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照徹底醒來時，恍惚之間他還以為自己依然奮力游在那洪水之間。

那陣大風刮來，他被水蓋住時，他突然想到了當年在三亞。他陪喬熠宵去海邊玩，喬熠宵站著在玩水，隨後一個浪頭突然打過來，打了喬熠宵一身水。喬熠宵楞了楞，隨後“哈哈”大笑起來。沒等笑完，更高的一個浪頭來襲，喬熠宵大笑著趕緊往他這邊跑。

喬熠宵邊跑邊大聲道：“你快來，這個真的很好玩！！”他渾身濕淋淋地，卻一點也不狼狽，笑得燦爛極了，他高興極了。

莫照當然是婉拒了。註意形象的他，怎會忍受全身淋上海水。

當時，喬熠宵皺了皺鼻子，小聲道：“真沒意思。”說罷，繼續玩水去了。

不知為何，那個時刻，他突然想到了當日。

他想，他的確是個沒意思的人。

他再定睛，看到了遠處樹上抱在一起發抖的一老一小，他用盡力氣喊了聲“這裏有人”，隨後便被洪水卷住，被迫離開了此處。他找那對老小找了很久，他也高估了自己的實力，他畢竟快四十歲了，身子骨到底不比年輕時，他游不了那麽久了，尤其又是這樣涼的水，他的腿抽筋了。

他就這樣被洪水推移著，身體漸漸往下墜，他強撐著想要找到一個可以抓住的東西，卻抓不住。

他也想要再浮上去，腿卻實在使不上更多的力氣了。他盡力地往他所能看到的水較淺的地方靠近，他努力地睜著眼睛，看到那裏離他越來越近，卻又是一陣洪水朝他襲來。

那一刻，他居然笑了起來。他想到，如果被海浪打了一身，那滋味，估計也就與這個差不多了吧？

笑的同時，水漫進了他的嘴中。

隨後，他便沒了意識。

恍惚之間，他還記得當時水的味道，有點苦，更多的是泥土的味道。

醒來時，鼻尖卻隱隱約約是消毒水的味道。

他睜眼看到了天花板，知道自己沒死。

他吃力地伸手去摁了床邊的鈴，瞬間門外響起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

他扯起嘴角笑了笑。

莫照醒了過來，經由醫生全面檢查，告知並無大礙，只待靜養時，所有人集體松了口氣。

莫照看著大家如釋重負，心中卻很平靜。他是他們家這一代的希望，眼看著已經踏出了最為重要的一步，家人自然不願意他死。他本想露出一絲微笑，以示自己的確沒事，卻看到莫致眼中一閃而過的亮色液體。

他楞住了，他是不是看錯了。

他待要看得仔細些，莫致已經轉身出去了，他張了張嘴，最終沒有開口留住他。

何知婉坐在床邊，看著他，眼睛紅腫，輕聲道：“爺爺奶奶、外公外婆情緒都不好，也都在家裏躺著呢，不敢讓他們過來。過兩日你再好些，他們來看你。”

他輕聲“嗯”了一聲。

何知婉久不與兒子相處，滿腔的話，卻不知該如何說出口，她最終只是靜靜地看著莫照。

幸好這時外面又傳來腳步聲，岑兮與陶浩然一前一後走了進來。

莫照往他們看去。

“哥，你醒啦？”岑兮走到床邊。

莫照微笑，他嗓子發炎，還不太能說話。他看向這個幾年都沒回來的弟弟，回來後，卻還沒有來得及見面。沒料到，第一次見面就在病房。岑兮滿臉微笑，看得出來這幾年成長了不少。他又看向陶浩然。

“哥。”陶浩然也走上前。

他再笑了笑，自己沒有的東西，別人擁有的話，挺好的。

他樂於見到陶浩然與弟弟和好，更樂於見到他們能夠永遠幸福。

岑兮又道：“我媽明天就到了。”

何知婉問：“妹妹這次回來長住？”

“嗯，媽媽這幾年都在國內。”

何知婉之前被嚇得不輕，現在放松下來，聽聞這個消息，也微微露出笑容，道：“真好，回來就好。”她說著，就見陶浩然在對她使眼色。因為莫照躺著，看不到他們倆的表情，何知婉微微點頭，過了會兒說：“我去看看讓人送些吃的來，遙遙和浩然還沒吃飯吧？”

陶浩然道：“舅媽，我去吧。”

“我來。”

兩人謙讓著，一起走了出去。

莫照是什麽人？

聞音他便知道，這兩人是要背著他說事情。

可是有什麽事情是需要背著他說的？還是他媽與陶浩然之間。他想不出來。

偏偏他現在不太好說話，他也懶得問岑兮。

三十多年來，他第一次是這樣地覺得累，並想要休息。於是他什麽都沒問，什麽眼色都沒使，他只是安靜地聽著弟弟給他講這幾年在國外的事情。

病房外，陶浩然小聲道：“舅媽，人我都找到好幾天了。被我關在地下室裏呢。您看怎麽著？”

何知婉蹙眉，有些猶豫。

陶浩然又道：“我本來想直接交給警察的，可是想到也許等哥他知道了，興許有什麽其他想法？”他試探地說著，這位舅媽是在法院工作的，也不知道他這種直接的作風符合不符合她的道德觀啊……他有些小忐忑，他沒少做過出格的事。

誰料何知婉直接道：“好孩子，你做得對。”

“……”陶浩然雖然覺得這位舅媽也許會同意他的做法，但真的聽到這樣的話，沖擊實在是有些大。

何知婉苦笑一聲：“是不是嚇到你了？可是我們做這樣的工作，是為了什麽？為了人民。我們自以為公平，自以為平等，自以為能夠拯救世上的大部分人。也一直為了這個目標做更多的努力與改變。最後我才發現，我居然連家人都保護不了，那我工作的意義又是什麽？”

“舅媽……您別這麽說。”

“我知道你什麽意思。那個人你幫我再看著幾天，屆時，交給莫照。怎麽做，全憑他。”

陶浩然聽到這話，猛地楞住了。他們都知道莫照到底為什麽要跟那個小朋友分開，可是這位舅媽的話是什麽意思？居然一點兒都不猶豫地就決定，真的要讓莫照知道？莫照真的知道了，那還得了啊？還不立即跑回那個小朋友身邊。

他有心再問幾句，何知婉卻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進去陪陪他吧。”

“哦。”陶浩然走了進去，走到病房門口，回頭看來，何知婉沖他柔柔一笑。

何知婉一個人站在病房外。

這一次，無論丈夫與家人是怎麽樣的決定，她只會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

過幾日，等莫照的身體恢覆得更好些，她就會將實情全部說出來。她讓莫照自己去選擇，喬熠宵願意不願意再接受莫照，也是他自己的選擇。

她不會幹涉。

她也不會允許任何人去幹涉。

他們都沒能夠擁有的東西，她的兒子一定要擁有。

莫照失蹤的消息還在外流傳著，他也在一個很隱秘的醫院裏養身體，他的身體底子很好，因此恢覆得很是順利。

除了格外親近的，無人知道他其實已經在漸漸恢覆了。柳北曄晚了一天，知道莫照找到了，心中大松一口氣。無論如何，他還是希望莫照好好的。莫照從小到大就自帶高高在上的氣場，沒道理讓他們不舒服了幾十年，一下子就沒了吧？

莫照一輩子自帶這樣的氣場，繼續氣他們才是正道理。

柳北曄本打算獨自去看莫照，結果柳南昀那個笨小子，還真的因為外面傳的莫照失蹤的消息，實打實地難過了好幾天。直到現在，還沒回神呢！

柳北曄氣不打一處來，當年他生病，怎麽沒見這個小沒良心的這樣？！

話雖如此說，見柳南昀這樣難受，他還是有些不忍心。而且說柳南昀小沒良心也是開玩笑，他生那病，哪能跟莫照“失蹤也許已經不在了”相提並論？便把實情告訴了他，柳南昀既然知道了，自然也是要來看莫照的。

因此這日，柳家兄弟一起過來探望莫照。

何知婉一直在醫院陪著，見他們來，打了招呼，便暫時出去，將病房留給了他們。柳北曄心中感慨，莫照的媽媽，他們從小就很少見到，這還是第一回與她們對話呢！小時候，他們一直以為莫照的父母是很嚴肅的那種，現在看來，竟然不是。

莫照還是只能發出一些簡單的音節，他已經能夠靠坐在床上了，他對這對兄弟微笑。

柳北曄倒也不尷尬，直接道：“禍害果然要遺千年。”

柳南昀拉了拉他：“哥怎麽能這麽說……”

“你給我閉嘴！”專門給他拆臺，專門幫外人不幫家人！這就是傳說中的坑哥！

柳南昀不高興地閉嘴，聽柳北曄說話：“看到你好好的，我也就放心了。那時候聽他們說你不見了，我就隱隱覺得你肯定能被找到的。我們從小也算是一起長大，雖然後來疏遠了，倒也是正經的青梅竹馬？原來的矛盾既往不咎。等你好了，一起出來喝酒？就是不知道莫市長，給不給我這個面子？”柳北曄斜了他一眼。

莫照笑著點頭，又指了指自己的嗓子搖頭。

“我知道，在外面我問過醫生了，說你嗓子發炎。沒少喝那臟水吧？”說著，柳北曄又幸災樂禍地笑了起來，莫照居然也有吃這些苦頭的時候！

結果那個小沒良心地又道：“哥你別這麽說……”

柳北曄拍了一下他的腦袋，看向莫照道：“我這個弟弟從小就念叨著你的好，不就因為你之前給他買了些吃的？”

莫照看著柳南昀笑，柳南昀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柳南昀早就不是一頭白毛了，他開始工作後，便將頭發染成了規規矩矩的黑色。顯然，人都是會變的。

此刻看著柳南昀的一頭黑發，莫照想到的是喬熠宵，他總愛直接稱他為“白毛”。現在白毛變黑毛了，喬熠宵見到了，會失望吧？

他笑得更甚。

沒死，他還是挺高興的。死了就再也無法知道關於喬熠宵的事，而現在，他還能夠看著喬熠宵成長，盡管只能遠遠地隔空看著。

正待此時，岑兮走了進來，他看到柳家兄弟在，道：“有客人在啊，我先出去。”

柳北曄一看到岑兮，眼睛立即一亮，站起來道：“這是莫照的表弟吧？”

“你好，我是岑兮。”

“回來了？”

“嗯。”岑兮不認識他，只能對他笑了笑。

柳北曄一直惦記著柳南昀成績不好的事，現在雖然參加工作了，不用再考試了。可他還記得莫照這個厲害的表弟呢，有心結交，便與岑兮說到了一處。

柳南昀則往莫照靠了靠，擔心道：“莫大哥，你還好嗎？”

莫照點頭。

“唉，你要好好養身體啊——”他看著莫照，想到另一個醫院裏的喬熠宵。他偷著去看過，沒敢進去面對面，他怕他會哭。他也不知道，喬熠宵怎麽就這麽慘呢？他其實是想告訴莫照的，但是他又怕這反而會害了喬熠宵。他哥說了，這兩人分手就是因為莫家阻攔。喬熠宵已經那麽可憐了，要是再被莫家人怎麽了，那還得了？

他想著，還是別說了。

他的面色不停在變幻，莫照都看在眼裏，卻不知他到底在想什麽，只能安撫地對他再笑了笑。

柳南昀腦袋一熱，他又小聲道：“莫大哥，你是真的要跟那個尹青文結婚了嗎？”

莫照好笑地搖頭。

“莫大哥，你現在還有喜歡的人嗎？”

莫照覺得柳南昀有些不對勁，他不禁有些探究地看著他。

“莫大哥，當時我去拉橫幅，對不起……”他當時忘了跟莫照道歉了。他覺得自己的腦袋就是不好啊，越說越亂，他不能再坐下去了。不然不知道又要說什麽，他起身就要走。

莫照卻伸手拽住了他。

其實他們的動作都很小，背對著他們的柳北曄與岑兮均沒發現。

柳南昀回頭看莫照，莫照也定定地看著他。

柳南昀心想他媽的拼了！管他呢！事後被他哥打死也不管了！喬熠宵都那麽慘了，莫大哥也這麽慘！他不管了！他轉身，靠近莫照，小聲道：“莫大哥，你出事那天的夜裏，喬熠宵被車撞了。肇事司機當場就逃了，到現在都沒找到，他在地上躺了很久，是早晨才被環衛工人發現的！然後他現在還在醫院，眼睛也看不見了！！”他一口氣說完。

他看向莫照，卻傻眼了。

莫照平靜地仿佛在聽一件與他毫不相關的事，一點反應都沒有。眼神十分平靜。

他低頭看莫照的手，莫照的手卻不如他的面容平靜。

莫照的手還保持著之前的姿勢，緊緊地抓著他。

並且越抓越緊，柳南昀想忍住，卻終於疼得叫出了聲。

柳北曄與岑兮一起回身。

“哥。”岑兮大步走來。

柳南昀心虛地不敢看他們。

岑兮卻探究地看向他，他眨了眨眼睛，沒說話。半晌，他又擡頭看了眼柳北曄。

柳北曄咬牙：“你這個小傻子又做什麽好事了？”因為在病房，柳北曄的聲音很小，卻平添了許多壓抑感。

“我，我——”柳南昀不敢說了。

岑兮擔心地俯身再道：“哥，哪裏不舒服？”

莫照這時松開了抓住柳南昀的手，他拔了左手上的針，掀開被子就下床。

太過突然，在場其他三人竟然全部沒有回神，待到他走到了大門口，岑兮第一個驚醒過來。他大步跟著走了出去，柳北曄拽住要溜的柳南昀：“自己招！”

柳南昀苦著臉：“哥，莫大哥和喬熠宵都太可憐了。”

柳北曄要氣死了：“所以你就都告訴他了？！”

“是啊，我——”

柳北曄伸手就要打他，身後傳來莫照媽媽的聲音：“沒事。”

兄弟倆一起回身，何知婉顯然聽到了。

柳北曄有些急躁，他可不想得罪莫家！

結果何知婉只是柔聲道：“真的沒事。”

柳北曄楞楞地看著這個阿姨。

何知婉卻迅速地拿起了衣架上一件外套，轉身也立刻走出了病房。

柳北曄懵了，真是奇怪的一家人。

岑兮跟在莫照身後，拉不住他，也攔不住他，只能大步跟上他的步伐。

莫照常年健身，岑兮只是個常年坐在電腦跟前看資料寫論文的歷史系教授，體質根本不能與他比。他盡力地去追上越走越快的莫照，他反覆問：“哥，你要做什麽？你要去哪裏？外面還不知道你找到了，舅舅說暫時還不能暴露啊。”

聽到這話，莫照停下腳步，回身看了他一眼。

他們應該都知道，卻沒有一個人願意告訴他。

是不是打算這輩子都不告訴他？

“哥？”

莫照拉來他的手，在他的手心裏寫下一個“喬”字。

岑兮楞住，看著他不說話。

莫照對著他，動著嘴唇，無聲道：“送我去。”

岑兮看著他，莫照再沒說一句話，只是也在看著他。

岑兮想到當年的自己與陶浩然。他拉住莫照的手，果斷道：“走！”

何知婉追到樓下的時候，岑兮的車正要開出醫院。何知婉追到車前，拍著車窗。莫照搖下車窗，冷淡地看著車窗外的何知婉，自己的媽媽。

是來阻止他的嗎？

他的眼中滿是冷意。

卻沒料到，何知婉從車窗處扔進來一件外套，那是莫照的衣服。

隨後，何知婉將手伸進來，握住他的手，看著他說：“穿上外套，你再生病的話，我們會更擔心。”

莫照不禁面露難得出現的迷茫，這還是他的家人，是他的媽媽嗎？

他那個總是忽視他的媽媽？

“遙遙，看好哥哥，別讓別人看到他。”

“舅媽你放心，舅舅說了，那邊到底是誰害哥哥還沒找到呢。”

“嗯。”何知婉看著有些不自然，又有些迷茫的莫照，手握得更緊了。多年來，在面對兒子時，她第一次滿心坦然。

她看著莫照的眼睛，溫柔而認真地說：“莫照，去吧。”

“你知道我要去做什麽？”莫照發不出聲音，只能動嘴唇。

何知婉點頭道：“知道。”

“？”

“去吧，媽媽在這裏等你！”

聽到這樣的一句話，莫照的身體微微一震。

“關上窗戶吧！”何知婉抽回了自己的手。

莫照不解地依然看著她，岑兮已經將車子開了出去。

正在此時，莫照聽到了何知婉的又一句話：“帶他回來，莫照。”

他慌忙地立刻轉身看去，車子卻已經轉彎開出了醫院，他沒能看到她。

他低頭看懷中的外套，慢慢抓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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