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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孤舟尚泳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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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裏燃起一簇火。

那火焰似新生的苞芽,慢慢綻放,旋即如層層疊疊的紅楓,在整個視界中熱烈盛開。

小泥巴只覺熾熱感撲面而來,臉頰燙得仿佛要隨之燃燒。在這明亮的火海裏,他陡然望見文公子一步步走來,血跡在其足下一路鋪陳。文公子一如既往地微笑著,像妖邪惡鬼。在離他僅一步之遙的地方,文公子忽而停下,那素麗的面龐像泥漿一樣融化,掉落在地,其面孔上一片空白。

驚恐之中,小泥巴從夢中陡然而醒。

夜深了,燈火在窗紙那頭次次遞遞地熄滅,像一只只螢蟲死去。天幕似罩上了厚厚的帷帽紗,四下裏漆黑幽森。

小泥巴自倒座房的板床上坐起,忽打著寒噤,用兩臂緊緊將自己圍起。堀室中男人和女人的慘叫,鋒利的釘床和燒紅的鐵板,還有血流不止的文公子走向自己的情景如鏡匣裏的畫片般一張張展現在自己眼前。

那些光景裏,最教他驚恐的一幕便是當文公子垂頭在天書紙上寫字後,那男人和女人便如魁儡子一般向板門處爬去,即便全然不願,神號鬼哭,身子依然不由自主。於是小泥巴惶惶不安:天書既可改人意志,那他如今的所思所想,莫非早已在天書、文公子的操縱之下?

疑問似幢幢鬼影,霸據心頭。

次日,文公子將新圈點了名姓的宗譜和一疊硬黃紙交給他,微笑道:

“先前你做得很好,從今往後繼續幫我推敲酌改這些人的生平罷。”

小泥巴盯著那疊硬黃紙,仿佛在看著一把染血屠刀。他沒有伸手去接。

文公子見他不接,微微皺眉,又道:“你不想接也得接,你現在冠了文姓,是文家人了。既是家內人,總該做好本分活。幫著繕改天書就是你的本分活,不許拒絕。”

小泥巴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只見文公子坐在孔雀形藤椅上,膝頭蓋著獅紋薄毯,毯下的雙足被軟絹裹著,滲著血膿。他臉色蒼白,像一抹淡淡的月光。

“但是,你也休想耍些小伎倆。”文公子接著道,略顯疲態,“會有五位以上的家丁看著你落筆,若你敢在這疊天書紙上胡亂寫畫,他們便會快刀取你人頭。別忘了我手中還有更多的天書紙,能隨時取你師長的性命。況且為了教你莫動歪心思,這疊紙裏還混了尋常紙張,連我自己也無法辨清,每回寫罷之後,你需將這些紙一張不少、邊角不落地還回來,知道了麽?”

小泥巴依舊一動不動。

文公子蹙眉,似因雙足上傳來的痛楚而沁得滿面薄汗。“總而言之,你若欲用天書動歪心思,立時便會斷送性命,勸你好自為之。天書神通廣大,世上一切事皆在其預料之內,包括你入文家,冠文姓之事,天書也早已知曉。”

他說著,眼裏卻露出些微悲寒之光。

可就在此時,小泥巴忽伸出一掌,狠狠摑上他的面頰!

“啪”的清脆一響,文公子的臉龐上生出一團霞似的紅暈。侍從們刷地舉起刀,五柄利刃頓時對準小泥巴喉頭。

文公子似未料到這突如其來的一掌,臉頰歪向一旁,一綹墨發垂散下來。

“既然如此。”小泥巴舉著手,冷冷地道,“我扇你耳光這一事,也在天書的預料之內麽?”

布甲侍從沖上來,狠狠扭住他胳臂。文公子卻叫道:“別傷到他寫字的手!”

侍從們不動了,將小泥巴慢慢放了下來。文公子揮揮指,示意身後的侍衛將藤椅推前一步。他嘆了口氣,揉了揉眉心,旋即伸出手,握住了小泥巴的兩手,與其對視。那瞳眸像寂寂黑夜,教人捉摸不透。

“你到現在還不願回心轉意,還真想反抗天書?”文公子問。

小泥巴挑釁地笑:“我看天書未必無所不能。”

文公子的雙眼暗了一暗,似是有些失望。他長出一口氣,慢慢倚回藤椅中,許久之後又道。

“這樣,我再予你一次機會,一次反抗天書的機會。”

小泥巴反而無所適從地眨眨眼,心想,文公子這廝竟對自己寬容至此?

正這樣想著時,他忽覺兩手一緊,他被文公子發狠一拽。小泥巴踉蹌一步,文公子在他耳邊惡狠狠地低語道:

“只是,如果你這次仍未成功,你便死了心,永遠待在文家罷!”

那細語如蟲蟻翕翅,鉆進耳孔裏,教小泥巴的耳朵不舒服地發癢,然而那言語卻透著一種刀鋒似的淩厲,教人心頭發顫。文公子從他耳旁離開,那一剎間,他看清了文公子的雙瞳,那不是一片死寂的夜,而是焦黑的灰燼,灰燼裏藏著未熄的怒火。

“還有——”

突然間,文公子手上一用力,小泥巴眼瞳驟縮,劇痛閃電一般躥上手背,文公子竟將他左手小指掰折了!

痛楚像針,一枚枚在經絡間穿行。小泥巴痛得滿頭大汗。

文公子笑道,那笑容令人膽寒。

“——這是作為你打我之事的回報。”

過了一日,文公子帶著小泥巴上街。

十字攢尖頂的文昌閣前人稠聲密,大袖收祛的學子進進出出,燒香祈福。城隍廟前的磚香爐聚滿了人,善男信女們紛紛跪下,像一只只滾圓的饅頭。故而一眾家丁推著藤椅上的文公子招搖過市,倒也不十分引人註目。

文公子裹著狐白裘坐在帶鐵輪的藤椅上,臉蛋瓜子似的尖俏。他左右張望,像一個方呱呱墜地的嬰孩,對一切充滿充滿好奇。

小泥巴走在他身旁,滿臉怨忿。他指頭上紮了絹布,用細木棍固定著,是昨日遭文公子折的。

他暗自腹誹,文公子真是個瘋子!這廝已做出許多不可理喻之事,往後只會更多。如此看來,還是離那家夥遠些為好。

這麽一想,他的步子便慢下來了,刻意與文公子拉開距離。

“那是甚麽字?”可正在這時,文公子忽而擡指,指向遠方。

他指的是一間茶肆,門櫃上放著幾只渾圓茶爐,隱隱嗅得茶異湯和三生湯之香。小泥巴不情願地念出了招牌上的字,並解釋道:“風雅茶寮,吃涼水的地兒。”

文公子低頭琢磨了片刻,未幾,又不安分地伸手指向另一處。“那又是甚麽?”

這回指的是一處邸店,不少背著包袱的人在前庭處等候,院內馬嘶聲此起彼伏。小泥巴走快了幾步,回答道:“是客棧,就是旅居在外的人能暫且落腳的地方,牌子上寫的是‘正店’二字。”

文公子再指向下一處。

“那是‘亨通典當’四個字,就是所謂的當鋪,將貴重之物拿去換錢的地方。那鋪門上掛著的對聯是‘南北客商來南北,東西當鋪換東西’。”

文公子又伸手點了幾處詢問,小泥巴一一作答。也不知怎的,一上到街頭,文公子便兩眼放光,像只麻雀一般嘰嘰喳喳地東問西問,仿佛過節時能去湊社戲熱鬧的小孩兒。

也正因這喋喋不休的發問,小泥巴這才發覺文公子識得的字兒少得可憐。

小泥巴見他如此愚鈍白癡,心頭的仇怨倒略放了下來,憐憫地問道:“你怎麽這麽多字都不認得?既然如此,你又是如何寫得天書的?”

文公子一時語噎,旋即紅著臉,小聲道:“我叫家丁先替我在天書紙上寫好字,留空人名。若我會寫那人的名字,我便直接寫下來。若不會寫,我便畫一個小人頭,描摹他樣貌,也能生效。”

小泥巴聽了這話,腦中靈光一閃,原來在天書上畫畫也可以!對於以文字較難描繪之物,倒也可用圖形代替。

然而他怕文公子看出自己已領會這點的端倪,便不動聲色地走了段路,才又裝作一副諂媚模樣,問道:“文公子,你莫戲弄小的了。我聽你之前能引朱元晦之言,顯是飽讀過詩書,哪兒還用勉強自己在您狗腿子面前裝作白丁的樣子?”

文公子低低笑了起來,面頰紅撲撲的,像一團桃李。

“真的,我不大會認字,這是真的。可我時而去三清殿上聽你們念書,你們念得多了,我心裏也會念一二句,只是不知那橫豎撇捺怎寫罷了。”

小泥巴說:“噢……”

“而且,”文公子垂了眼,捏著灑線鳳繡衣角,不安地搓動,“我平日常被關在堀室裏,家中長輩不許我出門,我甚麽也不知道。不知道怎麽認字,怎麽上街玩兒,怎麽討人歡心。”

他眼裏清漣蕩漾,襯著那玉雪似的小臉,竟生出些教人哀憐的況味。

小泥巴又不爭氣地心軟了一回,回想起每一回見文公子的模樣,又咂摸出點不一樣的滋味。確實如此,打第一回 見面起,他便隱隱察覺到人人都拿畏懼的眼光看著文公子,仿佛那是一種兇狠的疫病。文公子並無同齡的玩伴,許多時候,他孤仃仃地坐在殿外,倒抱著經書,費勁兒地想隨著文家子弟們的念經聲找到對應的經文,多習幾個字兒。

他心裏忽而湧上一股酢漿似的酸味。回想起那日在堀室裏鮮血淋漓的一切,他不禁感慨萬千:究竟是經歷過甚麽事情,才教文公子覺得行釘床鐵板如履平地?

文公子擡頭,見他沈默不語,又小心翼翼地道:

“我又惹你生氣了麽?”

小泥巴說:“你就沒一次不讓人發氣的時候。”

“對不住,我不知道甚麽事情會教你生氣。”文公子說,聲音細如蚊蠅。

“你誆騙我、欲害我師長和靈寵的性命、折我手指……還有許許多多件事兒,總之,我一想到你就心中發惱。”

“是麽,因為家中長輩從來是這麽對我的,他們會挖我的肉,折我的手,所以我不知道你會這樣生氣。”文公子小聲道。

小泥巴鼓著臉頰,卻也忍不住再看了一眼他。文公子兩手相扣,指尖正不安地摩挲著手背,似真是頗為苦惱。

再一想文家那幽暗如棺柩的府邸,種種拘束人性之事,倒似也真是如此。只有扭曲的地方才能養出文公子那扭曲的性子。

想到這處,他又生出一絲同情來。

文公子仔細觀察著他神色,見他眉頭略舒,這才松了一口氣。於是又道,“對了,對了,趁你在這裏,有件事我想托你。”

“甚麽事?”

文公子有些羞怯:“這段日子裏不是你幫我做功課了,我只能拜托其餘人幫我做。可他們時常不上心,或是頑皮搗蛋,胡寫些王八龜兒一類的粗鄙詞,我又不識字,交給先生時鬧了幾次大紅臉,頗為難堪。這回先生講到作詩了,我請旁人幫我作了一首,想請你幫我看看有甚不妥之處。”

小泥巴撇嘴:“你又不識字,從頭開始學不好麽?何況你是府裏的金貴太子爺,教那塾師手把手教你便成,何必要就著旁人學的內容走?”

文公子搖了搖頭,“來府中書堂授書的是位朝中鴻儒,頗有氣節,我一直想跟著他一塊兒上課,可家裏又時常叫我去堀室裏,我若在堀室裏待一天,準又會重傷昏睡幾日,若是教他發現了這件事,不大好。”

小泥巴這才明白他為何雙足被刺穿、炙烤也面不改色,大抵是文家在暗地裏做著甚麽慘無人道之事,而文公子正過著常受酷刑加身的淒慘日子。怪不得這廝手腳上都是裹傷的絹布,虛頭巴腦的,像個脆弱的藥罐子。

這日正恰是四月初四,火神臺廟會的日子。獅燈在鑼鼓聲裏舞過來,酒肆裏悠悠地飛來板頭曲兒,人流如潮,喧聲鼎沸,乘著四下裏嘈雜,身後侍從未註意,小泥巴俯下身來,在文公子耳旁悄悄地問:

“那你願意跟我一起逃走嗎?”

“甚麽?”文公子錯愕地側過臉。

小泥巴說:“跟我一起逃出去,帶上束脩與盤纏,到一個文家找不到的地方識字念書,若是找不到好的塾師,那便由我來教你。逃出去以後,你便自由了。”

文公子冷笑:“你在對誰這麽說話呢?”

“對你。”小泥巴認真地道。

他目光真摯而清冽,倒教文公子慌窘起來。

“你開甚麽玩笑?”文公子壓著嗓子,與他道,“你自己想逃便罷了,還要扯上我!”

“我沒開玩笑,文家有甚好的?你總是挨在裏頭吃苦,也不能出來玩兒,不會讀書,沒人願意做你的朋友。”

文公子的眼神落寞了下來。

“打開籠門,飛出去,你才知道天地有多廣。”

“可是我逃不出文家的。”文公子松了些口,卻仍執拗地道。“我的命理已寫在天書紙上,註定為文家囚系。所以家主不許我學字,就是怕我改天書。我偷偷學了點字兒,在天書上悄悄寫了下來,我第一次學會寫的四個字便是‘離開文家’。但還是沒用,不管怎麽寫,墨跡過了片刻都會消散。我一輩子都會被囚禁在那裏。”

所以那一日在堀室裏,面對著明明可通往外界的門,文公子卻不為所動。他踏過了釘床,又從熾熱的鐵板上折返。

小泥巴卻道:“你只要回答我最開始提的問題就好了:願不願意和我離開文家?”

“我出不去的……”文公子咬牙,放在藤椅扶手上的雙拳緩緩攥緊。

“我只問你願不願意和我離開!”小泥巴猛地攥緊他的雙肩,將他扭過來,甚而教身後的侍從們皆大驚失色。

文公子低著腦袋,良久,口中慢慢地發出了細若懸絲的聲音。

“……願意。”

小泥巴慢慢睜大了眼。

這興許是他第一次聽見文公子吐露真心。

那個總是虛偽地微笑著的文公子此時像是剝去了臉上的面具,正以忐忑不安的、猶如小鹿般的眼神望著自己。

微風拂過街衢,火紅的吉祥輪沙沙轉動,熱烈的炮仗聲響起,爆竹紙隨著風卷上天際,像是蝴蝶張開了翅翼。

“我願意。”

一片歡喧裏,文公子悲傷地、卻又充滿希冀地凝視著他,然後竟然開口如此說道。

“如果有那一日的話,請你將我從文家帶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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