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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孤舟尚泳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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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地回事?

剎那間,小泥巴的腦海裏似卷起了漩渦。周遭的一切扭曲盤旋,連文公子的獰笑亦朦朧詭怪。

他怔怔地望著笈筐裏微言道人的頭顱。圓圓的臉,如石頭般僵硬瞪著的眼粒子,昨夜仍同他一道吃飯的白髯老頭竟身首兩處,那顱腦正躺在這小小書笈裏。

小泥巴惶恐不已,喃喃道:“微言……道人?”

他身子抖得厲害,如臨數九寒冬。

文公子點頭,“是,是你熟識的那位微言道人。”

沈默之中,無形的重壓如鐵蓋子,一層層疊在頭頂。那沈默裏終於迸發出一聲淒烈的慘叫——“你殺了他!”小泥巴嘶吼出聲。他撲上去,與文公子撕打。文公子慌忙將紙片放入袖中,卻也挨了幾下拳頭,臉上烏青發紫,五顏六色,似開了個清醬鋪子。

“不,他是死是活,得全看你自己!”扭打間,文公子叫道。軒廊裏的仆從聽見動靜,似鮐魚群一般游湧進來,七手八腳地將小泥巴將文公子身上拉開。

小泥巴齜牙咧嘴,對文公子這話甚是狐疑。可不知怎的,怒火忽被澆熄,他反倒冷靜下來了。“甚麽意思?”

“你知道我是怎麽殺的他麽?”文公子疊起手,微笑道,“我其實未殺他,只是在天書上寫出了一個必然的結果,而這個結果,便是他的頭顱會躺在我的笈筐裏。”

文公子將手伸入袖內,摸索片刻,取出一張對折過的紙片展開。那紙片潔白似玉,一看便知不是凡物。

“這便是天書紙,你看上面寫了甚麽?”

小泥巴定睛一看,卻見上書幾行蠅頭小字:“庚寅年三月廿一,邀易情入文府,未果,易情回觀將事由訴師長。師長釁勇下山,為文府閽人所阻,反遭斬首。”

短短幾行字,竟看得小泥巴幾近昏窒過去。

他曾聽微言道人說過,那天書乃可教人得償所願的神物。將字寫在天書之上後,一切都會實現。小泥巴艱難地咽唾,“所以是你寫下了這幾行字,奪去了微言道人的性命?”

文公子輕輕點頭,笑著從黃楊木筒中拈起一支湖筆。“是。但你若是肯做我仆從的話,這一切皆能煙消雲散。我便替你將那行字從天書上刪節去。”

“為何你處心積慮地要我進文家?”淚珠漣漣,自小泥巴頰邊滾落,“我與你萍水相逢,可你轉眼間便殺我恩師!文少爺,我要殺了你,殺了你!”說到最後,他切齒痛心,雙目赤紅,在仆從臂膀間掙動著,欲將文公子痛揍一頓。

文公子卻不慌不忙,道:“因為你很特別。”

小泥巴揚起的拳頭頓住了一剎。

文公子目光微漾,眼中似有蒓波松雨,他接著道:“你也知曉,但凡是世家,無一不垂涎鑄神跡一事的。可鑄神跡的法子不僅僅是攀天磴這最愚笨的一法。文家自得天書之後,便日以繼夜地在天書上書寫字句,探究文家中的何人究竟可成神跡。”

“天書只可書寫可能發生之事,換言之,只要在天書上寫下‘某人可鑄成神跡’這一言,便可斷言此人一生中究竟是否有可能上抵天廷。文家召集來大批文士、孩童,焚膏繼晷,一刻不停地在天書紙頁上寫著這句話,此事已延續千百年。可在這漫長年歲間,沒有一個名字可在天書上留痕,這也便是說,文家並無一昆裔可步上通天逵路。”

“於是文家便想了個法子。”文公子緩聲道,“若是血胞不可成神跡,那便賜名給旁人,由那得了賜名之人成就神跡。文家有一取字盒,會請門客為新收入府中的童稚取名姓,再將那名字試寫入天書。即便如此,數百年間,還是未有一人能在天書上寫下‘可鑄成神跡’一語。”

“但是奇跡終於出現了。於某日,文家終於在天書下落了筆,寫出了一個可成神跡之人的名字,你知道那是誰麽?”文公子的聲調猝然擡高,似陡然翻來的海浪。小泥巴也像被他聲音中的洪潮吞湮了一般,呼吸阻窒。

“是你的名字!”一陣轟雷般的呼喊在文公子口中炸裂而出,他瞪大了眼,死死盯著小泥巴。“文家在天書上寫下了‘文易情可鑄神跡’這一句話!也便是說,只有名叫‘文易情’之人才能翻越九天,你才會是那個光耀三辰的天之驕子!所以我想讓你入文家,冠文姓,若非如此,文家便再無機會趨登入天殿!”

說此話時,文公子一反平日儒雅模樣,緊攥小泥巴雙肩,臉紅耳熱,兩手狂顫著,似癇癥發作。小泥巴像被他嚇到了,久久不言。

“既然如此……”良久,小泥巴輕聲道,“你為甚麽又要欺負我呢?”

這話落進文公子耳中,將他那狂亂的神色化作了驚愕與迷惘。

“為何又要拿天書要挾我,殺我師長?”小泥巴說,“你分明不必這樣做。”

小泥巴擡起頭,眼神裏流露出疲憊與失落:“是因為你素來只會用這法子。你只會脅迫恐嚇,不曾與人推心置腹,肝膽相照。你若是將事情原委與我道清,說不準我還願幫你一把。”

“那又如何?”文公子的神色一瞬間變得古怪,喉頭嘶啞,似一個歷經久旱之人,“我說過,我只想讓你冠文姓,成就文家夙願,為此,我將無所不用其極。”

風和草幽,萬松倚檣。漸漸的,青衫仆從鉗制的手松開了,小泥巴忽地站起,冷聲道:“正因如此,我才不會助文家分毫。矯舉之人,怎會真誠?令黎陽黔首兇懼的世家,又怎可得民心,乘軒享富?我才不會助紂為虐!”

文公子的神情扭曲了一瞬,旋即化作蘸楊春水似的柔笑。

“你別忘了,”他拍拍笈筐,“你師父的屍首尚在我手中。你不入文家,我便不會替你矯改天書。”

小泥巴卻哼了一聲,笑道:“甚麽天書?我看是你的障眼法!那天書乃文家寶器,你一旁子,怎能輕易拿到?我猜,是你給我身上貼了幻法符,教我眼前出現了幻覺,這才以為微言道人死了,實際上甚麽也不曾發生!”

他這樣說著,如尋蚤子般在身上翻來找去。小泥巴幾乎可認定,文公子坐在他身旁時定偷偷給自己施了甚麽神通幻境的道法,文公子給他看的那血淋淋的人頭,不過是在道法影響下的幻覺。

可摸索了一番,皆不見身上有貼甚黃符,也不覺四周有文公子事先繪下的幻法咒。小泥巴冷汗淋漓,心想,莫非微言道人被殺一事真不是錯覺?放在書筐中的頭顱貨真價實?

一股沖動如燎原的烈火,自心中燒起。小泥巴二話不說,將篋笥挎在身上,踏過書屋門檻,將文公子與一眾下仆甩在身後,往山上飛奔。

文公子在他身後惡狠狠地大叫:“餵,我話還未說完,給我回來,餵!”

小泥巴才無暇去理這刁蠻公子,此時他踩著麻鞋,穿越重重新綠,奔走於竹裏松間。他有一事亟待確認,那便是微言道人究竟是不是在無為觀中。

若他在天壇山上見到了胡周,那一切便是文公子為將他誆入文家而耍的把戲。

可若是微言道人不在呢?那便是說,文公子給他看的那個血跡斑駁的頭顱是真的麽?小泥巴的心忽而重重一跳,像落下了沈甸甸的一錘。

涉過流潨寒泉,踏上虎踞石骨,小泥巴汗流浹背,他忽覺得這是他走過的最長的一段路。遠遠的,他望見小葉樟頂的苫草房,在日光裏閃著教人不寒而栗的金光。

似有一陣寒風拂掠山林,小泥巴忽聽得落雨似的沙沙搖葉聲。他扭頭看去,卻見長草驚風偃仆,竟露出一只只魑魅顱腦來。放眼望去,樹精根怪、江夏牛妖、長安驢鬼……數不清的妖物舞爪張牙地攀上天壇山來。小泥巴目力佳,在樹影裏望見一眾青衫仆從在山腳敞開一只只懸著雲篆桃木板的竹篾豬籠,將鎮押於其中的精怪放出。

那些妖怪見了小泥巴,便似得了甘霖一般,兜頭啃下。小泥巴如打滾跛驢,狼狽閃過,心裏卻不惶恐,而是隱隱有些喜悅:這些妖物是文公子命下仆放出籠來,特地來阻撓自己回山的!

若那文公子手中真有天書,何必要大費周章來威迫自己?直接在天書上寫“小泥巴乖乖聽了文公子的話,進文家改名作‘文易情’,從此便是文家走狗”不便成了?小泥巴不服氣地想,臉上抹開一道壞笑。文公子放這些妖怪來阻他回觀,正恰說明了其心虛。

這便是說,文公子手上並無天書,只是拿了一張紙片來嚇唬自己。至於那微言道人的腦袋,若非栩栩如生的偽物,那便是施了幻法的物什。

小泥巴得意地笑著,正在此時,暗處忽躥出一匹妖狼,利齒一張,狠咬向他。

那妖狼來勢甚急,似一道旋風,小泥巴躲閃不及,眼看著便要被其嚙斷頸骨!

情急之下,小泥巴伸臂去擋,他驚心駭膽,心想若是斷一臂可留性命,倒也劃得來。倉皇中,他劍指刺出,直逼狼目,心想:至少要戳瞎這畜生的眼睛!

一剎間,光華大盛。

小泥巴指尖忽綻明光,那光猶如百星之明,好似天中皓月,教妖狼痛嚎翻滾,墜地不起。光芒偃息,只見一地妖屍狼藉。

心中忽湧起一股暖意,似有甚麽在抽芽開花。小泥巴楞怔地打量著雙手,突而醍醐灌頂,他喃喃道:

“這便是——我的寶術?”

可如今情勢危急,不容多想,他撒開步伐,接著往山上狂奔。穿過山門,小泥巴跑過堂屋和齋房,可天壇山中空空蕩蕩,不見人影。

微言道人不在,天穿道長竟也不在?小泥巴氣喘籲籲,心卻墜到了谷底。

“別尋他們了,你尋不到的。”

身後忽而傳來一聲輕笑,小泥巴猛然回頭,卻見不知何時,文公子已然攀上山來,站在他背後,一身華貴的妝花緞衣,皮靴潔凈,未染半點塵泥。

“怎麽回事?你怎知他們不在觀裏?”

“因為我在天書上下筆了。”文公子莞然一笑,“天書只可寫可能發生之事,當初我雖寫了讓你的兩位師父皆被割首,可看來你的另一位師父太強,這事兒暫且不成。她雖活著,可現在正於山下漫無目的地尋你蹤跡罷?”

小泥巴咬牙切齒,手心發涼。觀中不見微言道人,若這非障眼法,那便是說微言道人真已遇害。“既然如此,你直接在天書上寫我願入文家,不便成了?何必如此大費周章?”

文公子卻寬和笑道,“不行。我說過了,天書只可寫可能發生之事。你現在仍一口回絕我的盛情相邀,所以我無從落筆。”

他伸出一只手,向小泥巴攤開,像是邀約。小泥巴卻似看見了一張獵網在徐徐展開,文公子詭譎笑道。

“但是,只要你願將性命交予我,這一切便能了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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