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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寒暑移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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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陰將自己的魂心分作兩半。一半是以紅綾覆眼,在天壇山上做道士的俊秀少年,另一半卻是由紙屑壘堆作的天書。一半在書中,一半卻在書外。但不管是哪一個他,皆在凝望著文堅。

他覺得自己似是未出閣的羞怯小姐,躲在天書之外窺著神君舉動。神君的一顰一笑皆讓他魂牽夢縈,如癡如醉。

他的魂神潛入天書中,天記府琉璃釉瓦流光溢彩,水晶石如棱棱奇花。祝陰暫化作人形,著一襲緋衣,配靈鬼官棗木職牒,帶一支銀鎏金劍,悄至府外。

府前栽一株仙槐,亭亭如蓋,祝陰在那樹下徘徊。他望見三省堂的簾櫳在清風裏飛揚,如蟬翼的紗簾後露出大司命端坐於案前的挺拔身姿。文堅低眉垂眼,伏案疾書。

祝陰望著大司命俊俏秀雅的眉眼,心如刀絞。他多想悄悄兒行過去,叩響堂門。可他不能,因為他並非這書裏之人,註定不能碰面。

冬溫夏清,寒來暑往,他在天記府的槐樹下趑趄徜徉。只是望著神君,他便歡欣不已。

他想,哪怕是在此處逗留一輩子,只要能將神君一舉一動盡收眼底——

他便心滿意足。

——

天書之外,天記府的架閣庫中。

燭火如死去的夜光蟲,漸漸熄滅。祝陰伏於楠木書案上,似已墜入夢鄉。少司命悄悄推開棋盤門,行入庫裏。她駐足於沈眠的祝陰身後,望著他稱心滿意的微笑,短嘆長籲。

“燭陰……你竟在天書上寫了這樣的故事。”少司命捧起天書,喃喃道。“多麽完滿,無一絲波瀾。無為觀中諸人活成了他們所企盼的模樣,你也將同大司命一齊拜入師門,從此過那花成蜜就的日子。”

她垂眉低眼,望向天書裏正於天記府外盤桓的祝陰,看著他意亂情癡的模樣,又慢慢搖了搖頭,似是自言自語道:“但這可不成,這故事太過美滿。天道素來是福禍相倚,福運與災厄分庭抗禮,若是太過完備,那故事便不可稱作故事,雖可一時在天書上寫下,卻終究留不得痕。”

“所以,”她狡黠一笑,指尖蘸了墨,在天書上輕點。“對不住了,燭陰,你所書下的故事,我還須替你改上一改。”

“為了教這天書裏的世界可延續下去。”

她輕聲道。

“我要賜予你們災禍。”

指尖游弋之處,墨跡如鯉拐子般驚惶而散。少司命知曉,祝陰已觸禁忌,竟將自己的一半魂心投入天書中。因生者不可與死者相見,他若真同那神君相認,那天書裏的世界便會從此潰散。

因而她微微糾改了一番。

在那天書裏,祝陰雖心系神君,卻終不會識得易情為何人。她將賜予他一道縛眼紅綾,那將成一道咒詛,教他無法辨出眼前人即是心上人。

陰陽、柔剛、明暗、動靜、枯榮、生死,這世上有許多物事相輔相成,若非如此,那便若祝陰願同他那神君做“善”的一方,那她便只可做個惡人。

少司命莞爾一笑,提起裙裳,落入天書之中。

她降至鹹池之畔,在那兒松開烏黑如瀑的發絲,仔細浸洗。不多時,腳步聲杳杳而來。一位少年乘風而下,美如冠玉,眸似麩金,著犀兕緋衣、鍮石帶,正是天書中此時正任靈鬼官的祝陰。

少司命心中了然,此人雖是祝陰,卻是書中之人。雖有一半天書之外祝陰給予的魂心,卻對過往的一切毫無所察。祝陰向她揖禮,求她指一條明道,告訴他他所奉養的神君大人在何處。瞧著這愚昧的書中人,少司命長長嘆息。

她行出鹹池,自枝梢抽出一道紅綾,示意祝陰轉身。她將紅綾覆於祝陰雙眼之上,對他道:“從此往後,汝將長暝,不可視天,不可看地,不可見人。雙眼每度開闔,汝將更遠宸霄一分。”

天書中的祝陰惴惴不安地點頭,似是信了這番說辭。少司命又提點他,要他去凡塵裏尋一只極惡窮兇的妖鬼。

她說:“吾要汝殺——文易情。”

望著祝陰離去的背影,少司命微笑。她又做了一回惡人。

她用指尖在天書上擺弄著墨跡。與大司命不同,她留下的墨色是鮮紅的,墨痕交織,宛若一道道緣線。這是她的天書,她可來去自由,讓書裏書外人皆毫無所察。

鉆出天書,回到那昏黯的架閣庫中,少司命忽而聽到一個怯生生的嗓音:

“您為何要這麽做?”

她轉頭一望,卻見書櫥裏蹲著只皮毛油光水亮的白兔。她曾在瓊花宮中居留許久,那是自廣寒流竄而來、常隨在她身側的玉兔。

少司命叉著腰,擰眉道:“我又做了甚麽事,值得你如此奇怪?”

玉兔躺在杉木架上,陀螺似的滾來滾去,咕咕叫道:“您幫那靈鬼官牽了緣線,卻還作出一副奸人模樣,這又於您有甚麽好處?靈鬼官都是些大渾球,他們……”說到後來,玉兔驚恐地囁嚅,“……他們會把我捉起來吃掉。”

少司命反笑道:“好處不算大,卻也算得有的。你也是知道我極討厭大司命一事的,可天廷、凡間卻皆流傳我同他之間有一段風流韻事。尤是那叫屈子的凡人,竟寫了一篇叫九歌的詩,汙我同他送暖偎寒,怎會有此事!我討厭死他啦!”

“所以,我便想著,若我真教大司命同那靈鬼官紅絲暗系,那我不便從此清白了?”她笑道,伸出手將玉兔抱進懷裏,慢慢撫那緞子似的柔滑毛發。

玉兔仰起小腦袋,一對兒眼紅珊瑚似的,瑩亮可人:“少司命大人,你雖這樣說,實際卻是有甚麽旁的緣由罷!”

“是啊。”少司命斂黛,目光似清涼的月光,灑在玉兔身上。她囈語似的道:

“我願出手助那靈鬼官,是受一人所托。”

她想起自己在人間只有一縷魂神、並無身軀之時,她在紅塵裏飄飄游游,像一朵虛裊的雲。在掠過海岱的一處灰墻黛瓦的四合院時,她忽而聽見些雜雜攘攘的禱告聲,垂首一看,她卻發覺那家宗祠裏的竹香案上躺著個女孩兒。那女孩兒鳳鈿紗衣,滿身彩花人勝。圍著她的老者一臉虔誠,喃喃跪拜,聲音像蚊蠅盤旋上來。女孩卻置若罔聞,只是瞧著天空,雙目空洞。

忽然間,那目光與少司命相接。

那時,少司命生出了點興致。那戶人家裏求禱的神明是高禖神,她也算與此神有些因緣。於是她附在了那女孩兒身上,從此同那女孩兒共存。

那少女名為秋蘭。她命運多舛,後來遭海岱的族人攆出家門,漂泊到金陵,只能做了個出賣皮相的妓子。少司命記得她在被大司命救下的那個夜裏,她淚落潸潸,跪在敞龕前向自己禱告,道:

“少司命大人,若我死了,你便將我這身軀拿去罷。只是,您能不能答應我,實現我一個心願?”

那時的少司命問:“甚麽心願?”

“今夜我蒙神仙哥哥相助,方才保得性命。”

秋蘭仰面,泛淚的雙眸似水晶珠子,閃閃發亮。

“我求您……往後能助他脫離苦海。”

“好。”少司命道,“我答應你。”

所以她才將天書借予了祝陰,才用降妖劍刺破易情心口,讓他落入記憶的海底。她深知天書裏的世界便如一場美夢,脆弱得一觸即破。被紅綾縛眼的祝陰若是真尋到了他的神君大人,那美夢便會如晨露般揮之而去。

若是他們從此兩忘於天地間,亦或是懷抱對對方的怨懟而活,那天書世界便能一直安安穩穩,不會幻滅。

但如今祝陰憂思成狂,易情又一昧想要窺得這世界的真相。

“罷了罷了。”少司命輕輕緩緩地嘆氣,“我將一切擺予他們看,讓他們自個兒選去罷。”

——

天書世界裏,往昔的海底中。

湧碧清流間,粼粼波光裏,天書與易情相向而立。記憶像潔白的海貝碎片,在海波裏翩然起舞。易情方才看罷了過往的回憶,瞠目結舌。

他看到了過去的一切,看到了曾為大司命的自己。他看到紫金山影雄麗,霞光如穹頂漪痕,他在山腳與小蛇相遇。他看到他如魴魚赪尾,苦心勞形,最後溘然長往於青瓦小院中。然後他明白了他為書中之人,是在天書上寫畫出來的一道墨痕。

他猛然回首,望向身後的天書。

碧水澄波裏,天書孤仃仃地踩著他的影子,像一株無人理會的野草,可憐地隨在他身後。

那一剎間,易情明白了一切。

為何天書總央著他莫要再覆生於凡世,那是因為不忍見他再度受苦。為何天書想要自己留在這蠻煙瘴雨的水墨世界裏,因為它一無所有,孤苦仃俜,只有他能在死後與它說些話兒。

那不是天書,不是少司命所任命的司命神祇。

那是書外的祝陰,是他的小蛇。

“……天書?”

易情回身,悲傷像一塊巨石,沈甸甸壓在心頭。

“不,你不是天書。是你麽……祝陰?”

話音未落,紙屑忽而隨波而舞,如散萬點淡白梨花。他望見一個影子撲入他臂間,急不可耐,似是早已懷抱滿心期待。

跨越生死,他們終於在此刻相擁。

易情低頭,唇瓣輕輕點上天書的面頰。紙片飛散,猶如冰雪消解。一角潔白的臉龐露了出來,他望見一只澄亮的金眸,其中本飄滿憂風愁雨,如今卻盈溢萬裏晴光。

“神君大人,”天書哽咽不已,“我如今……終於得與您相見。您在天書裏百轉千回,我卻只得始終勾留於原點。”

易情摟緊了他,眼眶濕潤。

萬語千言塞在喉中,唯有淚水源源不絕。

“……是我來遲了,小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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