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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陰陽相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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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不滿十歲的孩子,在荒草淒淒的冷宮中與披頭散發的白衣女子對坐,靜靜等待白衣女子用斷簪蔔出的一卦。這樣的場景怎麽看都透著一股說不出的滑稽與詭異。

手中的斷簪應聲落地,女子臉上的表情剎那間變得凝重。

“陰陽相爻,乾坤顛倒。機關算盡,回顧茫然。”

饒是付清對陰陽五行一竅不通,依然能夠聽出話裏的不祥。

白衣女子微笑著望著付清,好幾次欲言又止。

“如果不祥那就別說了。”付清朝白衣女子擺了擺手,跳下石凳便要離開。

“既然你這麽說,那就算了。”白衣女子長舒了一口氣,微笑著瞇起眼睛,“果然不愧是她的女兒,連面對這種事情時的答案都一模一樣。”

再次冷不防被一語道破真身,付清腳下一滑,險些栽倒在地。站穩身子朝石桌的對面望去,披頭散發的白衣女子眼中含著淡淡的悲憫,好似窺破了天機想要搭救世人卻又不得法的菩薩。付清驚奇地發現自己竟能在那張鬼魅般的臉上看到聖潔,心下一怔。

付清猛然間發現從自己進屋到現在,對面的女子竟沒有問起半句關於自己兒子的事。於是,忍不住問了句:“你難道就不好奇湛兒過得怎樣?”

“不用問,我知道他過得很好。”

又裝出一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樣子……

真是可惡,忽然很想將她那張淡定的面具撕得粉碎。付清淺淺一笑,低聲道:“你知道我問湛兒他記憶裏的娘是什麽樣子的時候他是怎麽回答的嗎?”

白衣女子驀然擡頭,目光一瞬不瞬地望著付清。

付清滿意地點了點頭:“他只說了三個字。”

“很溫暖。”

付清話音剛落,那個一直端坐在石桌另一側,以漫不經心的微笑為面具的白衣女子忽然間猶如崩潰般捂住了臉,大顆大顆的淚珠順著指縫不住地滾落下來。

看到自己把對方弄哭了,付清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尷尬地站在那裏,不知所措。

還好,白衣女子終於自己平靜了下來。

“不要讓湛兒知道我的存在。”這是她擦幹眼淚後的第一句話。

付清微微有些失望,她原以為白衣女子會說出要自己好好照顧付湛之類的話,沒想到卻是這個。

白衣女子苦笑著低頭撫弄斷簪,將話頭一轉:“記住,你走出這道門遇到的第一個人將是你今生的劫數。還有,永遠不要把你的後背露給別人,無論對方是你多麽信任的人!”

付清本來想問是不是連付湛也一樣,猶豫了半天終於還是沒有開口。那個整天只知道喊著四哥哭哭啼啼的小家夥,這怎麽可能?

走到門口的時候白衣女子忽然沖上來握住了付清的手。

“替我好好照顧湛兒!”

付清忽然發現眼前的這個女人也不是那麽討厭,於是鄭重地點了點頭。

“我會的!”

“對了,既然你沒瘋,為什麽不走?”

“我在等人。”白衣女子忽然瞇起眼睛擡頭仰望艷陽高照的遼遠天穹,眼中閃動起熠熠的光芒。

走在回東宮的路上,付清揣摩著白衣女子那兩句忠告的意思。

後一句比較好理解,就是要小心別人從背後捅刀子。前一句就比較詭異了,什麽叫出了這道門遇到的第一個人?冷宮不可能遇到什麽有影響力的人,而且宮裏最多的便是太監宮女。大不了找個借口把遇上的第一個抓起來殺掉就是。就算不慎遇上皇親貴戚,在宮中悄無聲息地將一個人抹殺的方式可是不下百種。既然如此輕易就能殺掉,那又怎麽可能成為今生的劫數呢?

“砰——”

一道黑影掠空而過,不偏不倚剛好撞到了付清身上。付清擡頭,只見冷宮墻頭上蹲了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男孩,那男孩一身黑衣勁裝,動作矯健,身輕如燕。付清的存在似乎讓他怔忡了片刻,他深深地朝付清望了一眼,接著便頭也不回地掠空而去。

付清目送著那道黑影消失在冷宮墻頭,半天回不過神來。在白日的冷宮遭遇穿夜行衣的男孩,付清油然而生一種恍然如夢的不真實感。

回到東宮已是日暮時分,付清遠遠地便看見皇後神色儼然地立在門口。待到付清走近,伸手便拽著付清的耳朵將她拖進了宮門。

“給我跪下!”

付清乖乖跪下,揉著耳朵心中暗暗叫苦,自己的這個母後真是一點都不把自己當女孩看待。

“你到底明不明白自己的身份?”皇後臉上的表情冷到了極點,“你以為太子之位是坐著玩玩的嗎?三天兩頭打架失蹤!你知道這宮中有多少人盼著你死?”

“母後……”付清想要解釋,話到嘴邊又生生咽了下去。如果說出事情的真相,估計就不僅僅是罰跪和挨打能夠了事的了。

“太子之位就猶如被人放在火上烤,稍有差池便是萬劫不覆。你可以去玩,但別忘了,你的身後正有人虎視眈眈地想要頂替你的位置,而你的父皇卻是站在你的敵人那一邊的。”

說到激動處,皇後從侍女手中一把抓過事先準備好的荊條,揚手便是一鞭。

“四哥……”

見付清受罰,付湛立刻跌跌撞撞地撲了過來。皇後的那一鞭不偏不倚剛好抽在了他的身上。付湛疼得倒吸一口涼氣,迫於皇後的淫威又不敢哭出聲來,咬著牙眼淚汪汪,好不可憐。

“湛兒,讓開!”看來今天這一頓打是逃不了了。不想殃及池魚,付清慌忙將付湛往邊上推去。

“別逃!我打的就是他!”

皇後冷冷地瞪了付清一眼,付清只覺得渾身一僵。

“你是太子,聚在你身邊的人無論情不情願都會被劃為太子一黨,一損俱損,一榮俱榮。你以為他日你樹倒猢猻散之時他還能有好果子吃?被我打死總好過不明不白死在別人手裏!”

皇後說著,高高地揚起了荊條。

付清想要護住付湛,卻被皇後身旁的侍女死死扣住。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皇後手中的荊條高高揚起又重重落下。

皇後絲毫沒有顧慮到付湛的年齡,每一下都使出了全力。荊條一下下抽在付湛身上,每落下一次付湛的身體便猛地一顫,然而小家夥卻倔強地咬著牙,楞是一聲不吭。一雙黑曜石般的眼睛裏水汽迷蒙,卻透著一股不符合他年齡的堅毅,分明是一個舍身取義的小小男子漢。

付清只覺得鼻子一酸,眼眶一熱,眼淚便直直地滾了下來。眼前那小小的身影與翻飛的鞭影漸漸在視線中模糊成一團。

“記住,他的這一身傷是因你而受的!”不知道過了多久,皇後終於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她狠狠地將荊條往東宮地上一扔,便頭也不回地走出門去。

付清擦幹眼淚目送著她遠去,一低頭,卻赫然發現門口的地面上印著幾點清晰的水漬,一時間百感交集。

眼看著皇後走遠,忍耐了半天的付湛終於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付清抹了把眼淚,伸手去抱付湛,小家夥猶如撒嬌的小動物般死命地往付清懷裏鉆。

“嗚嗚嗚……四哥……嗚嗚嗚……”

“湛兒,對不起。都是四哥的錯……”望著付湛身上青紫的鞭痕,付清心內五味雜陳。明明不久之前才答應了付湛的娘親要好好照顧付湛。沒想到,才一眨眼的工夫……

然而,小家夥卻一邊用肥嘟嘟的小手抹著眼淚,一邊連連搖頭。

“湛兒很高興……湛兒也可以像昭文哥哥一樣保護四哥……湛兒不是什麽忙都幫不上的愛哭鬼……”

付湛受的那一通打讓付清再不敢任性妄為,每日東宮,上書房,循規蹈矩,皇後對此頗為滿意。

日子便這樣如水般平靜地淌過,那樣的平靜一直持續到成光四年春。

那一年,三皇子付澤的母親惠妃,那個當日在禦花園裏言笑晏晏的女子身染重病,奄奄一息。本來,後宮一個小小妃子的生死在任何一個朝代的史冊上都不過是無足輕重的一筆。然而,這個被稱為惠妃的女人卻嚴重地影響了胤朝政局的走向。

成光四年春,惠妃重病,成光帝不顧朝臣反對毅然罷朝,整日守在惠妃床前寸步不離。禦案上的奏章漸漸開始堆積如山。

朝臣不得擅入後宮,成光帝不願上朝,朝臣們除了一封封遞奏章,卻也無法奈他何。皇後每日抱著奏章跪在惠妃殿前,希望成光帝能夠回心轉意,以國事為重。然而,奈何那扇大門卻一直緊閉。

這樣的僵局持續了整整半月,半個月後,那扇大門轟然開啟。皇後被宮人小心地請了進去。沒有人知道帝後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只是,皇後從那扇門後出來時手上多了一道聖旨。這道聖旨的內容甫一公布便引起軒然大波。

聖旨的內容竟然是命皇後楊氏代理朝政,軍國大事權處決斷。

這半月來皇後的所為為她贏得了朝堂上下一致的讚譽。但女子幹政始終是朝廷的大忌。不出所料,反對的奏章霎時如雪片般飛向天子的禦案。某些言辭激烈的奏章甚至拿皇後與漢時的呂後相提並論。然而皇後的反應卻很平靜,僅僅只是將那些反對的奏章留中不發而已。她要用自己的行動向那些反對者證明自己。

禦案上山積的奏章開始一點點消減,上面的朱批無一例外都是成光帝的筆跡與語氣。朝臣們興奮地以為成光帝終於幡然悔悟,派人到後宮一打聽,成光帝卻依然守在惠妃殿中。

朝臣們隱隱猜到了躲在成光帝筆跡之後的人,然而其時恰逢南越國姬氏餘孽在南方轟轟烈烈地鬧覆辟,軍情緊急不容耽擱,嘗到過政令不出之苦的他們已經沒有勇氣再發動一場口誅筆伐。

皇後與朝臣似乎以這樣的方式達成了某種默契,朝政漸漸開始步入正軌。

“清兒,看清楚了吧?天下蒼生在他心中的分量還重不過惠妃一人。”禦書房內,手握朱筆的皇後朝十三歲的付清露出虛弱的苦笑。

屋內燭火明滅,映得皇後身上繡滿了織金雲龍紋的紅色大衫金碧輝煌,然而卻難掩她臉上無奈的倦容。

自打付清記事開始,印象中的母後總喜歡穿繡著素白牡丹的衣服。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卻變成了耀眼的紅色織金大衫。不得不承認,全天下也只有她能配得這樣的穿著,每當她穿著那身紅色織金大衫露出付清幼時熟悉的堅定而自信的目光之時,付清便會油然而生一種這才是皇後該有的樣子這樣的感覺。

“既然註定無法成為他的家人,那麽我便只好將天下抓在手中。”她將朱筆一擱,合上奏章,懶洋洋地靠在禦座之上,嘴角緩緩綻開一抹讓人捉摸不透的淡淡微笑。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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