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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弱羽可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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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穿道長出關了。

春暖風和,楊柳拂岸,溪如白纻,三位弟子在天壇山東崖上排作一列,對著崖洞大叩大拜,齊聲喝道:“恭迎道長出關!”

由於天廷律令,星官不可和凡人相認。文堅戴了羅剎紙面,小泥巴在眼上覆了紅綾,卻未捆緊,留了一隙窺探外頭光景。

漆門緩緩敞開,雪白身影如一陣山霧而至。小泥巴悄聲擡頭,卻見一著天仙洞衣、戴元始寶冠的絕代佳人翩然行出。一瞬間,他心裏鼓噪,心窩子中如藏了一窩鷓鴣,咚咚叫個不已。

迷陣子在白衣女子面前磕頭,“師父閉關數年,幽居許久,想必已大有所成,弟子不勝欣喜。您出關後,這空谷也算有了主。此外,小生專擅,在您未出關之時竟做了主將兩位外人收作門徒,請師父責罰。”

女子的聲音飄下來,卻有幾絲蒼涼和沈重,仿佛久歷歲月星霜。

“我為何要罰你,你何過之有?迷陣子,無為觀如今由你掌家,無人敢說你不是。”

迷陣子道,“既然如此,那便請兩位門徒對您行三叩首之禮。”

小泥巴和文堅依言照做,伏跪後從袖袋裏奉上前一夜裏備好的壓勝錢,膝行著跪獻給天穿道長。可小泥巴一擡頭,卻楞住了,他望見了一張疲憊面龐。他的師父,昔日的芳華女子似不再矍鑠,眉眼間憂思靡盬。許久未見,他卻見天穿道長臉上生出了細紋,似是書頁上的褶痕,一旦留下,便不會再消。

“兩位徒兒姓甚名甚?”天穿道長問。

小泥巴的心怦怦直跳,頓首拜道:“弟子祝陰。”

文堅道:“在下金烏。”他恭謹地跪著,可在自己曾害過性命的人之前,涔涔冷汗卻已爬過面頰。

迷陣子又將小泥巴補好的紙傘呈上,“師父,這是您的紙傘,先前我托新弟子祝陰補好了。請您笑納。”

“很好,祝陰,金烏,你們隨我來。”天穿道長點頭,接過傘撐開,“我授你們以‘定風波’劍法。”

“定風波”是天穿道長的劍名,她憑此劍縱橫天下,無數人對此心馳神往。可一入門便授獨門劍法?小泥巴瞠目道:

“道……道長,我二位方拜入門下,是不是有些……操之過急?”

“授愛徒劍法,有甚操之過急的?”

小泥巴語塞,“我們……才與您見過一面。”

“是麽?”天穿道長望著他,目光忽柔和似煙,一剎間讓小泥巴凝噎。“可我已見過你十餘年了,易情。”

不過一眼,她便認出了小泥巴。那是她的弟子,她的孩兒,只是以一條紅綾覆眼,又怎能讓她認不出他?剎那間,小泥巴心中一慟,容顏大動,騰地站起奔向那白衣女子,撲進那冰雪似的懷抱。

甚麽天廷律令,甚麽天凡之別,此刻他皆拋在腦後。

“師父!”紅綾散下,他似蝴蝶棲上舊枝,如倦鳥飛返故林,與天穿道長緊緊相擁,淚雨漣漣而下,他情難自抑,磕磕巴巴地道。“我很想您,想得牽腸掣肚,日夜難寐……”

天穿道長撫著他的肩,輕拍著,似抱著繈褓裏的孩兒。兩人深情緊擁了一會兒,小泥巴餘光忽而望見文堅吊形吊影地站在一旁,望著履尖,神色寂寞孤苦,眼裏盈滿歉疚。

天穿道長似也看到了他,小泥巴不知她是否認出了文堅,卻聽得她淡然道:

“過來罷。”

白衣女子伸出臂膀,文堅愕然張目。

“道長,”他猶豫再三,摘下羅剎紙面,露出面龐,“我是您的仇人,來這兒只會玷你門庭。”

天穿道長似早料到是他,只是平靜地道,“不,你如今是我的弟子。過來罷。”

文堅顫步向前。他曾以暗箭傷她,可她卻向自己敞開胸膛。天穿道長伸臂,將他倆擁入懷中,清淡的槐花香纏連鼻間,肌膚雖冰涼,二人心中卻暖熱。恍然間,文堅想起自己素未謀面的娘親,她也會這般美麗,如輕雲柔煙,也會這般溫柔,似和風煦日麽?

日月如流,旦夕輪轉,自天穿道長出關之後,小泥巴日日與她習劍。

天穿道長捧出一只木蘭箱,從其中取來一柄銀鎏金劍,道是天廷靈鬼官常使的降妖劍。劍上咒字銘紋游動流淌,可殺一切鬼怪。

“易情,先前你在觀裏習的劍術,不過小打小鬧。如今你既已為星官,師父頗為你驕傲,且恐以後並無傾囊相授的時機,只能於此時將劍中精髓教予你。”

聽了這話,小泥巴心中忽而不安,“為何您說……‘恐以後並無傾囊相授的時機’?”

白衣女子唇角微彎,如皎皎月牙。

“易情,人總會死的。”她說,“何況你是仙,我為凡人。”

哀傷忽如潮水,淹滿心頭,春風似悵惘的低喃,在耳邊盤桓。小泥巴啞口無言,他聽著天穿道長講劍之精義,每一個字都像是在心頭刺出一滴血。

“你知‘定風波’劍法要義為何麽?既要平定風瀾,便要因時易勢。所謂劍之精髓,全在於‘易’一字。”

穹凈天和,風拂蕉芥,天穿道長讓小泥巴站在山門後的白石圓臺上,她撐開紙傘,小泥巴拔出銀鎏金劍。兩人站於陰陽魚眼中,持劍對立。

天穿道長說,“‘易’便是變化,你看一下腳下的八卦陣,每一卦應一劍路。乾、坎、艮、震、巽、離、坤、兌,對應劍之擊、刺、格、洗。每一卦分六爻,統八卦共六十四勢、三百八十四手,若你能學以致用,舉一反三,便可持三尺青鋒斬千萬妖兵。”

“弟子謹記。”小泥巴答道。他看了一眼身後的文堅,他手無縛雞之力,不是學劍的材料,第一回 提劍便摔了個大馬趴。天穿道長也不強求他學,畢竟朽木不可雕。此時文堅坐在臺下,埋頭習著字,身影伶仃而無助。

於是小泥巴問,“師父,文堅不必來學此劍法麽?”

白衣女子道,“適才適用。”

翀舉、足蹴、肩翕,挽手、反掌、帶肘。兩個身影在長草枯籜中起舞,帶起一陣陣清風,掃蕩荒庭。月色仿若霧縠,籠住他們的影子。晨露沾濕衣擺,劍刃相交聲猶如寒磬,蕩滿空林。

日子一天又一天過去,柳色參差,杏花垂落,小泥巴天賦異稟,進展神速,那“定風波”劍法已學了七八成。水鬼自山溪中爬出,他一劍蕩平它們的頭顱。他拔劍出鞘之時,可於一剎將五片梅花削斷,並讓它們落於地上,疊得齊齊整整。

休憩時,兩人坐在井沿,漫漫地談著天。小泥巴說著天上見聞,天穿道長則講起過往她上天磴的經歷。罷了,天穿道長問小泥巴:

“你入人世來是做甚麽?”

小泥巴裝傻充楞,反問道,“師父,你知我成神仙了?”

“全天下人皆知無為觀出了個好徒兒,我這做師父的哪兒能不知曉?”白衣女子嘆息,“只是觀裏敝敗,容不下太多人。人一多了,麻煩便也隨著多了。”

“師父,實不相瞞,我入凡世是為了除游光鬼。”小泥巴撓著臉頰,赧然一笑,“此鬼以血汙為兆,食人精氣,天廷拿其沒法子,便讓我們這等下級星官去索其命。只是我不曾見過此鬼,若是對上了,也不知該如何降伏。”

天穿道長淡然一笑,“這倒簡單,我以前也曾見過游光鬼,毀其魂心即可。”

“它的魂心又在何處?”

“你不必尋,它好對付得很,會自己露給你看。”

從師父那裏得了教導,小泥巴如吃了定心丸。他潛心習劍,肌骨在日居月諸的錘煉中愈發緊實有力。如今的他,劍可捩風轉雪。

一日,小泥巴練劍畢了,抹了汗,在井邊汲了一桶水,洗著汗巾子。

文堅抱著字冊走過來,在他對面的石墩上坐下,神色陰暗。

“甚麽時候去除游光鬼?”他問。

“你等不及了?”小泥巴隨口答道,“我這不是在隨著師父練劍麽?磨刀不誤砍柴工。劍法越純熟,殺鬼越利索。”

“是你師父等不及了。”文堅冷冷道,“你沒看出來麽?她口唇青紫,面白若紙,內氣在身中行不過一候,脾藏盈滿百味五辛,已然油盡燈枯。而你自欺欺人,將天廷職責全拋卻腦後,只想在此陪她蹉跎年歲。”

這話如一枚長針,刺痛小泥巴柔軟的內裏。他顫著身子,緩緩站起。

“你在說甚麽話?師父她還活得好好的,仍在手把手地教我劍法!”

“莫蒙騙自己了。其實你心知肚明的,你師父活不長了。”

文堅冷酷地道。

“易情,你留在此處究竟有何意義?與凡人共處愈久,天廷的責罰便愈重。何況,就在你久居山林之時,游光鬼尚在為禍世間。”

小泥巴自然知曉他所言不假。可愈是真話,愈能揭開人心上血淋淋的瘡疤。他一個箭步沖上前,揪住文堅前襟,吼道:

“你扯謊!師父她身子尚還康健,外頭也無游光鬼的消息,更何況,福神大人也未催促咱們,他寬宥咱們在人間多居留一會兒!”

然而文堅的目光卻很悲哀。他從袖裏取出一張魚膠紙,這是神仙們的信紙,將其置於香柱下,香灰便會簌簌落下,留下文字。而如今,那紙上以香灰排布著幾字,“游光鬼出,速除。”之後落著福神鈐印。

文堅道:“福神大人來過幾回信,只是被我截了下來,沒告訴你。先前我想著,讓你多和師父聚聚,倒也挺好。可如今你溺於夢中,是時候醒來了。”

小泥巴顫抖不已。

他何嘗不知師父身中只餘穢滓,性命危淺。只是他一直不願承認。

“你扯謊……”他有氣無力地道。

“不,你心裏明鏡似的。無為觀殿堂破敗,荒草萋萋。你早該明白是怎麽一回事。”

突然間,小泥巴發狂似的掄圓了拳,狠狠往文堅臉上砸去!文堅面上當即紅了一片,腫得似饅頭。“你在胡說八道,瞎三話四!你這沒娘養的乞匄玩意兒!你是在嫉恨我同師父熱昵。不許你說無為觀與師父的壞話!”

文堅避著他如雨的拳頭,抿口不言。微言道人恰來此處拾整些煉二十四神凈丹的藥草,卻見他倆在井旁廝打,當即變了臉色,拖著滾圓身軀上前道,“莫打了,莫打了!”

然而小泥巴卻紅了眼,對文堅拳打腳踢。微言道人卡在他們中間,左右為難。

這時,小泥巴出拳時不慎碰跌了一旁的水桶。水流了一地,水花飛濺上齋堂門柱,濺到了微言道人身上。

陡然間,微言道人發出尖利的慘叫!

小泥巴呆住了。那慘叫撓著耳鼓,撕心裂肺,讓他心驚膽寒。微言道人的身軀忽幹癟下去,沒了人形,不一時便變作一張沾水紙片,飄飄悠悠地落進水窪裏,墨跡流瀉,淌入地裏。

而沾了水的齋堂門柱亦開始扭曲,墨色像驚惶的魚兒一般游開。靜雅的堂房化作斷壁殘垣,留下一張被沾濕的幻法符。

頃刻間,無為觀不覆存在,荒苔遍地,人跡蕪沒。

他們正身處於接天長草中,夜梟慘然鳴叫,風緊緊地在林中穿梭,如一疊聲的太息。月牙兒投下淒冷的光,宛若一地銀霜。

“我的寶術也是墨術,所以我知他不是活人。天上一日,人間一年。”

文堅抹著臉,慢慢站起,神色比月色更為清冷,對震驚不已的小泥巴道。

“醒醒罷,易情。人間已過了數百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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