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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孤舟尚泳海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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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旅雁向南飛來,嘹唳不已。

雁翅下是一片幹瘠的大地,田畝枯焦,裂紋深密,尺長的麥苗萎黃著,無精打采。

幾點雁糞從天而落,墜在地上,還冒著騰騰熱氣。一個裹著破蒲席的小孩兒跌跌撞撞而來,他面黃肌瘦,餓得兩眼發綠,張望半晌,彎身拾起糞蛋子,塞進了嘴裏。

“胡周——胡周!”

遠處傳來呼喊聲,聲音略帶著點怒意。小孩兒扭頭望去,只見田壟上跑來一個女人,一對兒銳利的反八眼,烏漆漆的辮子,一件灰蒲絮敞領衫子。女人跑過來,一把揪住他,看見他手裏提著一小捆柴火,披頭蓋臉地就罵道:“叫你打柴,哪兒是叫你腳底抹油胡跑?”罷了,又掂了掂那捆細棗枝,唾道,“怎的這般少?”

那叫胡周的小孩兒口齒不清道,“在山上撞見王二了,他說他們家餓得緊,連樹皮都尋不到一塊吃,便向我討點棗枝吃。”

那女人罵道:“天殺的!他家裏還收了點蜀黍,日子過得舒坦著咧,倒來詐咱們家柴火!”她轉頭又摑了一掌那小孩兒屁股,“胡周哇胡周,你也是個傻球,不會藏著點麽?棗樹都長不大,只有點兒細枝給咱們燒,那樹燒完了,還哪兒有柴給咱們使?”

胡周老實地道:“對不住,娘。”

女人擰他鼻頭,辣椒爆黃豆似的往外倒話兒:“你對不住我,也對不住你自己。沒有柴火,我哪兒燒得了飯與你吃?往後學會做人精些,學會騙人,胡周,別像你爹一般被自個兒憨死了。”

胡周點頭,皺著眉爬上他娘的脊背。那脊背薄薄的,像一塊嶙峋的巖石,硌得他手腳發痛。他娘一路走,一面被娘狠捏過的鼻尖也痛得發紅,嘴巴裏發著苦,是雁糞蛋子的味道。即便有了柴火,又哪裏有飯燒?若有了飯吃,他何必揀雁糞填肚?胡周盯著娘的腦殼,心裏像有幾頭牛在沖撞。

他想,他討厭娘。

胡周出生在豫東的一個小山村裏。

村子不大,裏頭的人皆姓胡,故而喚作“胡莊村”。胡周的爹憨厚老實,一年到頭面朝黃土,可他娘周寧寧卻不同。周寧寧一點兒也不愛過安寧日子,她生性便是牛毛上解鋸,刻薄,說起話來針紮似的,刺得人疼。她還小心眼、吝嗇,且一枚銅板拆作兩半兒花,趕圩時偷偷將攤棚裏瓜藕掰碎了,再給農家點出來,壓著價買。胡周沒有裈褲穿了,她將自己的下袴剪了一小截兒,給他粗粗縫了個衫子,可褲子卻是沒有了。周寧寧揮揮手,說,“娘窮,你便光著屁股蛋罷。”

話雖如此,胡周卻見她清早起來便要跑到河邊,對著水面梳頭,拿一只斷了半截的木梳,蘸著清水,將頭發梳得烏油油的,亮得像是綴了星子。即便她的兒子已窮得只能拿條蒲席圍著身子,她也要用撿來的脂粉盒子鍥而不舍地往臉上撲粉,將臉蛋抹得一處白慘慘、一處紅彤彤的。胡周腹誹她,這死婆娘,真愛臭美!

胡周的爹早年死了,他本是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漢子,後來連年災荒,方種了些茭子、紅苕,又被飛蝗吃光,地種不下去了,於是便去水旱碼頭邊做夥夫,扛皮毛、鹽袋,他爹掙錢心切,一人便擔八九只袋,後來累斷了腰,沒多久便病死了。於是便由周寧寧將胡周拉扯大,胡周年幼,記不清爹的模樣,只記得他那寬厚粗礪的大掌像磨盤一般常久久在自己頭頂旋動。他爹最常對他說的一句話便是:“胡周,要做個實誠人。”

胡周將這句話刻在心底,可周寧寧卻似一陣夾沙黃風,幾要抹平他心底裏刻著的這句話。他娘周寧寧是個騙人精,常對他扯起尖尖的嗓子:

“胡周,你個鈍球,做人這般老實做甚麽?”

荒年像一個鐵罩子,牢牢罩住了豫州人,無人能從災荒的陰影裏逃脫。胡周隨著周寧寧一塊兒在衛河裏摸蝦魚螺蚌,起初岸邊水能及膝,後來水線漸漸退至腳踝、腳背,摸起的魚兒骨瘦如柴。後來一日,周寧寧牽著胡周的手去摸蝦,來到岸邊,張口便叫道:“河呢?”昔日如寬綢一般的衛河只餘一道銀絲似的水跡,有稀零零的幾條魚兒在水窪裏翻白肚,細細小小的,不及指粗。

吃不起河鮮,他倆便吃鼠雀。周寧寧和胡周趴在墻角,用點燃的棗枝去熏鼠洞。有時運氣好了,能逮得幾只兩只指節大的小鼠。剩下的日子裏,他們上樹掏雀兒,掘草根,在水邊尋牛羊嚼的稗子草吃。

這些日子裏,胡周餓得發昏,周寧寧雖也顴骨高聳,卻依舊驕傲地挺著背,仿佛不願教饑荒壓倒了她的脊梁。胡周挨在她背上,有氣無力地道:

“娘,我想吃包子。”

“小賤骨頭,哪兒有包子給你吃?”周寧寧在他的屁股上扇了一巴掌。

“去趕圩就有了,以前你去集市裏,總能買幾只包子與我吃。怎麽現在便吃不上了呢……”胡周喃喃道,氣若游絲。

周寧寧沈默了,她拍著胡周的屁股,力道漸輕了,似是在哄繈褓裏的孩兒入睡。

“睡罷。”良久,她道,“睡著了,肚子便不會餓了。”

胡周說:“我不僅不想餓肚子,還想吃包子。娘,我甚麽時候能吃上包子?”

“等你睡著了以後。”周寧寧冷酷地道。

睡夢裏,胡周真夢見了無數珍珠似的潔白包子。它們連成一片,像一群白鴿般爭先恐後向他飛來。胡周欣喜若狂地張嘴去捉,包子們湧入口裏,竟是樹皮的澀味。胡周呸呸大吐。

翌日,他在咕隆隆的肚鳴聲中醒來。日中時候,周寧寧趕圩回來了,胡周眼巴巴地看她兩手,卻見她手裏真捧著一只紙包。

“喏,給你的。”周寧寧丟給他。

莫非是包子?胡周興高采烈地剝開油紙一看,卻大失所望,是小半只又幹又硬的黑面饃饃。

可即便如此,卻也是不可多得的美味。胡周迫不及待地一嚼,差點硌掉兩粒牙。他用口水含軟了些饃饃,珍惜地吞下肚,一邊吃,一邊問周寧寧道:“娘,這饃饃哪兒來的呀?”

周寧寧挺著胸,得意地道:“偷來的。”

胡周立時變了臉色。

“我去到圩市裏,正恰望見前頭走著個老瘋子,穿一件酸菜樣的皺道袍,緊緊抱著懷裏的玩意兒。我心道那定是他的寶物,便叫一聲‘誰的饃頭掉啦!’他果真往地上瞧,腰一躬,懷裏的紙包便落下來了,我拾了便跑……”

周寧寧說得洋洋得意,胡周卻將那咬了一口的黑面饃饃放下,又包回了油紙裏。

他把油紙包推給周寧寧,“娘,你還回去。”

“還回去?”周寧寧將調子陡然一擡,聲音尖得幾乎能刺破耳鼓。“不是你說要吃包子的麽?我費這麽大心機,才拿到這饃饃來,你卻叫我還回去?”

“這不是咱們的東西,我不能吃。方才我不小心咬了一口,以後再賠一口給人家。”胡周說,拿手指摳著喉嚨,卻又吐不出方才吃的一口黑面饃饃來。

“小兔崽子!死沒良心的!”周寧寧罵他。“不是咱們的又怎麽了?饃饃是別人的,命不是自己的麽?你還要不要命了?”她氣鼓鼓地又打開那紙包,一把將黑面饃饃塞進嘴裏,道,“我偏不還!偷到手的玩意兒便已是我的了,憑甚麽還回去?”

胡周跺了跺腳,嗓子氣得冒煙。他想起他爹臨終時摸著他的手,顫巍巍微笑的模樣,爹與他說“要做個實誠人。”於是胡周心裏含著一口氣,他才不吃竊來之食!

周寧寧踢了他一腳,尖酸地道:“吃裏扒外的死小子,對老娘挑三揀四的,我不給你東西吃了!”

胡周將身子縮成一只小小的饅頭,對她忿忿叫道,“不給便不給,我不吃賊婆娘偷來的玩意兒!”

周寧寧氣得發絲倒豎,又狠狠打了幾下胡周的屁股。可興許是因那屁股瘦巴巴的,沒甚麽肉,打得手疼,她終於歇下來,將胡周撇到一旁,不顧他了。

接下來的兩日,周寧寧果真恪守諾言,一口吃食都沒給胡周。胡周肚子響得如雷鳴,跪在神像前。神龕裏供著一只豬樣的瑞獸,聽說是叫當康,會於豐年出現。胡周不曾見過它,不過他想,若是見了當康,他還需如現今一般餓肚子?

一只蝗蟲跳到當康臉上,又飛落下來,胡周伸手一捉,將它捏死在手裏,放進嘴裏嚼。飛蝗吃了他們的大米,胡周用力嚼著,欲從這蟲兒裏吃出米味,可到頭來只有一種惡心的腥味兒。胡周躺下來,喃喃道:

“好想吃包子啊……”

餓了幾天,睡夢裏的包子也不再白胖。饑餓如燎原烈火,無時不刻不在身上燒。胡周昏而覆醒,不知晝夜。當他再度醒來時,卻發覺眼前蒙了一道黑布,一陣蜜似的脂粉氣黏黏糊糊地襲來,他驚覺自己正倚在周寧寧臂彎裏。

他被周寧寧抱在懷裏,臉上蒙著黑布,看不清四周。他輕輕一動,方想開口叫“娘”,卻忽覺臉上被拍了一拍,周寧寧輕輕地“噓”了一聲。

於是他感到周寧寧在抱著他慢慢地走,四周有些嗡嗡的聲響,像有大團蒼蠅在吵鬧。周寧寧嘴巴一撇,開始哭泣,胡周聽見了她稀裏嘩啦的哭聲,像一張宣紙向左右扯開。

周寧寧哭道:“我的孩兒……好苦的命哇!”

四周烏蠅似的喧聲安靜了一瞬,周寧寧繼續哭天抹淚道:“孩兒他爹走得早,如今卻又教我撞上了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好事!這娃子性子厚道,隔壁家的王二向他討吃食,他全送了出去,自己一點兒也不留,竟生生餓死了!”

胡周先時聽得莫名其妙,後來便滿腔怒火,這尖腮女人,拿他當死人來誆錢呢!

他欲要掙動,卻忽覺臂膀一痛,原來是周寧寧死死按住了他,指甲甚而深陷進肉裏。他還欲開口叫,又被周寧寧扇了一巴掌。周寧寧叫道:

“各位父老鄉親,行行好,施予我這寡母一丁點兒吃食罷!”

可叫了許久,皆無回應。胡周悄悄透過黑布上的漏孔往外瞧,卻登時怛然失色。他看見坊市裏擺著幾張零星木桌,桌上是黑漆漆的幾塊肉,一旁擺著張木板,上頭歪歪扭扭地寫著,“地雞”。

胡周在私塾墻角下偷聽過夫子授課,這兩個字兒勉強識得。他先時懵懂地想,地雞與走地雞有甚麽分別麽?可說是雞肉,卻十分古怪,胡周瞇眼望著一長條肉塊發呆,雞有這麽大塊兒的肉麽?直至他望見案臺上放著的一個人頭,方才驚覺:

這是人肉。

一百文一斤的人肉!

街道旁立著的人亦生得古怪,有的臉上似菜葉子般發青,如塗一層粉彩;有人四肢細如竹竿,身子卻臃腫如球,這是水腫了;有人雙眼發紅,胡周聽說,吃過人肉的人便會犯這病。他們默默地盯著母子倆,幽暗的眼裏卻在發光。

胡周正瞧得不寒而栗,周寧寧的哭喊聲卻停了。一著破绤衣的漢子走過來,兩眼裏布滿紅血絲。他瞧了瞧周寧寧懷中的黑布包,顫聲道:

“……賣麽?”

“甚麽?”周寧寧眨眨眼。

那骨瘦如柴的漢子指著黑布包著的胡周,說:“死娃娃,賣給我們不?九十文。”

胡周嚇得一縮身,依周寧寧的性子,說不準轉眼還真要將他賣了。賣了後,他也將會被如地雞般於砧上宰殺,腦袋放在案板上,不想此時只聽周寧寧破口大罵道:“賣個屁!老娘是在向你討吃的,不是肉販子!”

男人悻悻地走開了,坊市裏亦分開了一條道。一個方才仍椎心飲泣的女人突而變得這般潑辣刁鉆,無人敢再去接近她。周寧寧抱著胡周,快步走過坊市,胡周皺起了眉,忍著沒哭,因為周寧寧知道再在此處乞討不得了,她氣急敗壞,掐得他的屁股鉆心刺骨的疼。

果不其然,一到自家的茅草房裏,周寧寧便將他丟到地上,指著他的鼻子大罵道:“你個氣蛋娃子,飯桶、賠錢貨,一粒米都討不來,還白白教我斷了吃飯的路子!”

胡周爬起來,像一頭小獅子般向她嘶吼,“你抱我去街上,拿我誆錢,你個騙棍母熊!你是不是還想賣我作地雞換錢?”

周寧寧似是被哽住了。她白了一眼胡周,走到草席邊上坐下。

“娘的,我不同你吵了,你滾出去。”她踢了一腳胡周,“肚裏本就沒甚麽東西墊著,和你多說幾句,又要餓了。”

她躺下來,再不理胡周。荒年開始後,周寧寧只愛睡覺。她覺得只要一睡著,饑餓感便會無影無蹤,連半點照顧胡周的心思也沒有。胡周戇直,常對她的行徑怒火中燒,卻也沒有辦法。趁周寧寧睡著,他爬起來,一溜煙地跑了。

奔出茅草房,胡周往山上走,大地枯涸而幹裂,裂痕宛如龜甲紋。幾根細瘦的荒草在風裏掙紮,枯枝猶如被砍斫下的鹿角。他走了許久,在山上尋見了一間破道觀,胡周拍拍身上的灰,決定在這兒歇腳,他心裏犟著口氣,沒有了周寧寧,他也能過得很快活。

他在觀裏休憩了一陣子,觀裏有個瘋癲的老道士,著一件邋遢的三丈六尺褐衣,見著了他,常笑嘻嘻地發問,“餵,餵,你是我的弟子麽?”

胡周害怕地躲開他,獨自在寮房裏尋了片地躺下。饑餓如螞蟻一般爬上周身,他躺在地上,賭氣地想,若是周寧寧來尋他,且給他帶了包子,他便原諒她好了。

可周寧寧卻一直未來。兩日過去了,胡周從寮房邊摘了幾束草,勉強咽下肚。他餓得頭昏腦脹,想著至少出去尋些糠皮下肚,走出山門,沒行幾步,迎面卻走來一夥著填纊衣的漢子。他們手扛鐮刀、提著麻繩,見了胡周後,指著他叫了一聲,“這裏有個小孩兒!”

話音未落,幾個瘦巴巴的漢子便忽如鬣狗般急躍而出。胡周還未反應過來,便被他們扭住胳膊,反剪雙手。

“放開我!”胡周驚恐地叫道。

有人往他肚子上踹了一腳,他登時覺劇痛無比,天旋地轉,路且走不穩了。那群漢子縛住他的雙手,如趕牛馬般將他往山下拽。胡周聽得有人道:“也不知這小子生得有多高……”

胡周在昏眩裏被扯下了山。他被領到一個破敗院子裏,四處呼呼透著風,卻圍滿了黑壓壓的人頭。

他望見一群枯瘦如柴的小孩兒在天井裏列隊,手腕皆被縛起,由一根麻繩相牽著,如被草葉穿了頭尾的螞蚱。孩子們臉上帶著死屍似的麻木,圍看的眾人的神色裏卻透著屠戶般的欣喜。他們打量著小孩兒們,如看著砧板上的肉。

胡周被拴在隊列的後尾。他望見有個扛著屠刀、著缺胯衫的兇橫大漢站在列首,聲如洪鐘地喝道:“上前!”

於是一個孩子抖抖索索地走上前去。

那大漢將刀面拍在孩子的頭頂,在磨盤邊量了量,道:“不足磨盤高。”

胡周看得疑惑,不足磨盤高會怎樣?

可下一刻,那兇橫漢子便給了他答案。但見屠刀高高揚起,鋒刃如一道令人膽寒的月光,猝然劈下!

那小孩兒甚而還無悲鳴的機會,頭顱已然滾至腳底。鮮血一噴三尺高,濺上木柱。餘下的孩子臉色慘白,沈默片刻後,迸發出一陣騷亂不已的尖叫。

那兇狠漢子用刀背用力拍了拍磨盤,惡聲惡氣道,“叫甚麽叫?再亂叫,我直接將你們剁作醬!”

圍觀的旁人非但不驚惶,反而有許多人直著頸子咽口水。那斷了頸子的孩子被其餘漢子扛到案板上,解了衣衫,有人拿來臉盆,接裂口裏流出的血,鍋裏的滾水燒好了,屍首被放了進去。

胡周亦心驚膽寒,手腳幾乎凍成了冰棍。他隱隱聽過些傳聞,每月村裏便會宰些“口糧”來,有些是流落而來的災民,有些卻是些未長開的小孩兒。他猜想,興許是未長至磨盤高的孩子便會被宰殺,供大人們食用。

被拴在繩子前面的孩子一個個少了,有些被放走,有些被扛上案板肢解。輪到胡周了,他忽覺呼吸急促不已。

他一直在冒冷汗,恐懼如一只大爪,將他狠狠捏在手心。那兇橫漢子將他搡至磨盤邊,將他的臂膀捏了兩把,瞇著眼道:“倒還有些肉。”

胡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漢子又將刀面往他頭頂重重一拍,似是欲將他往地裏拍進幾寸一般。可片刻後,那漢子遺憾地搖頭道:“高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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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周驚魂甫定地往旁一看,方才他悄悄踮了些腳尖,此時那刀背抹高磨盤一寸。他方要松口氣,卻忽覺膝彎一痛,跌倒在地。

是那漢子伸足踹了他一腳!胡周翻跌下來,艱難擡頭,正恰看到那漢子眉飛色舞地冷笑道:“不過你瞧,這樣便矮過磨盤了罷?”

四周的人湧上來,將胡周架起,胡周驚駭得心膽欲裂,大叫:“放開我!”

那扛刀漢子道:“這小子身上倒還有層薄肉,前面宰了幾具排骨,吃得嘴寡,不如添些五花肉。”

饑民們連聲叫好,流涎道:“五花肉!五花肉!”

胡周叫道:“我不是肉,我是人!”

那兇狠漢子道:“你很快便會是肉了。”他摸了摸胡周脖頸,似是在思忖往何處下手,旋即露出餓狼似的猙獰微笑。胡周只見他架起刀,刀光像流瀑一般瀉下來,即將斬落他的頭顱!

胡周膽寒,猛地閉眼。可就在那一剎,一個黑影猛地搡開人群,如脫兔般飛撲而上,口裏大叫著:

“別動他!”

胡周忽覺身子一緊,他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裏。那對臂彎散發著俗氣的脂粉味,如變味兒的蜂蜜水,卻忽教他欲淚流不已。周寧寧像一只母豹,暴戾地將他自敵口中銜出。

周寧寧不知從何處躥出,她大叫著:“這塊九十文的肉是我的!”

刀光落了下來,胡周感到周寧寧似遭霹靂擊中一般猛然一顫。她抱著他,不管不顧地往人群外擠去。饑民們仿若海嘯,伸出拎著彎鐮、草叉、鏟子的手阻攔他們,可這一刻的周寧寧宛若天神,一路劈波斬浪,轉眼間便至人群之外。

胡周忘了哭鬧,怔怔地牽著這女人的衣襟,他們奔出那破敗的宅院,往山腳下的茅草房裏跑。空無寸翳,墳包林立,兩人在荒涼的土地上奔跑。遠遠的,一道烏煙扶搖而起,如一筆突兀濃墨沖向天野。周寧寧眉頭一皺,旋即叫道:“他們燒咱們家了,快走!”

胡周瞇眼仔細一瞧,果不其然,冒濃煙的正是他們茅草屋的方向,烈焰像妖艷的紅漆,在遠方扭動。一剎間,他有些難過,擡頭問周寧寧道:“娘,為甚麽不回去救火?咱們的家沒了麽?”

周寧寧又抱緊了他,說,“回個屁,約莫是有人在那兒埋伏呢。你老娘回去了,說不準也得被他們捉了賣掉。還有——”

她扇了胡周臉蛋一巴掌。

“你娘還沒死呢,草屋沒了又有甚麽打緊的?老娘才是你的家。”

兩人避過濃煙,自另一條小徑奔上山。胡周領周寧寧到了前幾日他待過的那個道觀。那瘋癲的老道士不知何時已去,道觀裏一片墳塋似的寂靜,兩扇朱漆門似開裂的唇,沒精打采地敞著。兩條春貼懸在門旁,寫的是:“面壁十年求道力,渡江一葦濟時心。[1]”

周寧寧穿過衰草,歇山廡殿參差雜遝,菜田已然荒敗。兩人走進堂屋,此處先前明明是七架六間的恢胎曠蕩之所,如今卻灰敗不已,滿是蛛網塵土。

周寧寧將胡周放下來,齜牙咧嘴地道:“去,兒子,尋塊布來,給我睡下。”

胡周想起神龕前有塊蓮花簾子,慌忙去扯了來。他正要遞給周寧寧,轉身卻望見她在剝著自己衣衫,口裏噝噝地抽著涼氣,幾道蜈蚣似的可怖傷口布在身上,正往外淌著血。周寧寧在將他救出之時,亦被饑民們棍打刀割,渾身披創。

“娘……娘……”胡周話都說得不利索了。

周寧寧瞅他一眼,道:“門外生著些地錦草,你去替我折來,能止血的。”

胡周忙不疊跑出門去,可四下張望一番,卻只見些頭發絲似的細草。他胡亂尋了一些,捧回去給周寧寧看,“娘,這是地錦草麽?”

周寧寧微微蹙眉,卻仍接過,“是,這是地錦草。”她將草葉碾碎,用汁水胡咧咧地塞進創處,又用那尖尖的嗓門道,“好了。你這小子,凈會瞎跑。害我白費這麽多心思!”

胡周的腦袋低下去了。周寧寧躺下來,再不看他一眼,卻道:“趕緊睡,多存些氣力,明兒我給你買包子回來。”

胡周的眼睛登時亮起,整個蕭疏的世界仿佛都灑進了日光。他乖乖躺下,直至第二日被周寧寧踢醒。

他一睜眼,便見日頭已然高起,陽光如織簾,款款落入觀中。不知何時,周寧寧已將墊在他身下的蓮花簾布無情地抽走,纏在了身上,遮住衣衫上的裂口,她竟還有閑心用鳳仙花汁染了十指蔻丹。周寧寧將一個紙包拋在地上,說:“給你。”

胡周興奮地拾過來,打開一看,卻見是幾枚稀零零的豆萁,登時極為失望。

“包子呢?”他小心翼翼地問周寧寧。

周寧寧得意地道,“我去包子鋪的時候已賣完了。”

胡周一言不發,豆萁也是可下肚的。他狼吞虎咽地吃完,肚子卻配合地劇烈“咕嘟”一聲,仿佛方咽了口唾。

周寧寧見他不快,踹他一腳,道,“急甚麽?包子總會有的,明天罷。”

胡周又兩眼冒起光來,他將自己環抱起來,縮在墻角睡覺,在夢裏虔誠地祈禱翌日到來。

第二日,他又被周寧寧踢醒,這回竟是幾枚草芽。第三日,周寧寧丟給他一只空紙包,胡周有氣無力地道:“娘,這紙包裏沒東西,我吃甚麽好?”

周寧寧說:“你這小兔崽子,這張紙吃不了麽?你今兒的早餐就是這張紙。”

胡周餓得饑腸轆轆,也顧不上旁的,一把將那紙塞進肚裏。他轉著朦朧的眼珠子,隱約瞧得周寧寧一張臉抹得白凈,還撲上了胭脂,遂心裏暗罵道,這女人光顧著臭美,哪兒有心思管他!

周寧寧又踢一腳半死不活的他,說,“不許出去,知道了麽?現在街上都是捉小孩的人,要是他們捉到你了,定會拿你下鍋剃毛來吃。”

胡周做出一副日薄西山的模樣,心不在焉地應道:“嗯。”

白日裏,周寧寧又出去了。胡周爬起來,感覺天地都在搖晃,喉嚨與胃之間似架起一條河流,有源源不斷的饑餓感在其中流淌。他往堂屋裏爬,欲尋到一個神臺,那其上說不定有些腐爛的供果。

他往觀裏爬了一會兒,卻見大香爐放在堂屋深處,有個瘦得似髑髏般的老道士倚在香爐腳邊,一身褐衣斑駁,汙跡像五顏六色的補丁,綴在衣上。

這瘋老道士原來便在這道觀裏,只是時而神出鬼沒,胡周著實逮不住他蹤跡。老道士見了他,又咧嘴嘿嘿笑道,“餵,餵,你是我的弟子麽?”

每回撞見胡周,這老道士總會念叨這句話。胡周見怪不怪,只是這回,瘋老道士說著,又揚起手裏的順袋,笑嘻嘻道。“你若是我的弟子,我便將這只錢袋給你。”

胡周搖搖頭,“我不是你的弟子,不要你的錢袋。”

瘋老道士卻絮絮地道:“你嫌錢不夠多麽?我很多銀子的哇……”又伸手去逗弄胡周,胡周不耐煩,道:“你有甚麽銀子?這袋裏都是石子罷!”

聽了這話,瘋老道士陡然大怒,“沒有銀子!我哪兒是那等窮酸方士?”他將順袋扯開,往地下一傾,頃刻間,金燦燦的光輝灑滿一室。

胡周如遭青天霹靂,那老道士竟從袋裏倒出了一地金子!

那瘋老道士似是也沒料到自己倒出了金子,瞬時換了副哭喪神色,哭天抹淚道:“銀子……我的銀子……全沒啦,我是窮子鬼啦!”

一炷香之後,胡周回到了堂屋原處躺下。

他幫瘋老道士拾回了金子,一粒也未取,交回到老道士手裏。經此勞動,他腹中大鬧饑餒,真是連一絲氣力也無了。不是自己的物件,胡周是堅決不取的。何況金子有何用?胡周見過許多身著綢衣、倒於路途的餓殍。在吃食面前,千金不值一提。如今可買到的只有那些擺在案板上的、黑漆漆的地雞。

想到那副慘景,胡周寒戰不已。他動著喉頭,餓得前心貼後背。睡著沒多久,他迷迷糊糊地感到周寧寧回來了,這回她沒踢醒他,只是拍了拍他臉蛋兒,道:

“小兔崽子,包子來了。”

胡周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了,他動作太猛,扯得心肝脾胃一起發痛。只見周寧寧今日臉上抹了白慘慘的鉛粉,指甲卻紅得似火燒。懷裏放著一只紙包,胡周迫不及待地打開,果真見了一只瘦巴巴的包子。

那包子又黃又小,沾滿泥巴,可在胡周看來便如瑤臺仙饌。他急不可耐地塞入口中,猛地一嚼,一股難以言喻的滋味湧入口腔、鼻間,是肉!

這是個肉包子。胡周吃得幾要淚流滿面,他亟不可待地咽下第一口,卻又嘔了出來。胃太久未吃過一頓正經飯食,嗅到葷腥竟受不住了。

“小王八蛋,慢點吃。”周寧寧冷冷地道。她手上裹著一條蓮花紋布,有厚重的汙漬滲出來。

胡周趴在地上,將那嘔出的渣滓又珍重地用舌頭卷了,吞進肚裏。他吃得太急,喉嚨裏似梗了魚骨,噎得直跳腳。周寧寧背對著他躺下,又淡淡地說了一句,“明天還有。”

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周寧寧果真帶了肉包子回來,胡周這回有了準備,先吃幾口凈瓶裏的水,再對那包子細嚼慢咽。周寧寧坐得遠遠的,看他吃包子,又冷淡地問,“好吃麽?”

“好吃,就是裏頭的肉又鹹又酸,也不知放了幾日。”胡周問,“娘,這是甚麽包子?”

“人肉包子。”

胡周嚇得將包子跌在地上。周寧寧哼了一聲,說,“騙你的,是壞掉的鹿肉,豺狗吃剩下的,我托鎮裏的人包了些。”

她遂在地上睡下,不再理他。這些日子裏,她疏於打扮了許多,只是常往臉上抹鉛粉,卻也不洗沐,身上散出一股臭味兒。胡周捏著鼻子,望見許多烏蠅在她身上盤旋。

過了幾日,周寧寧忽而病倒了,蚊蠅聲愈來愈重。她裹著蓮花簾子,若是胡周靠近她,她便會發著燒大叫大鬧,讓他滾開。

胡周方吃上幾日肉包子,又落入挨餓受凍的境地,心裏苦得緊。周寧寧身上的惡臭愈發彌散開來,幾乎能臭歪他的鼻子。胡周卻又不敢近她,生怕周寧寧痛打他。

然而周寧寧是愈發虛弱了,漸漸地也不再呵斥他,只是困倦地蜷在蓮花簾子裏。

“娘?”胡周捏著鼻子叫她。

過了許久,他以為周寧寧已睡著了,卻聽得她氣若游絲、卻又頗為不耐地回了他一個字:“滾。”

當天夜裏,胡周做了一個噩夢。

手心裏雪白的包子變作飛鳥,騰翅而起。他夢見自己在翠綠的樹林裏追逐著它們,天際紡出金線似的光芒,從樹隙間鉆入。他跑了很遠,驀然回首,卻見周寧寧在幽深的暗林裏註視著他。他們四目相交,久久無言。

“胡周。”

他聽見周寧寧在叫他。

胡周睜開雙眼,已是清晨。

今日清晨不同尋常,煙霭沈沈,山冥野暗,雲層裏似藏著一片洶湧黯海,細如牛毛的小雨淅淅瀝瀝地落了下來。

周寧寧坐在他身邊,惱人的惡臭不知何時已煙消雲散。她梳好了烏油油的辮子,抹上雪白的米粉,搽了紅花汁,裹著漿洗過的蓮花簾子,像個要出嫁的新娘。

“胡周,我要走了。”她說。

胡周睡得迷迷瞪瞪的,聽她這般說,猛地瞪大了眼。

“走?你要走去哪兒?”

“去一個不會餓,也不會凍的地方。”

周寧寧說,摸了摸他的腦袋。這是她第一次如此溫和,教胡周很是不適。

“我也能一起去麽?”胡周說,周寧寧的一舉一動都透著古怪,他心裏忽有不祥之感。“還是說,你要撇下我?”

“是啊,我要撇下你,獨自享福去了。”周寧寧冷酷地道,“你便在這裏受苦罷。”

這惡婆娘,還欲拋棄他!胡周氣得翻身坐起,帶起的風卻微微掀起了披在她身上的蓮花簾子。

一剎間,震恐之情宛若轟雷,炸裂在胡周頭頂。

他看見周寧寧先前裹著布的手臂仿若被砍刀斫去,全無片肉,只剩下森然白骨。周寧寧往身上撲了許多香粉,卻仍掩不住血肉腐爛的惡臭。

胡周怔怔地坐著,他想起了先前周寧寧帶回來的肉包子。

周寧寧說,“兒子,荒年還長,我死後,你便吃了我罷。這一身好養的細皮嫩肉,送予你吃,真是白便宜你了。”

胡周顫抖道:“……娘?”

他不曾想過他娘會這般直接,從口裏吐出“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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