讓兩人撕破顏面。難道是被搶了宮廷供奉的陸家?

宋延年的嗓子幾近幹涸,他弓著腰,揚鞭一甩,激起層層銀光,馬鬃如雪,疾馳間抖雨成沫,熱燥的馬鼻噴出嘶鳴的吼叫,密匝的蹄聲如擂鼓陣陣,不多時便來到了蒼雲山。

信中要他一人赴蒼雲山,盡管曾賓極力要求同行,暗中保護,然宋延年唯恐觸及歹人的神經,他不敢拿顧妝妝的性命犯險,若她有事...

他搖了搖頭,她絕不會有事。

後山腰懸著一片嘩然而下的瀑布,激蕩的水流聲震如雷,巨石掩映,白浪滔天,一聲接著一聲的悶雷,仿若重錘砸在心底,將他死死壓向湖底,愈沈愈深,宛若溺水之人,心焦如焚卻又難以喘氣。

“姑娘,你猜他會不會來救你?”瀑布後是一處隱蔽的洞穴,洞口一側布滿荊棘灌木,男子倚靠在洞口,回頭,銀白色的面具泛著冷光,漆黑的瞳孔望著被反手綁住的顧妝妝,輕輕笑著,若非劫她至此,倒有股儒雅氣度。

顧妝妝掙脫不開,陰沈著小臉沒好氣,“叫我宋夫人。”

男子的唇很白,微微抿著,沈了沈依言叫她,“夫人。”

顧妝妝往旁邊挪了挪被束縛的腳踝,轟隆的雷聲伴隨著唰唰的瀑布,根本不會有人註意到聲響,她想嚇他一下,便上下掃視男子,咦了句,“你聲音聽起來很是耳熟。”

男子果真頓住,顧妝妝心道,有戲,豈料還未再開口,那人像是看破她的意圖,走上前,弓著腰,一捋碎發沿著鬢角滑落,蕩在銀白色的面具上,深邃的瞳孔中,顧妝妝看到自己青絲散亂。

呼吸糾纏,溫熱黏膩。她張了張唇,下意識的往後仰頭,那人又笑了笑,直起身子,聲音清淡,“是嗎?”薄薄的調侃意味,極不將她的話放在心上。

“夫人可知,但凡知道劫匪身份的人,都會被撕票。”

尾音裹了些許不懷好意的要挾,在顧妝妝聽來,有輕慢,有鄙薄,也有對她不自量力的嘲笑,於是她挺直了脊背,憤懣的回擊,“你若敢撕票,夫君一定會千方百計找到你,為我報仇!”

男子似嗤嗤笑了聲,兩臂交疊,“夫人未免高估了自己。”

“你不知夫君如何寵我,愛我,若是你敢動我一根頭發絲,他傾盡全力絕不會饒你!”顧妝妝不敢洩氣,硬著頭皮與他周旋,只盼能唬住他,及時收手。

他上前,屈膝蹲在她身旁,探手一撩,顧妝妝避開,驚恐的問,“你想做甚?”粉唇雪膚,幽亮的瞳孔充滿警惕,他一手壓住她的肩膀,一手將她耳畔的頭發勾纏在指間,打成卷,低頭輕呵,“我動了,又如何?”

顧妝妝的臉上幾欲滴出血來,她啐道,“登徒子!”

“哦?只是動動頭發,夫人都受不了了,若我...”他止住了話,將視線投到顧妝妝的櫻唇,咽了咽口水。

“你敢!”顧妝妝氣急,話音剛落,那人兩手掰過她的下巴,往身前一按,溫熱落到鬢角,他快速起身,背過頭去,重新負手立於洞口。

“我的確不知他如何愛你,只知宋府進了個叫陳阮的風塵女子,兩人寸步不離,難不成是在研習書冊?”

他笑的極輕,淺淺的如飛鳥略過湖面,激起層層漣漪,不沾片羽。

顧妝妝惱怒極了,只覺得鬢角熱乎乎的似要燃起火來,眼眶蓄滿水汽,她咬著唇,大義凜然的睥睨著他,“若叫我今日逃了,必會天涯海角追殺你。”

“呵..”他又笑了,他在笑什麽?!顧妝妝的手被勒的通紅,這種毫無反抗之力的處境,讓她生不起一絲主意,就像砧板任人宰割的雞魚,橫豎都是死。

她只知陳阮與自己相像,是婆母拿的主意,送到院裏,卻根本不知原來陳阮是閣中女子。她猶疑的看著那人,心頭一陣陣的怪異湧來,原來不管是誰,只要模樣像她,都能得到宋延年的寵愛。

“我恭候夫人的追殺。”

委實有些洩氣了。

正在此時,那人似驚訝一般,擡了音調,“竟然真的來了!”

聞聲,顧妝妝昂著脖頸,順著他的視線看了過去,霧氣繚繞的湖邊,宋延年穿著鴉青色的披風,兜帽盡濕,他煩躁的沿著湖畔逡巡,時而駐足冥思,時而低頭翻撿,像是在找他們留下的蹤跡。

雨下的這般大,便是真有什麽,也早就沖跑了。

顧妝妝運了口氣,剛要大喊,恰好那人回過頭,她鼓著腮幫子,一時間不知該叫出來,還是咽下去,只憋得眼睛圓溜溜的喘不過氣來,她重重的吐出,垂頭喪氣的睨他。

“你求人還是求財?”

男子好整以暇的望著她漲紅的臉,想起方才親近她時若有似無的木樨香氣,捏了捏拳頭,笑道,“夫人與錢財,我都要。”

簡直無恥至極。

顧妝妝瞪著眼睛望他,忽然猝不及防呸了一聲,男子往後一避,詫異,“你不信?他既然來了,我便沒打算讓他活著回去,屆時我再做張同樣的面皮,攜你回宋家,豈不是人財兩得?”

“你!”顧妝妝咬了咬牙,“做夢!你當我是啞巴不成。”

那人笑笑,若有所思的靜默片刻,兩人齊齊看向湖畔宋延年。

他蹲著身子,手裏捏著石榴色碎玉步搖,端望半晌,顧妝妝反剪著雙手,晃了晃腦袋,覺不出流蘇墜子的響聲,便又蹙眉兇神惡煞的盯著男子,“卑鄙。”

宋延年捏著步搖,餘光四下掃了一圈,青磚下面還壓了一封包了油紙的信,他知道,一定有人在暗處看著自己。

傾瀉如柱的雨水很快澆濕了信紙,他腦中嗡嗡作響,一面覺得是歹人故作玄機,引他上當,一面又真的恐懼顧妝妝被拋屍水中,他無法直立,恐站起來的眩暈讓其發現他的軟弱,伺機出手。

他緊緊掐著腿上的肉,視線重新聚攏,幽深混亂的瞳孔漸漸沈靜下來,起身,將貼著後腦的兜帽一把扯落,連同披風扔到地上。

劈裏啪啦的雨水不斷地灌入湖底,昏沈的湖面與烏青的天融成一團,黑壓壓的叫人覺得無法喘息。他合上眼睛,仿佛聽到顧妝妝在水裏不斷的掙紮,呼救,再睜開眼睛,他知道,水下不一定有人。

如此幾番,神志猶如一團亂麻,被人就著火苗燃成熊熊大火,他覺得自己要炸了,被無邊無際的猜想逼瘋。

男子咧嘴笑笑,冰涼的唇沾了雨絲,連話都十分刺骨,“他會跳下去救你嗎?”

顧妝妝斜斜瞪他,面上氣勢分毫不弱,除了如此神情,她也做不了旁的,宋延年會水,婆母曾很是自豪的與她說過,宋延年幼時在紫雲觀後山的河水裏,自行學會鳧水。

自然,當時顧妝妝不以為然,大多數的南楚人,都是會水的,只是瞧著杜月娥彼時得意的神采,她不好予以打擊。

“咱們不如打個賭,”男子靠在洞口,面具下的眼睛如一勾清泉,顧妝妝心煩,直直堵了他的話,“不打,夫君會鳧水。”

言外之意,他一定會下去找她,不管是不是陷阱,顧妝妝其實心裏很沒底氣,這樣大的雨,即便身手再好,也容易溺水。

男子冷冷一瞥,“那你知道他是如何學會的鳧水?”

“夫君天資聰穎,自學成才。”

“呵,”男子笑的愈發莫名其妙,“是你婆母說的吧。”

顧妝妝狐疑的打量著他,此人言行詭異,仿佛熟悉宋家人事,可她思來想去,印象中與宋家有來往的人中,無論如何也找不出這樣一號高人。

這般私密的話,他從何得知?莫不是杜月娥的近身人?是誰,除了林嬤嬤,還能有誰?

“他會鳧水,是有人教他。”男子緩緩開口,負手看著遠處那人,顧妝妝直起身子,擰起眉心,似乎潛意識中,已經認定此人說的屬實,“是誰?”

“陸清寧。”

轟隆又是一聲響雷,淩空辟出的閃電近在咫尺,她忽然間腦中飄出一句話,“放松,打開手臂,與水相融而非相抗。別怕,我在呢。”

是誰說過的話,軟糯酥甜,卻又堅定自信。

“你猜,他現在心裏想的人是誰?陸清寧,還是你顧妝妝?

他會不會跳下去,明知是陷阱,卻害怕猜錯導致失去?救得是你,還是他心底的那個人?呵,真有趣...”

挑釁一般的引/誘,充滿侵略的眸子直直的望著顧妝妝,深刻卻又凝重,發白的唇下,舌尖抵在下顎,他笑了笑,篤定的嘆了一聲。

宋延年幾乎已經猜出他是誰,信上的筆跡,沒有刻意的隱藏,與來之前的那封信截然不同。他回來了,帶著怨恨或是不甘,向他覆仇來了。

他逃走了五年,然消息一直未曾傳到宋延年耳中,直到上回顧德海回北魏偶然發現真相,是大皇子和貴妃故意隱瞞,將他陷於危險境地。他們試圖拉攏顧德海,若非他假意投誠,又怎能活著返回臨安。

可這麽多年過去,他一直不曾現身,今日之舉,又是為的什麽?

顧妝妝的心,隨著他一動不動的背影,慢慢沈寂下去。

忽然,宋延年解了上衣,赤著臂膀,縱身躍入湖中,猶如一尾白魚,赤條條的呲溜不見了蹤跡。

顧妝妝眼睛一熱,心道,他腰傷這是好了。

“如此怕水的一個人,竟然真的敢跳,”他陰陽怪氣,回過頭,見顧妝妝神色茫然,便斂了唇角的笑,“你不會以為他救得是你吧?”

“哼,你怎知他救得不是我?!”顧妝妝反唇相譏,狹路相逢不準露怯。

無孔不入的湖水灌進宋延年的耳朵,鼻孔,成串的氣泡咕嚕嚕的上浮,傾流直下的雨水撞擊著湖面,一陣一陣的水浪拍的他頭昏眼花,宋延年像一只弩/箭,不斷下潛,水中的視野並不清晰,汙濁的草蔓隨波拂動,將他稍稍行進的身子晃回原處。

直到鼻間空氣匱乏,壓得胸腔難以喘息,他轉頭往上游,水草勾纏著他的腳踝,柔軟而又決絕的拉扯著他,宋延年蹬腿試圖擺脫,然而越拽越緊,腿上的力量漸漸削弱,他的手仍然在往上攀劃,咕嚕嚕吐出的水泡,就像催命的鐘聲,每一次都讓他愈發緊張,焦躁。

鋪天蓋地襲來的,除了水,還有漫無止境的恐懼,來自幽閉黑暗下的心悸。

思維逐漸混亂,意識無法控制,他不斷想起那些畫面,就像近在眼前。

“你醒啦。”女孩渾身濕漉漉的,袖子挽到肘間,替他擦了擦臉上的水漬,亮晶晶的眼睛好奇的打量著他,“失足落水?”

他只是偏著頭看她,不說話,女孩又笑,“啞巴啊。”

他想,真好看,比北魏的所有姑娘都要漂亮,水靈。

.....

“放松,打開手臂,與水相融而非相抗。別怕,我在呢。”

女孩挽著褲腿,赤足坐在青石上,圓潤的腳趾不斷挑起清澈的水花,白皙的臉上沁著汗,她托著下巴,一雙眼睛就像天上的星星。

“周衍之,你真笨呀!”

“周衍之,你怎麽這般怕水,我們南楚子民,生來就與水打交道,你太僵硬了,會下沈的..”

“周衍之,游過來,像魚一樣,別怕..”

周衍之,周衍之..

周衍之......

是誰在叫他,就像在黑夜裏點了一盞燈燭,兀的照亮昏暗的角落,宋延年陡然驚醒,慢慢回過身子,閉緊了雙唇,弓腰屈膝,雙手覆在水草上,將那團蓬亂的糾纏一點點理清,解開,猶如一根繩索絞著脖頸,他的臉越來越紅,青筋漫上額頭。

終於,撇開最後一根水草,他奮力一蹬腿,朝著光亮處竄了過去。

瀕臨窒息的前一刻,他猛地越出水面,撲面而來的空氣清新而又甘甜,混合著雨水的沖刷,將他墨發攏成一團漆黑。

“居然沒死。”

語氣裏夾雜著輕飄飄的遺憾,宋延年擡頭,男子帶著銀白色面具,抱著雙臂站在湖畔,頎長的身姿精瘦儒雅,薄唇微翹,冷眸死死凝視著他。

“若真想我死,這幾年你早就回來了。”宋延年抹了把臉,浸在水裏的身體冰涼涼的,他打量著岸上的人,一如從前兩人相處的時候。

那人笑了笑,“我一個人茍延殘喘,總比你們滅了我宋家要好。”

“我會讓你歸位。”宋延年定定的說,瓢潑大雨將聲音打碎,他知道,那人聽見了。

“我該與你說謝謝,還是感恩戴德的三跪九叩?”他背著手,居高臨下望著水裏的人,曾幾何時,兩人一同在紫雲觀讀書習字,他只以為遇到志同道合的知己,卻不防此人接近自己懷有叵測目的。

他每日觀察自己的一言一行,臨摹字跡,苦練鳧水,哪怕畏懼至極,仍不放棄。

這樣的恒心,這樣的意志,非常人所能達。

原以為是惺惺相惜,到頭來全然錯付。

他所傾心仰慕的女子,自小缺失的父母之愛,也一同被他占去,天下哪有如此爽利之事,總要狠狠的報覆一下,方能解多年之怨。

“這些年你去哪了,過的如何?”宋延年的嗓子暗啞低沈,嗆過水後,說話都扯得喉嚨疼。

“托你的福,四處漂泊,起初不好,後來..”面具下的眼睛輕輕挑起,“後來還不錯。”

他摩挲著手掌,宋延年的目光落在他的虎口處,又移至食指厚厚的繭子與刀痕上,問,“做什麽營生?”

男子低頭看了眼手,又朝他諷刺的笑笑,“剝皮畫骨。”

宋延年沒說話,許久,又說,“你這次回來,是有事找我?”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訂閱的小可愛們,推一下我的預收文《你看看我呀》,文案如下:

淮南侯嫡幼子姜蔚,生來風光,錦衣玉食,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卻總是追著一個小丫鬟打轉,

穿身新衣裳,樂不可支的咧嘴問,“孫念安,你看看我呀!”

鬥雞贏了,抱著掉光毛的公雞美滋滋的問,“孫念安,你看看我呀!”

玩骰子賺的盆滿缽滿,嘩啦把銀子倒在孫念安面前。“都給你,你看看我呀!”

孫念安擦完幾案,懶懶的擡頭睨他,“姜蔚,你煩不煩!”

後來,天下大亂,淮南侯攜全家出逃,路上唯獨丟了姜蔚,

昔日金貴,一朝喪犬,被所有人踩在腳底取笑,

有個女孩蹲在瀕臨凍死的姜蔚身邊,緊緊抱住他冰冷的身體,“姜蔚,你看看我呀!”

.......

有人說孫念安命好,攀上姜蔚這個高枝,轉眼成了高高在上的貴人,

只有姜蔚自己清楚,在那段如喪家犬生不如死的日子裏,有一雙小手拉著他,從泥濘昏暗走到陽光和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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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甜蘇蘇甜甜 1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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