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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孤舟尚泳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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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泥巴年紀漸長,轉眼間便要過開書的年紀了。胡周胸中僅有點墨,怕誤人子弟,與天穿道長一合計,還是決定將他送往山下黎陽縣中的族塾裏念書。

臨出發前,胡周將負兒衣裁成小花布包,用藤條編作書芨,從觀中水塘裏逮了只青頭鴨,撮了縷鴨毛,捆於竹條上,權作筆用,又咬牙買了一笏松煙墨,一刀粗麻紙。小泥巴著一身發白信衣,提著束脩,踏著芒鞋下山,小小的影子漸隱沒在山霧裏,似一粒小水珠落進了大海。

下了山,小泥巴在書屋裏拜過尼父聖位,便算是入塾了。教書的是個年過半百的白發老秀才,見他獨自一人前來,便蹙眉捋須道:“你爹娘呢?”

小泥巴眨巴著眼,“我沒爹娘,只有兩位師父。一位叫天穿道長,她說破學禮是小菜一碟,若要她下山陪我,那便叫殺雞用了牛刀。另一位叫微言道人,他本也想隨我來的,可我瞧他忙著要去棍人誆錢,便體貼不叫他來了。”

老秀才見他伶牙俐齒,不禁失笑,“這兒是文家辦的族學,雖說也收些窮寒子弟,文家的外戚卻收得多些。不過你既是天穿道長弟子,也理應得咱們些寬待的,我便收你入來念書罷。”

“多謝先生。”小泥巴行了禮,又好奇地問道,“我師父……與文家有關系麽?”

“她乃文家客卿,雖說只掛個名,卻也替文家辦了不少事兒。”老秀才微笑道,“閑話暫且不談,咱們前一月早便開館了,你先擇個椅凳,坐下再說。”

小泥巴走進塾裏一瞧,卻見三四十張桌椅滿滿當當地坐了人,多是些著經錦、花綾衣的體面孩子,即便是後排坐的貧寒子弟,亦是一身潔凈缊衣,坐得端正。書屋裏只餘一張桌椅,小泥巴爬上木椅,望一眼自己縐巴巴的信衣,只覺自己似一只誤入鶴群中的雞。

桌上擺著四卷書,是蒙學時用的“三百千千”,還有本方格字帖。小泥巴翻了翻,裏頭的字兒都認得,略略閱了一遍,他便能記在腦海裏。於是他頓覺讀書索然無味起來,撐著臉瞌睡。

半夢半醒裏,老秀才的講學聲嗡嗡地飄進耳裏,像成群結列的烏蠅。忽然間,那烏蠅突而不叫了,雜嚷聲如潮水一般湧來。

小泥巴睜開沈重的眼皮,隱約見得一夥兒烏泱泱的人頭湧進書屋裏,皆是青布短衣的仆從。一架朱輪車停在外頭,人影正似流水般從車上湧下來,眾星捧月似的簇擁著一個小孩兒。

那孩子排場極大,模樣卻古怪:一身名貴的金寶地衣,一頂嵌銀風帽,卻消瘦,手腳竹竿似的。一張臉慘白著,像初冬落的雪,看著約莫過了學歲。

那臉色蒼白的孩子慢慢走過來,小泥巴漸看清了他的臉孔。秀麗而清逸,但眼圈煙熏一般黑,且帶著懨懨之色。

那孩子走到小泥巴桌前,一動不動。那粘附在他身後的、影子般的侍從也圍了過來,一時間,小泥巴周身裏三層外三層被圍得水洩不通,壓迫感重重。

“怎麽了?看我做甚麽?”

小泥巴擡頭,略帶敵意地看向那蒼白孩子。

“沒怎麽。”那孩子冷冷地道,“你坐著我的位子了。”

小泥巴左顧右盼,書屋裏確是只有一張空桌椅。可凡事需講究一個先來後到,於是他對那孩子白眼相看,道,“這哪兒算得你位子了?上頭刻有名字麽?我既坐下,那便算是我的位子啦!”

誰知他這般一說,那蒼白孩子便冷淡地朝身後仆從看了一眼。當即有個仆從走上來,手裏拿著一柄小平刀,在那木桌上畢恭畢敬地刻了個“文”字。那孩子亦伸足一踹,將小泥巴蹬倒在地,有仆役將木椅扶起,用絹布撣了塵,鋪上獺皮墊。那孩子坐下,向他冷冷地微笑,“你瞧,這位子上如今已有我的刻字,我如今也已坐下,那便也算是我的座位了,是麽?”

小泥巴被踢翻在地,心頭似點起了一把火,騰地站起,大喝道:“你踢我作甚,難道不知先來後到的道理麽?”

那孩子卻道:“我知道,可這位子一開始便是我的。要論先後,也當是我先你後。”他鳳目一挑,眼裏似帶著戲謔與蔑意,“何況,你與我說甚‘道理’?在這裏,我便是道理,是規矩。”

瞧那趾高氣揚的模樣,小泥巴氣不打一處來,那老秀才忙過來打圓場,卻也不幫著小泥巴說話。一來二去的,小泥巴最後連個坐著的位兒也無了,只得遷到書屋外窗下聽講學。

小泥巴被攆到了屋外窗下,早春風寒,手指頭凍得似蘿蔔一般紅。跟他一起被趕出來的還有一個著絲絮衣的鵓角小孩,是因先前在旁人背上畫烏龜,被先生打了手板後攆出來的。小泥巴蹲在窗下,一副忿忿模樣。那鵓角小兒看了,朝他嘻嘻直笑,說,“你是初來的?真是不懂規矩,文家公子也敢招惹?”

小泥巴楞了一楞,探出半個腦袋望向書屋內,那消弱而傲氣的孩子正坐在木桌前,翻著《東萊先生左氏博議》,臉色慘白得如一抹月光。那孩子很瘦,且袖管裏露出一截細手臂,上面纏滿止血用的絹布。小泥巴縮回頭,問鵓角小兒道:“那便是文家公子?”

這族學是文家所辦,若那吊死鬼似的孩子便是文家公子,那他還真是破學第一日便惹上了個大麻煩。鵓角小兒自豪地昂頭,說:“準確說來,這裏的所有人都與文家沾親帶故,我也姓文呢!但若說最親的,還當屬方才與你起口角的那位。”

“他叫甚麽名字?”小泥巴又問。

鵓角小兒忽而支支吾吾起來,拿樹枝在地上比比劃劃,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原來是尚不會寫字。

小泥巴又奇怪道:“他既是文家公子,為何不在教館裏學,有專門的教書先生教他念書,為何竟跑到外頭來同我們一起上學?”

那鵓角小兒拿古怪神色看著他,“你真一點兒也不懂文家之事?哼,那廝雖說是文家少爺,卻也是個隨時能撤下的便宜貨。文家為了鑄神跡,每年都得耗掉大量活人,這幾年都換了幾個人做文家公子了。前一個喪命了,其餘人便補上去。也不知如今這位能撐得多久。”

小泥巴聽得毛骨悚然。他偷偷再看一眼那文公子,只見其手上裹滿細布,隱隱露出一點血色。一個活生生的人,都能被文家輕易拋棄掉麽?

他倆正有一搭沒一搭地談天,不知何時,塾師已拿著戒尺走了過來,橫眉怒目,瞧著窗下的兩個小孩兒道:

“文安道,易情,你倆交頭接耳,也不仔細聽授書,當罰!”

說著,老塾師便伸出手,將他們的面皮揪起,擰麻花似的轉了一圈。小泥巴不知他說的是誰,待憋出幾滴眼淚,方才想起自己大名叫“易情”。塾師又道,“我方才授了一篇詩,現今便來考考你們,看是不是真神游天外了:‘荒庭垂橘柚’的下一句是甚麽?”

一旁的那小兒抓耳撓腮,可從空空的頭腦裏抓不出一句詩來。小泥巴卻昂首挺胸,答道:“是‘古屋畫龍蛇’。”

“這兩句詩是甚麽意思?”

“這是《禹廟》裏的句子,說的是夏禹雖疏川導滯,合通四海,那紀念他的廟宇卻淒淒冷冷,空寂一片。”

小泥巴說著,又嘆息道,“這是用了《禹貢》裏‘厥包橘柚錫貢’的典。看來哪怕是聖人,雖於古昔鑄得神跡,可現世卻也無人掛記。”

老塾師聽著,眼睛越睜越大。一個個頭堪與桌椅齊平、初來學塾的小孩兒,嘴巴裏竟能吐出幾點墨水來。

他捋著須,久久無言。半晌,才問:“你先前學過字麽?”

小泥巴答道:“說是學過,倒也不算學。我在山上道觀時,觀中道人拿了幾冊書給我看,我看了便記得了。”

“《三字經》、《百家姓》、《千家文》已學過了?”

“方才草草翻過,”小泥巴說,“不過大抵都已記在腦海裏了。”

老秀才似是被他這狂妄答話驚得舌橋不下,遂問了幾句書中語句,小泥巴皆對答如流。老塾師的臉登時似漆過一般雪白,慌忙道。

“你別坐在窗下了。墻邊有塊稻禾墊,你便拿上,坐在書屋後頭聽學罷。”

這破蒙的第一日便如此平平淡淡地過去了。

散了學,小泥巴背起芨囊,艱難地爬回天壇山上。新月似細細的彎眉,悄悄描畫在天邊。晚上,他與兩位道人聚在堂屋裏吃飯,說起了今日發生之事。末了,小泥巴擡起沾了飯粒的臉,好奇地問天穿道長,“師父,你知道文家公子是誰麽?”

天穿道長正吸著燴面,顧不得答他的問題,待將一碗面吸幹凈,才抹著嘴巴答他,“知道。他怎麽了?”

昏黃的燈火裏,小泥巴義憤填膺:“他真是個混球、王八蛋,將我踢下椅凳,強占了我的位子!我見到他,心裏的火便燒起來了,一刻也不停過!”

天穿道長想起許久以前她去文家時,確是見過一個撚金錦緞衣的孩子。可那小少爺彬彬有禮,不似生了副倨傲性子。

還有一個怪處,小泥巴未出生時,那時她便已見過那文家少爺,那時那小少爺已八九歲,怎的過了十年,依舊是學歲的模樣兒?

“我知道文家有兩位公子,有一位叫文高的,脾性極壞。”天穿道長將疑惑拋到腦後,一面說,一面偷偷去夾微言道人碗中的燴面,“另一位我見過,倒不似你說的那般輕傲,你約莫是碰見文高了罷。”

文高,文高。小泥巴咀嚼著這個名字,忿然地咬牙。總有一日他要好好教訓這禿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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