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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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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雪遲到西雅圖的那天是深秋的一個周六。

10月的雨城被圍困在一片愁雲慘淡的霧霭中。清晨,天光稀薄,山巒上的雲翳像一筆拙劣的畫痕。國道經過一覽無餘的平原,柏楊已經枯瘦。荒蕪蒼白的大地被長久的岑寂覆蓋,沒有人煙,沒有燈盞,沒有遠方,眼界盡頭是空空的茫然。

從機場到家近半個小時的時間。車胎從滿地金黃的銀杏葉上壓過,停在那棟精致的大理石建築邊。林雪遲記得他第一眼不太喜歡這棟房子,它是一座構圖非常嚴謹的對稱立體幾何,通體深灰色,外墻沈重,屋脊下留有老舊的雕刻。鈷藍色的玻璃窗與銀杏道構成極端華麗的顏色反差,一深一淺,越淺越深,陽光折射而過,會立刻變得冷冽尖銳,且是一道暗箭,常人難防。

為什麽會有墻這麽厚的房子?林雪遲當時是這麽想的。

那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也是一場葬禮,是他母親的葬禮。

林雪遲隨母姓,她母親叫林簡,是個被命運徹底玩弄的女人。當年她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就漂洋過海跑到美國,做了五年非法勞工,為了換取合法身份嫁給一個有暴力傾向的中年男人。他喝了酒就虐待她,拳腳相加,甚至差點把她打流產。可憐的少婦睡在地鐵診所裏的過道上生了兩個孩子,受盡屈辱折磨,終有一天她從家裏消失了,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林雪遲在很久以後知道她飛上枝頭做了有錢人的情人,一步完成階級跨越,只可惜沒享兩年福,就患上了癌癥,乳腺癌,發現的時候已經是晚期,癌細胞迅速奪取了這具脆弱的身體。

彌留之際,林簡托付情人將兩個未成年的孩子接來西雅圖撫養。十六歲林雪遲帶著十一歲的林雪眉從舊金山飛到了西雅圖,他推開病房的門,只有一具被床單覆蓋的遺體。

“化療很早就不做了。她走得很安詳,睡過去的,沒有痛苦。”

男人背對他坐在病床前,他穿一身深灰色的格子西裝,黑色皮鞋,手肘搭在扶手上,這樣從後看去,他的肩部線條被拉得非常寬,背部筆直地插進椅子的陰影裏,構成一個穩定的,充滿力量和權威的倒梯形。

說完這句話,他站起來轉身,朝林雪遲微笑伸手:“喻江,你好。”

林雪遲直覺不喜歡這個男人,他裝模作樣的假笑和親切裏充滿了傲慢。

本來他提出來要帶著母親的骨灰回舊金山,但是喻江拒絕了:“你母親希望我照顧你。我現在是你的合法監護人,鑒於你和你妹妹都未滿十八歲,我有法律責任照顧到你們成年。”他挑剔地看著林雪眉說:“你這個年紀應該上學,有個固定的住處,吃點有營養的東西,和朋友打打球玩音樂。而不是輟學,在超市裏當搬運工,過量攝取糖分和脂肪,晚上無所事事在街頭和一群混混抽大麻。就算不為你自己著想,也要想想你妹妹。”

林雪遲惱怒,差點掉頭就走:“這是我的私事!”

“你很害怕我。”喻江一針見血:“為什麽?你覺得我搶走了你的母親,剝奪了你享受母愛的權利,讓你有被侵犯的感覺,還是因為你本能對於年長的、成年的男性有恐懼感,基於……”他刻意加重聲音:“基於你那個混賬生父給你的影響。”

林雪遲冷冷地說:“我沒覺得你比他好多少,至少他不像你這麽自大。”

喻江笑笑,他笑起來溫文爾雅,細雨和風:“但你會喜歡我的。”

這是喻江和林雪遲的第一次見面。

後來事實證明喻江大部分時候是對的,他是個現實邏輯非常強卻又充滿魔幻主義的男人,一方面他的理智、自律、博學和判斷力值得任何男人引以為傲,另一方面,他很神秘,他的感情、交際,甚至他的快樂和痛苦的源頭都是不可追溯的,林雪遲從來沒有見過什麽人像喻江這樣,你不知道他為什麽高興,也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生氣,他的愛、他的給予和接受往往都只是看似合理但不能深究其因。

十五年過去了,沒有變化的只剩下這棟房子和“不喜歡喻江”這個結論。

林雪遲自嘲地想,或許這是喻江唯一沒說對的事。

家裏這時候只有保姆在做打掃工作。

林雪遲沒有去客廳,他直接上樓走向林雪眉的房間。門沒有鎖,窗簾是拉上的,顯得十分幽冷。家具沒有被動過的痕跡,壁爐打掃得一塵不染,上面的照片都還在維持原來的位置上。最中間的是兄妹倆的合照,左邊有一幅林雪眉的畢業照,右邊則是一張全家福,男孩和女孩坐在沙發上,喻江站在後面,他的一只手搭著林雪遲的肩膀。

這是他們三個人唯一的“全家福”。林雪遲考上大學的那年聖誕,喻江讓人拍了洗出來給他。做父親的在兒子即將離開家的時候送上一張全家福,寄托思念和親情,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但林雪遲那時候已經意識到了異樣,喻江望著鏡頭的眼神,仿佛能洞穿他,這張照片讓他覺得自己時時刻刻都處在這個男人的監視下,從來沒有逃離開。

拖鞋聲在背後響起來。

林雪遲猛地轉頭,保姆站在他身後的陰影裏,垂著眼:“先生,行李已經放回你的房間了。教授說他今天晚上不回來吃飯,我想問問您什麽時候開飯?”

喻江今天不回來?林雪遲皺了皺眉:“他說了什麽時候回來嗎?”

保姆搖頭:“沒有,教授只說讓您先休息。”

林雪遲緊繃的神經稍微放松,他舒了一口氣:“我隨便吃點就好。你不用做了,回去吧。”

保姆不再打擾,安靜離開。

林雪遲抹了把臉,他累得沒有胃口吃東西,勉強洗了個澡沾枕就睡。

這個晚上他睡得很不好,他夢到了林雪眉。

她躺在幹凈的床上,渾身赤裸,瘡痍遍布。黑色的扭曲的疤痕爬滿她潰爛腐敗的身體,那些傷口大部分已經結痂了,像攀附在發黴墻壁上的菌類,一摸就會掉似的。林雪遲走過去撫摸她,她的小腿肌肉耷拉,膝蓋上的皮膚皺得像發泡的腐皮,呈現出被硫磺漂染後失質的淡黃色。他看到她小腹微微隆起,乳房像牛的乳房似的,那麽大,發黑低垂,乳頭潰爛僵硬。

林雪遲想親吻她的額頭,為她蓋上床單,這時候她突然扭過頭來,她的瞳孔已經完全擴散,倒映出他倉皇的臉。林雪遲急速地呼吸,他本能往前摸,想要蓋住她的眼睛。

但手碰到她的那一刻,滿手的血,她的腦袋瞬間被血液包裹腐蝕,快速地低陷下去。他只觸摸到一塊軟綿的肉體,他嚇得把手往回縮,手裏沈甸甸的,那是一盤爬滿褶皺的大腦!

堆積的溝體如肥碩的吸血蟲蠕動著,錯綜覆雜的靜脈血管緊緊盤紮在上面,它還活著,還有生命力,充滿了熱度,淌著甜膩而新鮮的腦漿和血液,流滿了林雪遲的手。

那種熱騰騰的香氣,仿佛他抓著的不是腦子,而是剛出爐的法式甜點。

他嚇得大叫,從夢裏跌回來。

滿頭是汗,連背上也全都是濕的。寒意如跗骨之蛆爬滿骨髓。

外頭仍是沈甸甸的黑夜,他打了個冷戰,用被子把自己包裹起來下床走到窗戶邊。

秋風從窗柩的縫隙滲入,發出喑啞的嘶嘶聲。他朝著玻璃上哈了一口氣,抹掉白霧。街邊晚燈光暈昏昧,高大的喬木攏成的小道陷在模糊不清的黑暗裏,月亮還有半邊在天上,甚至可以看到它表面凹凸不平的灰色陰翳,像顯微鏡下隨時會擴散的病變細胞。

林雪遲捂著嘴巴慢慢蹲下來,止不住幹嘔,他的胃疼得抽搐,但裏面什麽都沒有。

“你又不吃東西了,雪遲。”有人發出極輕的一聲嘆息。

林雪遲驚得站起來,酸麻的腿一軟他只來得及扶一把墻壁。一只手拉住了他,林雪遲下意識地甩開,恐懼地發現人就站在自己身前。

喻江的臉在月光下露出來,他似乎老了一些,鬢邊的頭發有些發灰,可梳得非常妥帖整齊,眼角與額頭上生出了淺淺的折痕,帶著笑的時候尤其明顯,倒不滄桑,只讓人感受到歲月賦予的溫柔。他的眉骨極高,鼻梁筆直,使鼻翼邊兩團黑黢黢的陰影藏得極深,難以辨別。這張臉很符合林雪遲對他的想象,無論殘酷和溫柔都很真實。

喻江摸摸他的頭發:“抱歉,回來晚了。本來沒想打擾你睡覺的。”

林雪遲退後一步,警惕地看他:“你出去。”

“嚇到你了?”

林雪遲不耐煩:“出去!”

喻江變得冷酷:“回家第一天,你就是這個態度?”

林雪遲深呼吸,口氣僵硬:“我想睡覺。”

喻江強硬地扳過他的臉:“註意你跟我說話的方式,免得別人覺得我對孩子的教育有問題。”

林雪遲牙齒都在發抖,他只能說:“對不起。”

喻江立刻重回溫和姿態,他半摟著他的孩子回到床邊上。林雪遲整個人幾乎在他的臂彎裏,長輩的味道清淡幹凈,但他聞著只覺得恐懼。喻江把他放在床上,掖好被子,像個慈父似的撫摸他的額頭:“又做噩夢了?”

林雪遲想起剛才那個噩夢來,他有點迷茫。

“夢到什麽了?”男人問。

林雪遲戚戚道:“我夢到雪眉,她被人挖掉的腦子。”

喻江笑了笑,他俯身親吻孩子的臉頰:“只是一個噩夢而已,沒事的。”

林雪遲的眼睛紅了,他覺得自己很冷,像是發燒,又不像。

喻江的溫柔恍然是個美夢包裹著他:“我在這,乖。沒事的。”

林雪遲嘆息,閉上了眼睛:“喻江,我留下來,你把雪眉還給我好嗎?”

喻江說:“如果她沒有出事,你是不是永遠就不回來了?”

林雪遲急切地搖頭:“不會,我會回來的。”

喻江笑:“你看看,說謊都不會。這麽多年了還是這樣。睡吧,別想了。”

他起身想走,林雪遲抓住他的衣袖:“你答應過我不碰她的!”

喻江輕易掙脫了他,反身一記手刀打在年輕的外科醫生脖子上。

林雪遲的身體迅速地栽了下去,喻江手快地接住,青年合攏的雙眼下還殘留著淚痕。喻江親吻他的唇角,呢喃:“你對你妹妹的執念太深了雪遲,這樣不好。”

林雪眉的葬禮在周三舉行。

喻江請了穿袈裟的和尚來念經。林雪眉信佛,對於她這個年紀的小姑娘,宗教本來應該比較遠,但她很早就決定皈依宗教,定時吃素,幾乎不吃肉,偶爾吃點雞蛋。她大學主修宗教,輔修梵語和中國古文,空閑的時間她會給林雪遲唱經,用她那五音不全的小嗓子。林雪遲本來不喜歡她學這個,但喻江支持她,做父親的還給女兒買了一套非常精美的金剛經,被小姑娘珍惜地放在書櫃裏。她相信喻江是個很好的養父,直到上大學還每個星期都回來看喻江。

化妝師給她畫的妝很淡,把她的黃皮膚用粉蓋了起來,臉上顯得幹凈而平滑,顴骨掃了淡淡的腮紅,睫毛被刷過,變得細密濃長。林雪遲記得她偶爾會抱怨自己的眼睫毛太稀疏,眼睛上沒有什麽裝飾,顯得很不好看。她到底還是個小女孩,註意自己的外表,喜歡搗弄點脂粉。但佛祖最後連一點仁慈都不給她——警方說,她的顱蓋還沒有找到,只能勉強縫合。可那腦袋像被人打了一拳陷進去似的,哪怕假發遮著還是能看出端倪來。

林雪遲把金剛經放到她的胸口,鞠了一躬,親吻她的額頭,從她身邊走過。

他本來想說什麽,可又覺得丟臉。是他這個做哥哥的沒有保護好妹妹。

喻江坐在第一排,他手裏撥弄著一只紙折的蓮花。

林雪遲麻木地在他旁邊坐下。

喻江將紙蓮花給他:“幫我把它放到她身邊吧。”

在那似曾相識的平調的梵唱裏,林雪遲照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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