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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弱羽可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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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泥巴死後,文堅在雲片上呆坐了許久。

此時景霄天上已成焦土,天穹似以鍋灰抹覆,天磴已絕,頭頂烏雲如疊嶂層巒,沈重欲墜,看不到一點光亮。

文堅只覺心冷。小泥巴已命絕,他心中似有一輪明日冉冉而落,又覺四宇傾圮,天崩地動。風急而寒,像湍流般吹打在他孤弱的身軀之上。他寂寞而絕望,張口欲要發洩心中郁結,然而方想長嘯,淚珠子卻成串垂落,哽咽聲堵塞喉嚨。

“只剩我一個人了……只有我一個……”

文堅捶著地,喃喃道,淚落不止,繼而放聲痛哭。哭聲回蕩在景霄天裏,生出冷寂的回音。天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隅,而此時九野唯他一人孤苦零丁。神霄有五億萬裏高,他們行止半道,還有近三億萬裏等他一人走完。

初出一重天時,他身邊尚有鳩滿拏、小泥巴和燭陰,幾人相互扶持,經億辛萬苦,方抵五重天。那在凡世文府裏的牽纏、中天宮裏快活打鬧的日子,雲掛翠樹、霧縈幽谷的天壇山,被銀月之輝灑滿的中天宮都似仙音燭上的畫片兒,輕輕一轉便別過去了,且再也轉不回來。

如今他的身邊空無一人。

文堅垂著淚,靜坐了許久,紅日高而覆低,流雲來而又去。他就如一尊石像般安靜地看著月出月落,看東方輪番被朝霞與晚霞點燃。他的淚淌幹了,光陰卻仍在無情推移。

不知過了許久,他好似一具空殼,終於爬起身來,木然地往天磴上攀。

文堅又累又倦,眼前生出繚亂的幻覺。行一步,他仿佛看到小泥巴在上頭對他朝氣蓬勃地伸手,嚷道:“我拉著你,你快點兒上來!”

再行一步,他又看到迷陣子蓬頭歷齒,垂垂老矣,倚在太平缸裏向他笑,“我們在九天上相見。”

他看到燭陰的幻影,咬著他不松口,卻又沒好氣道,“上老子背來,老子馱你一程。”鳩滿拏輕輕推他的脊背,笑問道,“累了麽?咱們歇歇腳?”

可當他爬到天磴斷處時,那些幻影忽如風煙吹散了。剎那間,悲傷像決堤的洪流,沖破了心房。文堅顫抖不已,狠命跺腳,向著空寥的天宇喊道:

“騙子!”“騙子!”“騙子!”

“甚麽‘一齊走到最後’,甚麽‘不落一個人’,全都是鬼話!”

文堅叫得累了,又頹然坐下,巨大的孤獨感似要將他壓垮。他忽而明白為何人老了總會佝僂著背,因為悲慟會隨著年歲層層疊疊地壓上來,讓人挺不直脊梁。

正在此時,耳旁輕柔地吹來一陣暖風,將發絲拂亂。那風兒戲弄著他的衣衫、耳畔,如一只溫柔的手在肩頭撫摸。不知怎的,一股熟悉感充盈心頭。文堅擡頭望去,迷惘地道:

“小泥巴?”

他怔忪地站起,那清風像在給他引路,牽著他向前。小泥巴的寶術是“風雨是謁”,可操使流風。他的心裏忽生出一絲希望,這股風兒像是小泥巴殘留的魂神,似在努力地想要告訴他甚麽。文堅踏上石磴,來到斷處邊緣,風似竊語,鼓動著他再度邁步。

可天磴斷處有百丈之遙,他怎能越過?文堅望著那斷裂處,一陣心悸。下方群峰壁立,風急浪高。此處去地兩億萬裏,他並無翅翼,若是墜下,必死無疑。

然而一個神秘的聲音卻在心裏道:“跳過去!跳過去!”

卻又有聲音叫道:“走回去!走回去!”

兩股聲音在心中戰鬥了許久,文堅站了許久,終於背過身,往天磴下走去。他像一片樹葉子,瑟瑟發抖。他能做到甚麽呢?他是一個在文府堀室血汙裏出生的嬰孩,只是為天書提供血墨的可有可無的人,在中天宮經受百般嘲弄的小星官,又可成何偉業?他既無上天磴之宏願,亦無一親友。該成神跡的應是小泥巴,而非他。

忽然間,他想到了甚麽似的,慌忙在懷裏翻找出了自己的那只白玉透雕香囊。香囊沾了灰與血,臟得如炭塊。打開一看,他一陣大悲,興許是因為小泥巴“張炬燭天”的寶術之故,而他又跌於火中,衣衫燒去一片,香囊亦燒穿了洞,其中的天書殘頁已成灰燼。

然而那紙灰中還有些殘屑,文堅揀出了一張紙片,那紙片有了褶痕,似有些年歲,然而依然瑩白如玉。

紙上的字跡清晰可辨:“文易情可鑄神跡。”

文堅如遭晴空霹靂,在天磴上久久駐足。

小泥巴已死,不可能實現之事不會在天書上留痕。若是如此,這行字應從天書上抹去才是。

然而那字跡始終未消,這便是說,這是一件定會實現之事。文易情終將會鑄得神跡。

他忽想起在滎州火神廟前的那一夜,姑射仙子撲著扇,對他笑道:“你的魂心、命格都是‘文易情’的,我們要找的便是你。”

剎那間,他醍醐灌頂,一個想法兀然闖進腦海。文堅忽而渾身戰抖,原來如此,這名兒從來都是屬於他的,小泥巴從始至終未受文姓,他才是那個要鑄成神跡的文易情!

“易……”他試著叫出小泥巴的名字,可喉嚨深處卻似堵住了一般,叫不出口。原來小泥巴魂心遭軒轅劍刺裂,天上地下皆再無其痕跡,除卻其腦海中的記憶外,無人再識易情,恐怕連滎州生民也不會再記得曾有人在火神廟前鑄成神跡。一個不為天地所容的死人,他無法喚其名號。

但文堅不想這樣。他想要天下人依然記得這個名字。

那要如何做?似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在他腦海中發問。他環顧四周,只見天地廣寥,雲氣繚繞,穹頂深灰。文堅自言自語道,目光漸漸鋒利,如一柄刀。“我要用他的名字上天磴。”

“文易情一定會鑄得神跡,我會接續其未竟之業,上抵神霄,讓九天為之震動。”

“從今往後,”文堅淚流滿面,如在對一個看不見的幽魂許下誓言。“我便是文易情。”

他猛然回身,三步並作兩步,猶如急矢再度奔上天磴。他懦弱、麻木,並無小泥巴那樣熱烈的沖勁。“易情”本就是他的字,只是那時他嫌其聽來軟弱,便將這名字棄了,丟入取字盒中,任文府將其分往各處。如今此名物歸原主,他卻不覺歡欣,只覺難過。神威使他肌膚皸裂,血花飛濺,他卻不再覺得沈重。他奔跑著,如脫離樊檻的鳥兒,在天磴斷處縱身一躍!

風起雲蒸,景霄天上玄雲重重,漆黑一片,宛若深淵。他向上躍去,如一滴水歸入淵海。那縷癡纏的清風托住了他,將他送往更高處。

那一刻,他如浴火而出,脫離了一切桎梏。

——

文堅在天磴的另一頭跪坐下來。

他借著流風,飛越了天磴的斷口。那風兒在他落地之後便散了,無形無蹤。於是他更覺悲慟,那定是小泥巴為他留下的最後一樣東西。那廝哪怕死了,也還惦記著他。

文堅垂首,在天磴上坐下。在那之後,他會在天磴上度過極艱險的一段年歲,甚而不成人形,故而不急一時。他撕了雲片,揉捏作小人兒的形狀,將小泥巴的魂心碎末小心地盛進雲片小人的腔子裏,並畫了個凈心神咒陣,以攝小人的胎光、爽靈、幽精三魂。然而不過一瞬,那雲片小人便支離破碎。

文堅方才想起祿神所言,小泥巴魂心已破,為常人之軀所不容,沒了手腳,只可作螻蟲。文堅在心裏恨恨地唾了三神,從懷裏取出手巾,小心地攤開,一條小赤蛇正躺於其中。

這是燭龍的屍首。燭龍失了魂心,小泥巴缺了可容身的軀體。他們皆失去了身軀與魂神的一半,但正恰可以合為一體。文堅一咬牙,將小泥巴的魂心納入燭龍口中。一時間,光芒如晨星升起,二者合而為一,又瞬息沒了動靜。

燭龍的口中漸有了吐息,肚腹微微起伏,只是仍長眠不醒。小泥巴本就有燭陰寶術,與這身軀猶如榫卯般契合。見小蛇睡得香甜,文堅松了口氣。

他將小蛇放進袖袋裏,繼續艱難地跋涉起了天磴。他漫漫地想著,他現在是易情了,橫奪了小泥巴的名兒。那要叫這小蛇甚麽名字好呢?忽然間,他想起他們回無為觀時用過的假名。

“我會步月登雲,帶你直上天頂。”文堅輕輕撫著小蛇,喚它的新名字。

“……祝陰。”

文堅開始重行天磴,因這回只有他孤身一人,旅途格外漫長難捱。在天磴之上,他行邁靡靡,遭驟風急雨,受刀鋸之痛。雲如急水,上行如以肉身游過津渡。他皮開肉卷,渾身披創,似遭千刀萬剮,漸漸變作一個血人。

為過天關,他拋擲了鼻嗅、手指與左眼,身體愈發殘缺。天頂沒有光,烏雲後仿佛只藏著荒涼與絕望,然而他步履不停。

日暉明滅,涼月紛紛,天磴上愈來愈暗,他像走進了一片黑夜。九野陰冷,飛灰飄散,如同一場寂寞的小雪。在石磴上,文堅忽而看到了一道斑駁的刻痕,不知是由誰親手刻就。寫的是一句話:

“孤舟泳海,弱羽憑天,銜石填溟,倚杖追日,可乎?”

那是劉昫等人所撰的《舊唐書》裏摘來的一句話,與原意有偏,卻能看出刻字人的灰心冷意。興許留字之人是五重天的星官,在天磴上槁形,不敢奢望前路,方才留此悲戚一言,爾後便在天磴上化為了枯骨。

文堅看著那句話,抽出小泥巴的銀鎏金劍,躬身下去,在那上頭刻了幾筆。

待他行開時,只見那級石磴上留下了淋漓的血足印。那句話後半被劍痕劃去,只留了前半,且添了幾字,寫的是:

“孤舟尚泳海,弱羽可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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