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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寒暑移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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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陰背著易情,慢慢地在山野裏走。日已沈山,落暉在山間流下一點血紅。鐘鼓樓飛檐雕敗,玉皇殿廟瓦揭除,天壇山像一座巨大的墳塋,在暮色裏漸漸沈寂。

易情伏在祝陰背上,夢囈似的喊:“得兒——駕。”

祝陰學馬嘶:“噅!”

夕陽將他們的影子拖得老長,他們緊緊相貼,猶如一人。易情攬著他的脖頸,將臉湊近他頸彎裏,輕輕地磨蹭,如一只親熱的小獸,他眼眸垂著,說:“對不住,祝陰。我動不了,要勞煩你馱我走路。”

祝陰說:“無事,做蛇也好,做馬也罷,能供神君大人驅策,是祝某三生有幸。何況,師兄若是一輩子動彈不得,祝某高興還來不及呢。”

“為何?”易情問,“方便欺負我?”

祝陰微笑:“不,是能與您形影不離。”

他們行過四府殿,只聽得風聲如蒼涼蘆管,見得青草離離。紫微大帝、長生大帝的石像被放倒,如條凳一般擺列於地,無為觀眾人正大咧咧地坐在石像上,圍著一堆燃燒的青楓枝烤火。

“兩位師弟!”左不正眼尖,瞧見了他們,抱著左三兒笑嘻嘻地跳起來,叫道,“你們總算肯從閨房裏出來啦?”

迷陣子懶洋洋地打斷她,“左師姐,他們那不叫閨房,那叫洞房。”

“噢,噢。”左不正應聲道,眾人拿揶揄的目光望向他倆。兩人的臉如紅燈籠似的亮起來了。

易情面紅耳赤,咬祝陰耳朵:“師弟,怎麽他們皆知我們先前的茍且之事?”

祝陰側臉,道:“因為師兄收了祝某的金錠,叫得格外賣力。加之有只三腳八哥飛到檐上聽房,後來又將咱們的甜言蜜語鸚鵡學舌給了其餘人聽,總而言之,皆是師兄和那三腳八哥的錯。”

易情大惱,啃他肩膀:“要不是你奸我,我會叫?你個死不要臉的!”

兩人在篝火邊坐下,火焰燃燒得熱烈,如濃厚釉彩。庖屋沒了,微言道人掘了土坑,將卵石在火裏燒過,用面團裹著,不一會兒便烤得幾只饃餅來。

“慢著些吃。”微言道人嘟嘟囔囔地將饃餅遞與兩人,“也不知怎麽回事,一覺醒來,咱們觀連落腳的地兒、能食的米都沒啦!”

易情苦笑,他知道自己雖將天書內外的人世相疊,可無為觀諸人約莫是不知他做了此事的。於他們而言,便如同一夢醒來後,世界天翻地覆地變了個樣兒。

三足烏和玉兔爬過來,蹭易情的衣角。見易情軟綿綿的,如渾身無骨的模樣,三足烏呱呱笑道:“我的好乖兒,你跌到了哪裏?幾日不見,如今竟全身不遂了!”

易情說:“鳥爹,你既如此關懷孩兒,不如將一條多餘的腿分予我罷。”

玉兔慌忙搖頭,辯解道,“不成,不成!這鳥兒身子太重,若無三足,是撐不起的……”三足烏聽罷大怒,拼命用喙啄它。易情望著它們,哈哈大笑。

火光裏,祝陰凝望著易情的側臉,神色柔和。

“師兄,您在笑甚麽?”

易情嘆息著笑,望著無為觀眾人歡喧之景,道,“我在想,這興許便是第一世時的我想要實現的願望。”

火焰騰騰而起,輝光閃爍。

“看著他們仍存於世,文易情便心滿意足了。”他道。

用罷饃餅,兩人並肩眺望遠方。四處盡是斷井頹垣,滿目瘡痍。此處雖非漠北,卻荒涼如戈壁灘。

夜幕裏,一列漆黑的影子在路上艱難跋涉。他們皆頭戴箬帽,襤褸衣衫,渾身瘦得只餘骨架子。祝陰見了他們,道:“是離鄉的災民們。”

易情痛心不已,“以前的我不是費了九千年工夫,已借天書將此世書得物阜民豐了麽?”

祝陰蹙眉:“聚沙難,散沙易。天廷若有心攫取人世福分,一夕便能毀去您九千年心血。”

這時,身旁突而傳來一個聲音。“這話對了一半。”兩人轉過頭去,卻見天穿道長端坐於火旁,平正頭身,目光沈靜,聲音柔如細雨。

天穿道長道:“從許久以前開始,天廷便已取走人間福分,在那往後,便是凡人上登天磴,自天廷竊來福運。”

易情一驚:“您是說……福運是我們……偷來的?”

“若非如此,你以為為何有這末多人欲修道升天?那是因為只有紫宮方有福分。”天穿道長徐徐地嘆息,“只是,凡人升天後,多迷亂於天宮乘肥衣輕的日子,漸而忘卻了為萬姓謀福之初心。”

“所以,興許不是你有多異乎尋常,方才遭天廷眾神擠兌。”天穿道長的目光如狹刀一般,深深刺入易情心裏,“只不過是你一直牢守本心罷了。”

夜深了,祝陰再度背起他,兩人同篝火邊的眾人道別,再度踏上山徑。月光灑下來,落在地上,像一片蒼白肌膚,他們在這蒼白裏行走,易情沈默不言,只是擡頭遠眺。昆侖之上,天磴已絕,那殘餘的石階便如一道斷虹,永遠橫亙於穹宇中。

祝陰察覺他擡頭,問道:“師兄,您在看天磴麽?”

易情含糊地應聲。

“您該不會是欲回天廷罷?”祝陰的聲音裏流露出一絲慌忙,“咱們好不容易方從那是非之地裏逃出,您便又想跳回火坑裏去?”

易情縮著頸子,一言不發。

“沒有福運又如何?您是神明,祝某是妖,不受福禍所囿。若您是擔憂不能再從天廷竊來福分,凡人終究會逝去,無為觀的諸位總有一日會死,您不必為他們冒這險。”祝陰有些急了,連珠炮似的道。“您也瞧見這天書之外的世界了。雖不如書中的好,卻到底是現實,無論如何,總能過得下去的。”

“何況,瞧您這身子!手腳動彈不得,與廢人無異,如何能去攀天磴,上天廷?”

易情一時語塞,別過臉,道:“我確實沒甚麽能付出的代價了,但若以魂心為最後的籌碼,倒也能換得一兩條手腳來。”

“您不許這樣做!”祝陰怒喝道。

這喝聲劃破寂靜夜幕,群鴉撲簌簌而起。易情亦輕顫一下,察覺到自己所言驚著師兄,祝陰放緩了聲,道:“魂心只有一枚,您那魂心再碎,祝某說不準便再補不回了。神君大人,祝某不想再與您……陰陽兩隔。”

一片靜默裏,他們踏著薄紗似的月光,緩步而行。

良久,易情卻搖頭道,“祝陰,我大抵還是會上天磴的,不管需付出甚麽代價。”

“為何?”祝陰的聲音裏帶著恐懼和失落。“那裏有九重霄,有一十萬天兵,比天書中描繪得更為可怖!”

“你是燭龍,對罷?”

祝陰遲疑了一會,緩緩點頭。

“你知道‘燭’一字是何意涵麽?”

“祝某聽您解過《儀禮》,其中有一言:‘火在地曰燎,執之曰燭。’”

“我五行屬木。你是做火燭的命,我是做柴薪的命,如此看來,咱們是同命之人。”易情又問,“燭火與柴薪燃燒,會生出甚麽?”

“會生出……灰燼。”

易情搖頭,“不對,是光明。”

祝陰說:“即便有光明,那也是一瞬的光明。化灰之後,甚麽也不會有。”

“但就是為了這一瞬,我願化作塵燼。”

易情說。

“我要再上天廷一次,將一切了結。若天日不欲光澤凡世,那我們便燃起燭火柴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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