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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孤舟尚泳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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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陽,觀峰臺。

天際似藏著一只熔鐵爐,將漫天雲海染得血紅。幾株梨樹欹斜著栽在遮山廟裏,夕暉裏,落花像血點,三三兩兩地漫上天王殿階。一身著三衣、卻頭頂鞮瞀的老僧正坐於殿門檻上吃酒。

老僧吃一口酒,仍嫌不烈,他提起一旁的智杖,只見那錫杖頭懸著一串帶血頭顱,宛如累累葡萄。他將人血灑入酒杯中,咂了一口,皺臉旋即舒開。

“好酒,好酒!”老僧嘆道,露出一口森森白牙,“人之精血,真是可抵玉液金波吶。”

這老僧是名震天下的玉都魔僧,行蹤不定。傳聞道,他於經箓之道頗有深究,可馭使百鬼,卻喜怒無常,平日裏會尋行路人來譯經。若是譯錯了一字,他便取一枚頭顱,吮髓吸血,殘暴非常。

如今他正在殿前就著人血吃酒,石燈籠後卻先悄無聲息地閃出一人,道:

“法師所說不對,人之精血雖如壺觴,卻遠算不得玉液金波。只有真正有道行之人,血才會稀貴濃烈,滑爽不膩。”

老僧瞇著眼擡起頭,饒有興味地道:“噢?你是何人,敢闖本乞士的庭門?”

那人從陰影裏走出來,是個著青布衣的中年漢子。他恭恭謹謹地跪地,道:“在下南陽陰氏私臣,來請法師出山。”

老僧提起錫杖,敲了敲地,喉嚨骨碌碌地響,像有無數沸水裏的水泡破裂。“不請自來,不怕老乞士我奪了你性命?”

“小的不過是拿人錢財,替人辦事。既有拿俸的膽,何有懼死之心?”那私臣磕頭道,“陰家願奉黃金五十鎰,請法師出山,去除一人。”

夕陽將魔僧的影子拉得極長,像一根黑暗裏探出的獠牙。

“來求老衲的人不計其數,可老衲並非臉軟心慈之人。”老僧嘆息,“我只有一個條件,一個問題。”

“法師請講。”

“你們要老衲除的那人,血夠美味麽?”

夕陽裏,魔僧桀桀發笑。

青衣男子再度叩首:“自然,自然,那人是文家的客卿,名喚天穿道長,頗谙熟劍道。雖說如此,是個年紀尚輕的小孩兒,細皮嫩肉,血想必也不差。”

說罷,便又從懷裏取出一封圖紙,展開來給老僧看:“法師請看,陰家已仔細察過她下山的日子,算得她七日後將至黎陽鎮買符紙。法師若能除她,除卻方才應承的子兒外,那小毛毛亦可交由您處置,扒皮吃肉皆可。”

“老衲曾與陰家上代家主有來往,他送來的娃娃,滋味皆上乘。”

魔僧滿意地點頭。

“這差事,老衲應了。”

——

清商河畔。

月光像霜花,落滿了草葉。一湖煙水裏,小舟浮沈。船頭坐了個幼弱童子,留著偏頂發,正在垂釣。

說是垂釣,可卻只見他手中握一無麻線的竹竿,另一手裏拈著一把竹葉,魚影閃動,他的指尖亦微動。但聽得“撲撲”兩聲響,竹葉如箭入水,紅絲似的血跡與翻白肚的鰍魚浮上水來。那鰍魚性狡,常藏於泥中,而那小童竟能探得其方位,足見其耳目之強。

可仔細一瞧,那童子雙眼卻如蒙白翳,竟是個盲人。方才他捕魚不憑雙眼,竟是只憑兩耳聽聲辨位。

流水涓涓,舟身忽而一晃。不知覺間,竟有一人躍上舢板,屈膝跪落。

“冒昧前來,望靈寶童子莫見怪。在下乃汝南趙家人,求您出馬攘奸除害,助我等一臂之力。事成之後,定有重酬。”來人是個著葛布衫的青年,正恭敬地向那童子叩拜。

那童子轉過臉來,稚聲稚氣地道:“叔叔,你是來尋我殺壞人的,是麽?”

那人一楞,趕忙點頭道:“是。”

“為甚麽想到要來尋我?”

“因為您是清商最為才氣橫溢之人,未至總角之年,便能結成靈文,降仙於天下。且身手不凡,曾大潰響馬。”

童子道:“我年紀小,也不知你方才說的這些話是甚麽意思,約莫是在誇我厲害?我近來缺些零嘴兒,你替我買來,我便去幫你殺人。”

那葛衣青年忙不疊叩首:“多謝靈寶童子大人應承!”

童子又問:“對了,你要我殺的那壞人,姓甚名甚?”

“名喚‘天穿道長’,年紀大抵比您大些。她多行不義,惡貫滿盈,引得豫州上下黔首叫苦不疊。”

“那便是個十足的壞人了。”盲眼童子咧嘴而笑,露出小小的虎牙。

“聽起來有點兒費事,叔叔,我的報酬裏要加一串糖堆兒。”

——

天壇山下暗流湧動。

自那自稱天穿道長的少女橫空出世後,豫州便似亂了套。在此之前,升天道途皆被世家把持,若無紋銀,尋常人都無法入道門。可那女孩兒的出現卻似在昭告世人:不必習勢家之道亦可傲然立世!

天穿道長雖掛文家客卿之名,卻似與其早已劃清界限。文家不擾她的日子,她也不助文家行事。故而各勢家也不怕動了她文家便會動怒,於是便派出眼線緊盯著天壇山腳,天罡二十九法隔垣洞見符貼了一路,守株待兔,只等著她再度下山。

天穿道長下山采買符紙的日子到了。

這一日,黎陽鎮裏演起角抵戲,街市裏比肩接踵,好不熱鬧。百十個人頭湊在一塊兒,目不轉睛地看耍藝人找鼎,喝彩連天。一個老人卻對這鬧戲看也不看,慢騰騰地從人群裏行出。他裹巾布衣,一身補丁,兩只露在外面的手粗糙如老樹,沾滿幹硬泥點,看著似一個莊稼漢子。

這老人正是玉都魔僧。

他用巾帽裹起了頭上戒疤,腰中甘瓠盛滿人血。他也不提錫杖,卻時不時動著鷹爪似的兩手,指節哢哢作響。他心中盤算,待見得天穿道長出現,他便尋個機會上前,用手爪掐斷其咽喉。

老僧自南陽動身之前,陰家私臣曾予他一卷天穿道長的畫像,叮囑他要殺的人生的是何等相貌,但魔僧將那畫像棄於一旁,並未翻看。

因為他有自信。

他便如一只豺狗,能輕易嗅出人群中的血氣。他相信在看到天穿道長的第一眼時,他便能精準無疑地識出。

魔僧知道南陽陰氏來尋他的原因,因為他外表便似一個幹巴巴的小老頭兒,行路顫顫巍巍,任誰都會心生憐意。那天穿道長見了他,只怕也會憐上心頭。

走了幾步,老僧忽而停住了,他望見圍觀尋幢的人群裏鉆出一個小童,戴一虎頭帽,兩只眼生滿白翳,正支著根竹杖慢慢走著。

魔僧見了那小童,心裏念起陰家私臣說的那話:“……是個年紀尚輕的小孩兒,細皮嫩肉……”

於是老僧當即心中大喜,暗道:“天穿道長,老衲尋到你了!”

——

靈寶童子乘著小舟,一路泊至黎陽。

他接了汝南趙家的請托,要來天壇山下殺天穿道長。他知道為何汝南趙家尋上了他,因為他外表便似一個盲眼小童,行路一步三跤,任誰都會心生憐意。那天穿道長見了他,只怕也會憐上心頭。

靈寶童子目不可視,故而不知那天穿道長模樣。但他信誓旦旦地對當日前來拜謁的趙家人道:“叔叔,你別憂心,我耳力極好,可辨人足音。習劍道之人腳步輕盈,吐息均勻綿長。倘那人行至我面前,我定能認出。”

此時他入了黎陽街市,只覺耳旁沸水似的大響,那呼呼吐火聲、講史的唾沫星子飛濺聲、胡琴聲兒,糨糊似的混在一起,流入耳中,教他天旋地轉。好不容易出得人群,靈寶童子臉色慘白,敲著拐棍往前走,此時卻聽得一道足音入耳。一剎間,那足音便如天籟之音,聽得靈寶童子驚喜欲狂。

那腳步聲顫顫巍巍,卻聽得出其主身姿如飛燕舞鶴,輕捷無比。那足音的主人似是個老頭兒,時不時顫咳兩聲,格外引人哀憐。

靈寶童子記起汝南趙家人與他說的那些話:“天穿道長年紀大抵比您大些……”

年紀大些,定是位老者。靈寶童子當即心中大喜,暗道:“天穿道長,我尋到你了!”

列肆之間,玉都魔僧與靈寶童子相對而立。

遠處飛來藝人演艷段之聲,似是臺上正演到一處滑稽之事,引得臺下之人笑得前仰後合。

玉都魔僧向著童子趔趄而行,一面走,一面思忖:“聽陰家所說,這天穿道長劍法甚好,我需先教他放下戒心,方才可斷其咽喉。”

靈寶童子向著魔僧跌撞走去,一邊走,一邊想道:“這天穿道長爺爺興許會看著我年紀小,對我掉以輕心。”

走了幾步,一老一小打了個撞面,一剎間,兩人動作如疾霆快電,往地上滑臥!

玉都魔僧仰面一滑,裝作跌倒在地,同時顫聲叫喚:“哎唷唷,老衲跌了跤,起不了身啦!”

靈寶童子亦撲身一倒,鼻頭一皺,淚落潸潸:“老爺爺,救命!我撞折膝頭了!”

兩人往地上一倒,皆喜孜孜地等對方扶自己起身,再乘機下手。可倒了半日,皆不見攙扶,於是擡頭望去,皆傻了眼。只見自己與對方便如兩條鹽糝死魚,直挺挺地擺列於地。

一旁的行客見他倆行跡古怪,掩口紛紛退去,嘀咕道:“癲人!”

見裝不下去,玉都魔僧索性不再掩飾,桀桀冷笑道:“……天穿道長?”

靈寶童子聽了,以為魔僧是在自報名號,亦嘿嘿一笑,道:“爺爺,我不報名兒,直接取你性命!”

剎那間,兩人鯉魚打挺,自地上躍起。魔僧十指成爪,橫刮長風。靈寶童子手拈竹葉,如雨散出!

半日後,黎陽廛肆裏添了兩具屍首。

集市裏擠滿了圍觀的人,有不少婦人望著那兩具屍體,拿絹子不住抹淚。流言像長了翅膀,在人群裏飛來飛去:

“唉,殘忍吶,是誰殺了這一老一幼,教他們陳屍於光天化日之下?”

“不知,但聽聞他倆死前口裏還大喊著甚麽‘天穿……道長’……”

“天穿道長?那不是左近天壇山上無為觀的觀主麽?修道之人,豈可任意殺傷?”有人道,“說來,近來山下貼滿緝拿令,世家似是瘋也似的要尋他,可捉了兩月,也不見人影。若這一對老小乃他殺傷,那可真是慘無人理了。”

又有人問道,“這般遭世家討嫌,約莫是偷學了哪個望族的道法罷,不知那天穿道長修的究竟是何道?”

這問題問了一圈兒,皆無人能答。

一個白衫少女在人群中駐足,神色冷淡如雪。聽見這問題後,她說:

“天穿道長?她修的是無情道。”

少女旋即轉身離去,不望地上的屍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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