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熠宵的老家離上海倒也不遠，開車兩個小時便到了。

下了高速，高銘按照導航的提示很快便駛入了這座小城市。城市臨海，卻非海南島那樣的氣候與風景。同處華東地帶，路邊種植的樹木與上海其實並沒有太大的差別。

此時正是夜間十點多，小城仿佛已經睡著，十分安靜。馬路上似乎也只有他們這一輛車，在兩排路燈的一路指引下，愈開愈深。

他們直接去了喬熠宵的家。

那是喬熠宵從小到大生活的地方，即便後來喬冬陽與他媽媽回到喬家，他也從未離開這裏過，而是獨自生活在此。

這是一棟二層別墅，與喬熠宵現在上海住的地方差不多大小。別墅在一片很是精致的別墅區裏，小城市的房價並不太貴，並非寸土寸金，是以每兩座房子之間還是頗有距離的。

高銘將車停在喬熠宵家外，莫照開門走下車。

他看了眼面前的房子，門上還有封條被撕開的印跡，蕭瑟之意十分明顯，看得出來已許久未有人來過了。他再往周圍看去。稀稀落落地亮著許多燈盞，可見周圍都是有人在住的。

唯獨這個地方一片黑暗。

“鑰匙呢？”他出聲。

“喏。”高銘從文件袋裏找出一串鑰匙，也不知哪一把才是。

莫照上前一一試過，打開了院門，推開院門，門還“吱啞”作響，他走進去。院中居然沒有落寞的腐敗味道，相反他聞到了青草香，借著高銘恰好打出的手電光與院外的路燈，他看到了滿地的雜草。

他不禁扯了扯嘴角，看來往日喬熠宵種了不少花花草草，無人打理，便胡亂生長了。他看著這個雜亂的小院子，看了許久，高銘道：“不進去？”

他這才回神，往裏走去。

推開大門，高銘伸手在墻壁上找到開關，說道：“不知還亮不亮？”他打開開關，果然燈沒有亮起。

早沒人居住了，燈怕是早壞了，更何況無人繳電費，怎會有電？

幸好他們適應了黑暗，而屋外的路燈很亮，慢慢地，室內便清晰了起來。

高銘道：“那人把鑰匙給我時說，因為這房子位置好，裝修得也好，他們本打算留著送人的，就一直沒破壞。現在看來，除了灰塵多了些，其他倒沒改變？”

莫照沒應他，而是往著一個方向直直走去，伸手拿起一個東西，借著窗外的路燈看了看，隨後便直接收到了手裏，往更深處走去。

“什麽東西？”高銘上前，想要看清楚。一路上莫照都沒說話，來時只說要過來看看，卻未說過來到底要做什麽。此時，他走近了，莫照也未給他看。

他眼睜睜看著莫照在樓下的客廳裏一路翻找，又到其他房間找，最後收羅來好幾個東西。他這次看清了，是相框，他問：“他的照片？”

莫照還是沒說話，而是直接往樓上走去。

高銘站在樓下，望著莫照硬撐著挺直的後背，卻突然覺得莫照有些可憐。

他很小的時候，便被拋棄了。家中太窮，爸爸說是與人一起出去打工，結果一去不返。五歲的時候，有在外的打工回來，說他爸爸在外已經有新的老婆了，又生了一個兒子，說是在離家很遠很遠的地方，再也不回來了。

他那時候還小，並不懂。

當晚他媽媽就喝農藥自殺了，幸運的是，因為窮，就連貪便宜買來的農藥都是假的，他媽媽又被救了回來。他奶奶哭了一夜，他還是一點都不懂。

後來，他媽媽身體好了，跟來村裏賣東西的一個外鄉老男人走了。

他依然不懂，只記得當時村裏的人都當面嘲笑他爸爸有了小老婆，他媽媽跟人私奔走了，說他是個沒人要的野孩子。他因為不懂，倒沒怎麽生氣與難過，反倒是他奶奶氣地又哭了一夜。

再後來，他六歲多的時候，奶奶終於也死了。

因為村裏的那群孩子欺負他，拿磚頭砸他，正好被來找他的奶奶看到了。奶奶不僅替他擋住了，還撿起幾塊磚頭，向那群小孩子砸去。當時啊，他的眼裏只剩下了紅色，遍地的紅色。躺在那片紅色土地上的，除了三個孩子，還有他的奶奶。

這一次，他懂了，他明白世上就剩他一個人了。

他也明白，這次他的奶奶不會再哭一夜了。

因為他的奶奶已經不在了。

當年，事情鬧得很大。誰都說自己有理，那三個小孩子，死了一個，重傷了兩個，家長紛紛叫嚷著要高銘賠命。

無數多的記者蜂擁而來，要采訪他，甚至問他對於“窮山惡水出刁民”這句話有什麽理解。

他一個六歲的小屁孩，懂什麽？問他又有什麽用？！

他只知道對著鏡頭，大聲說：“他們砸死了我的奶奶！！活該！！！他們砸死了我的奶奶！！他們活該！！！”事後，看過這個報道的人都評論道：果然是窮山惡水出刁民啊！

高銘那時候還不知道自己成了別人口中的“刁民”，他只是很迷茫，家裏只剩他一人了。

村長都不知道該如何解決這件事，最後是由村所屬的鎮一層層往上報去，是市裏的相關負責人來處理的這件事。而當時莫致正好在此處任職，負責這件事的便是莫致。

事情處理完畢後，莫致帶走了他。

走前，那個莫叔叔問他願不願意跟他走。

他回頭看了眼破敗的房子，毫不猶豫地點頭說道：“我跟你走！”那個叔叔沒有牽他的手，卻在前面穩穩地帶著他，他跟著叔叔一步一個腳印的走。他沒有回頭再看一眼，他依然不知道自己是別人眼中的“刁民”，他只知道他不願意再住在這裏了，不願意被人笑被人罵，不願意每天與人打架，不願意被許多自稱“記者”的人問一個個他不知道如何回答的問題。

他只知道他再也不願意待在這個連奶奶都不在了的地方。

他不要這樣的家！

他要離開這裏，他討厭這裏！

他被帶去了上海，莫致告訴他：“以後你就住在我家，我是你的監護人，這裏就是你的家。你的大名還沒取，你姓高，我給你取名為銘，銘記的銘。從此，你要記得你的家鄉，記得你的奶奶。更要記得，你要好好學習，將來做一個優秀的人。”

高銘當時聽得雲裏霧裏，他連幼兒園都沒上過，其實並不能聽懂，他只是擡頭，懵懂地看著這個陌生嚴肅卻又莫名給他安全感的叔叔。

莫致又指著正走來的一個小男孩，對他道：“這是我的兒子，叫作莫照，在讀一年級。下周，你與他一起去上學。”

那是高銘第一次見到莫照。

該怎麽形容這個第一次呢？

這真是個無法形容，卻會讓他記住一輩子的一次見面。

他從小在鄉下長大，最羨慕的也不過是村長的兒子罷了，因為他有個紅色的小汽車玩具，說是從城裏帶回來的！那個小汽車是大紅色的，鋥亮鋥亮的，在陽光下甚至泛著金光！他特別想要摸一摸，可是那些人從不讓摸。

可以說，那個小汽車，便是他小時候對人生的全部幻想了。

可是眼前這個小男孩，他手上沒有拿小汽車，也不跟村長的兒子似的，吊著眼睛看他，他反而在對他笑。並且他對他伸出手，笑道：“你好，我叫莫照，以後我們就是兄弟。”

他往後退了退，不敢握他的手。

他覺得這個人明明在笑，可是卻讓人不敢靠近，與他從小到大見過的每一個男孩子都不一樣。

後來，他們一起上學，一起玩。他拼死拼活學不會的英語單詞，莫照十分鐘便全背上了。他為好不容易考到的九十分而驕傲時，莫照只是很平淡地將又一張一百分的試卷收到了書包裏。

可以說，從小，莫照便樣樣強過他。他的確一直很佩服莫照，甚至羨慕嫉妒過。

莫照的身影，在他還很小的時候，便以一個高大的姿態紮在了他面前。

他考試考不過莫照；下棋下不過莫照；追女生追不過莫照，他喜歡的女生永遠只喜歡莫照；就連學自行車的時候，都比莫照慢了半刻鐘！

長大之後，他知道莫照是要從政的，他去當老板。他想，這下總有能強過莫照的東西了吧！結果他接手公司後拿下的第一單，合同還是莫照幫他談下的！

他就是樣樣不如莫照，他也早就死心了，莫照這麽厲害，拼不過也是應當的。

他以為莫照這輩子都會雲淡風輕地過下去，似乎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影響到他的情緒。那個喬熠宵最初出現的時候，他也沒瞧出有什麽不同。甚至就在莫照為了喬熠宵放棄去Z市，為了喬熠宵與莫叔叔對抗挨打時，他也覺得不過如此罷了。

偏偏在這個時候，他真的突然覺得莫照很可憐。

因為，他突然意識到，原來莫照也有需要妥協的時刻。

他知道，莫照並不是妥協於自己的人生。

他的妥協，只是因為那個喬熠宵。

如果不是因為喬熠宵，莫照這輩子也許都不會嘗到妥協的滋味。

讓一個向來強大的人，去承認自己的無能，真的太殘忍。

高銘如何想，莫照並不知道。

他找到了喬熠宵的臥室，站在門邊已經看了許久，借著燈光，他能隱隱看出來房中的擺置。藍白色的家具，床上的床單甚至還維持著幾年前的原狀，是半折著的。是睡到一半，便匆忙離開了嗎？

他走到床邊，當年的喬熠宵又是以一個什麽樣的姿勢睡在這張床上？

不知不覺，他便坐在了床邊，不同於樓下的院子，房間裏久未住人，黴味很重。

他卻只是低下頭，安然坐在其中。

坦白說，一個幾年沒人住的房子，應該有些陰森才是。

但是正如放高利貸的人所說，這片別墅風水的確很不錯，高銘沒有一絲的不適。莫照上樓後，沒再下來，他覺得莫照可憐，索性也沒有催。他吹了吹沙發上的灰，坐下，等著莫照。

這麽一等，便等到了天明，高銘都睡了一覺。他打著哈欠醒來，左右看了看，莫照居然還沒下來。

這不對勁，他起身正準備上樓。

卻聽到了一陣沈悶的腳步聲，他往上看去，莫照下來了。

莫照手裏還抱著一個箱子，高銘看他一臉嚴肅，有心逗他笑一笑，便笑道：“你這是偷人家什麽東西了？”

偏偏這個人，一點玩笑開不得，只是嚴肅道：“走吧。”

“……”

高銘眼睜睜地看著他再也沒回頭地走出了大門，再走出院門。

“餵，不再看看？！”他在背後問。

莫照沒有回答他，只是走到車後，將手中的箱子放進後備箱，隨後便坐進了車中。倒是高銘回頭又看了好幾眼，清晨的陽光下，這棟小樓當真很不錯。他站在院中，深深呼吸了幾口清新的空氣，這才大步走出去。

他想，這個地方，他們再也不會來了。

就在喬熠宵隔壁的那棟樓，陽臺上一個小姑娘見到他們的車，眼睛一亮，轉身“噔噔噔”地跑下樓，大聲道：“媽媽媽媽！！”

“什麽事？衣服怎麽還沒穿？快遲到了！”

“媽媽，我看到隔壁喬哥哥家有人出來！是不是喬哥哥回來了？”小姑娘興奮道。

她對面的美婦人皺眉道：“又胡說八道，他們不會回來了。”

當年的事，他們有目共睹，喬家兄弟倆怕是早不在了吧？

“可是我看到了！”小姑娘堅持。

“穿衣服！”

“哼！”小姑娘不高興地只好轉身去穿衣服，她真的看到了！

大人們都說喬哥哥不會回來了，她才不信！喬哥哥總有一天會回來的！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稍微講了下高銘的身世，並非為了湊字數。高銘是被莫致帶回來的，其實莫致當年完全可以選擇將這個陌生的孩子送到福利院，又或者在當地隨便找戶人家收養。但他都沒有，他只是帶了回來，當做自己的兒子一樣養。

上一章，有句話不知道大家是否還記得，莫致對莫照說：我能夠同情你，卻不會理解你。在這篇文的世界裏，莫照的父親，多年前也曾是俊秀的青年人，妹妹出嫁的時候，也被感動地哭過。他沒有感情嗎？他有啊，但是他是莫家人，他有更重要的責任需要去承擔，他心中有無數條規則需要遵守，最重要的是，他的生命中，並沒有遇到過他生命中的喬熠宵啊。

莫照遇到了。

所以他同情自己的兒子，但是他理智了一輩子，即便他能夠理解，他也不會允許自己去理解他的兒子。他的職責也要求他，去強迫自己的兒子，一起遵守那條橫在他們頭上的規則。作為一篇包養文，文章的末尾，不能免俗地走入了家人反對的劇情。

但是我想要寫得溫柔一些。

優秀的人自然分得出好與壞，莫致他不知道喬熠宵真的是個好孩子嗎？他知道啊，但是在此刻他的眼裏，他們就是不能在一起。因為在他看來，有比在一起的愛情更重要的東西。

其實誰都沒有錯，只是他們遵守的東西不同罷了。莫致那樣刻板冷漠，年輕時卻也有惻隱的時候，帶回了一個孤兒。莫照的媽媽，後面也會有相關描述。總要給莫照灰暗的童年一個交代。

又說多了，最近的更新，寫得很難受，腦中也想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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