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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人不信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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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落入朝會殿,一對纖手拂過羅衣,將玄端披在眼前人的身上。那玉蔥似的十指上移,理了理發絲,替那人正好冠,又移到腰處,替其佩好印綬與玉琀蟬。

那雙手的主人是一個粉妝玉琢的少女,她蹙眉抿唇,替眼前之人理好裝束後才略舒開眉頭,向後一步,審視了一番後滿意地拍了拍那人的肩,道,“好了。”

她眼前站著一個少年模樣的神仙,眉似遠山,目如朗星,端秀俊逸。那衣衫一上身,更襯得他挺拔冷肅。那少年正是文堅,他發話了,道:

“你寅時便讓我來紫宮,莫非只是讓我來當衣架子的麽?”

少司命擰眉,打了他一下,“那你知道你這衣架子上掛的是甚麽衣服麽?”

“不知。是馬夫,還是役人的裝束?”

“傻子,”少司命指著他頂上的罟罟冠,“是一品大仙朝服。”

文堅沈默了片刻,忽而伸手去解下巴上的系帶,道,“我不應穿這些衣冠。”

“你不穿,又要由誰來穿?”少司命道,拽著他的手,向前走了幾步。他們來到殿中,白玉隥下延,隱沒在殿門外的清光之中。琉璃牌坊滑凈無塵,蟠龍桓表景肅而立。大大小小的宮闕層層疊疊,氣勢浩湯雄偉。少司命對文堅說,“你看到了麽?這些全是你用天書建起來的,哪怕是放在九霄神仙裏,也足以算得神跡。不是你使一品大仙服掉價兒,是這衣服讓你穿著,倒還讓你掉價兒。”

她說著,從一旁的粉彩越鳥百兩金托盤裏捧起一頂冠。“你知道麽,其實我本想讓你戴的不是一品大仙冠,而是這頂。”

文堅轉過頭來,目光落在那冠上,微微一怔。那是一頂通天冠。

“這是甚麽?”

少司命說,“是帝冠。”

天磴之上,一群星官正抖抖索索而行。

他們皆著赤羅具服,頭戴梁冠。每上天磴一步,他們身軀上便冒出血水,浸透脊背。

祿存星官破口大罵道:“他娘的,早知當初神霄被火燒毀時,老子便不將魂心移至五重天留存了,如今再上九天,費勁得很!”

北辰星君喝道,“祿存,我等正在朝覲道途中,不可失禮。”

“咱們離九天還遠著呢,何況如今帝位正虛,又何必持那虛禮?若不是聽說神霄天上有一巧匠修了紫宮,老子才不願爬這天磴瞧去!”祿存星官罵咧咧道。

北辰星君無話可說,只冷哼一聲。他們爬了一陣,離景霄天愈來愈遠,四周的雲亦變得焦黑,這是進了曾被燔燒的路段。北辰星君忽望見他們這群星官行列的末尾吊兒郎當地走著個人,其儀態之不敬比起祿存星官來更是有過之而不及。那人著一件煙黑中單,赤著兩腳,兩眼閉著,眼皮微微凹陷,似是個瞽者。他一面走,一面拍著雲片,哼起凡世的時調小曲。北辰星君見了,怒道:

“隊尾的那一位,是何人?”

那人聽見了,頓了一下步子,擡頭問道,“你是說我?”

北辰星君大怒:“自然是說你!不衫不履,蓬首垢面,何等失儀!報上名來!”

那人想了想,“就叫我鐘山君罷。”

這名兒像極了假名。天廷有在冊星官一千四百六十四名,其下有名兒的有五千五百一十位,無名胥吏有一秭、也便是一兆兆位,然而其中卻無一位叫鐘山君的。

祿存星官見北辰星君調轉炮口,對準那古怪人兒,遂幸災樂禍道,“不錯,你確是官沒官樣的,你不怕丟臉,咱們還怕喪了體面呢。”

鐘山君卻問:“敢問大人,何為‘官有官樣’?”

祿存星官打量著他,“首先,得將你的黑緞官服穿起來,方顯威容嚴恪……”

話音未落,他忽覺身上遭一股大力牽扯,那鐘山君力大無比,竟上前一步,一下將其身上官服剝洋蒜似的撕開,轉而披在自己身上,撣了撣塵。

祿存星官瞠目結舌,卻見鐘山君笑道。“如何?我如今瞧起來有官樣了罷?”

祿存星官臉紅脖子粗了半晌,指著他跳腳道:“你個強盜!剝了我的衣,以為穿上後便官相端正了麽?還來!”

他正欲揮拳揍上去,卻聽得一聲威嚴的暴喝:

“站好!”

那暴喝聲竟是從鐘山君口中迸發出來的,如一聲驚雷,猛地在眾星官頭頂炸響,就連北辰星君也站住了,詫異地看向那不修邊幅的隊尾之人。鐘山君似換上了一副新面具,神色冷得似鐵,瞽目裏像彈出幾道利刃似的目光。

“我是並無朝服,可你卻是沒半點神樣!你好好想想,凡世廟宇裏的神像是怎樣的?”

“站……站著的。”不知怎的,那鐘山君氣勢懾人,竟教祿存星君抖抖索索地道。

“是七歪八扭,還是挺如青松?”

“自然是……站直了的。”

“那你還不站好?”鐘山君喝道,“凡人尚且覺得神應挺直脊梁,你東倒西歪,如何教黎民安心敬奉?香火錢還想要麽!”

“這……這,”祿存星官面目扭曲,囁嚅道。“咱們先前說的不是這事兒,是說因九霄上八音遏密,咱們行天磴也不必太恪守以前的那古板規矩……”

鐘山君咄咄逼人地發問:“你是覺得九霄上沒了太上帝,所以咱們能和吞盞兒了一般,歪歪斜斜地上去?”

“話也不全是這樣說……”

“既然你覺得太上帝已崩逝,那咱們上神霄是為了甚麽?”

“是為了……瞧瞧那修好的紫宮嘛。”祿存星官像個被打手板的小童,口吃結巴。“不是說有人將那斷壁殘垣修繕好了麽?”

“能修葺紫宮,這等偉業,你覺得有誰可成?”

“這……除了聖躬,其餘人卻不好說。”

“那不便是了麽?”鐘山君說,“太上帝仍在神霄之上。即便不是他老人家,也是另一個比他厲害的人。對一個比太上帝更厲害的人,你應怎麽做?”

“……畢恭畢敬……少發怨言。”祿存星官回著話,姿態很是低微。

眾星官似是被鐘山君這一通話給繞懵了,兩眼昏昏地望著他,如一群被先生訓斥的蒙童。北辰星君卻兀自暗暗心驚,此人身上有股天成的威勢,竟讓自己想起面聖之時。

“走啊,還楞在這兒作甚?”一片死寂裏,鐘山君忽而一笑,緩和了緊繃的氣氛,攤手道。

“太上帝還在神霄上等著咱們呢。”

——

朝會殿上擺著兩列坐墊,其上坐滿了戰戰兢兢的星官。

雕龍髹金大椅空著,其後是一扇嵌琺瑯邸,一對寶扇鄣衛邸前,青銅香爐中散出裊裊沈香。

一個少年從屏後轉出,頃刻間,坐墊上的星官紛紛擡頭,卻又倏地垂了下去,連連叩首,口裏高呼“香火不絕”,回音震得朱柱嗡嗡作響。

那少年立於龍椅旁,在白玉階上望著他們,冷聲道。“喊甚麽香火不絕?我不是太上帝。”

眾星官慢慢地起身,卻不敢覷他,只是互相交接著眼神,目光裏滿是驚惶與疑惑。

“我不過是從一重天走上來,將這裏修繕好罷了。我本來只想修好書齋,讓我有個寫字的地兒,不想卻失手將其餘各處也修整好了。往後你們若想上天來辦差,那便隨意走動,莫要擾著我寫字便好。”少年道。

眾人這才慢慢擡起頭來,打量那立於階上的身影——黑白分明,那少年烏發如墨。漆眼如星,面貌俊秀而蒼白,像一柄尖銳利刃,渾身上下透著鋒芒。

柱史星官白首齒落,年邁滄桑。他顫巍巍下拜,道:“您再造乾坤,重建紫微疊樓飛閣,立得丘山之功,下官等皆對您心願誠服。”

那少年卻道,“我猜不是人人皆這麽想。”

此話一出,眾星官色變,面面相看,卻無人發話。

“我猜,你們中定會有人盼我將九重霄上下皆修遍,待我無用,再一腳踢開。只要覆得禦印,你們自會明爭暗鬥,無所不用其極來奪那皇椅。你們說出這話,只是想讓我做一個窟儡子,讓所有的明槍暗箭對著我。”

太平星君抖抖索索,撲通跪下,叫道,“恩公,您莫要覺得我等皆懷小人之心,能覆九霄榮光,是天大的神跡,咱們皆對您誓死相隨。”

“你要我信一群甘居於福祿壽神淫威之下的孬種?”那少年忽一聲厲喝,“做夢!”

這聲音激越猶如霹靂,震得殿中之神皆觳觫不已。那不過是一介凡人,卻成就了他們不敢想過之事,因而他們皆對那凡人心懷畏怯,即便遭此吼喝,也難發一言。

“我不願和你們中的一些神仙共事,不欲與其同流合汙。”少年冰冷地道,話語鏗鏘有力,“我只望將如今的天記府讓予我,讓我專心修葺天廷與凡世,還有……”

他從禦案上拿起一份告身,道:“因太上帝不在位,無從制授告命,煩請天廷一秭星官上蓋鈐印,任我為大司命。”

他這樣一說,底下卻有不少人松了口氣。大司命雖居高位,卻是徒具虛名。那算是天廷裏活兒最繁重的一職,以往甚而無人願任。只要這新來的小子不貪戀帝位,那他們便還有機會。

北辰星君率先拜道:“全聽恩人吩咐!”

眾星官紛紛下拜:“全聽恩人吩咐!”

柱史星官擡起臉,虔敬地道:“敢問恩公臺甫?”

那少年沈默了片刻,他一襲黑衣,像一個深沈而可怖的黑夜,降臨在眾星官面前。然而柱史星官卻看見他眼裏閃著光,那是黎明的光。

“不才文堅。”少年星官開口。“字易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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