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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人生豈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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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淹旬月,渾河滾浪。

神君獨自坐在書齋裏,聽著雨點兒狂躁地敲擊著檐上青瓦,伏案疾書。

死的人太多了,每改一人命理,他便要將與那人有牽連的人的命理皆改過一遍。命運猶如蛛網,每一人皆與其餘千百人緊密相結。

汗水自額上垂落,不知覺間,他發現血已落滿天書紙頁。

神君怔怔地抹了抹口鼻,摸到了一手猩紅。

代人受難,筋裂骨折乃是常態。神君抖著手自懷中取出綃帕,捂著口,顫巍巍地爬起。

他踉蹌著行至祠室裏,將勾蓮紋香爐自神龕上捧下。將點著的線香放進銅鶴香插裏,神君跪於拜墊上,凝望著香灰簌簌飄落。

青煙飄裊,在半空裏結成仙人的模樣。但見那煙氣裏浮現出福神的模樣:口角春風,長須分垂五綹,一件大紅花衣撐得鼓囊。

見了他後,神君伏身叩首,道:

“小民……見過福神大人。”

自從天頂墜下後,神君便做了個摧眉折腰的草民。他昔日曾司生殺,在九霄上享眾星官擁敬,連三神尚敢慢待。如今卻只得俛首系頸,跪拜於福神之前。

福神見了他面色貧弱、柴毀骨立的模樣,呵呵一笑,撫須道:“這不是大司命大人麽?您逃了天牢刑罰,去凡世裏高就,居然還記得老兒等神,真是惶恐、惶恐吶。”

老頭兒的眼珠滴溜溜打轉,似是想究察四周,看神君此時究竟在何處,好吩咐天將來拿人。可惜神君早留有一手,在祠室邊角埋了符,又在四方掛了黑布,遮住室內陳設,教他看不出是在何處。

神君知福神不過假意而笑,只揖了一揖,輕咳著道:“福神莫要折煞小民了。小人如今是戴罪之身,卻也有事鬥膽詢您。”

“是何事?”

“如今天下百六陽九,已至大淵獻之歲,災禍蜂起,人世卻全無一點福分可與這厄難相抵,前些年也非征福分稅之年。”神君說,“敢問福神大人,人間的福澤如今究竟去了何處?”

他口氣咄咄逼人,卻因咳嗦不已而顯得懨懨弱質。福神聽了這話,只是一下一下地捋著須,笑道:“福份麽?”

一個歪心邪意的笑自老頭兒嘴角緩緩劃開。

“自然是全取走了!”福神猛然瞪眼,朝神君吹胡齜牙,“輕賤凡人,有甚資格可享天下福氣?與其給常人浪費了這福命,不若咱們自己享用了便好!”

“何況,”他嘿嘿一笑,“你以為老朽為何要取走人世福分?一是大淵獻之歲將延續一甲子,那微薄福分不過杯水車薪,不若取走。二是為了膺懲你啊。你目無上官,還竟敢將咱們福祿壽三神皆踢入那腌臜塵寰,教我等吃盡苦頭。你那時如何驕易咱們,我如今便教你遭甚麽罪……”

飛煙如織,煙氣裏又款款現出兩個立於福神身後的影子。一人是著絳色團領袍的祿神,捧著只玉朝笏。另一人是凸額白須的壽神,撐一龍頭杖。

三位一品大仙袖裏藏刀地一齊對他笑,笑裏透著說不盡的陰險:

“大司命,若你當初敬小慎微些,咱們也犯不著來報這一箭之仇。所以究其根本,如今凡間汪肆浩渺,全賴你一人之過啊。”

話音未落,神君便猛然伸手,掐斷了香炷。

青煙倏時散去,三神的影子消弭,祠室內陷入一片死寂。

神君靜靜跪坐著,攥著麻衣的手指攏緊。謊話,福祿壽三神說的盡是謊話。他查過天歷,不知為何,自今往後會延續一甲子的大淵獻之年。三年大旱大水便能教人間幾已毀滅,何況一甲子?太上帝也曾與他道,這個世界總會陷於災荒,可眾天仙噩噩渾渾,非但不想法子救世,反覺此世既註定終結,不若在天上鼎鐺玉石來的好。

因此,即便他對三神禮遇有加,那三個老兒也會看不慣他那一心救世的心思,還會對他捏怪排科。

只有他一人欲面對、甚而是想排解陽間苦厄。

暮色凜凜,祝陰禦風自天壇山歸來。

神君喚他入祠室,他倆在殘損的文昌帝君銅像前相對盤坐。神君垂著眼,目光在地上游弋,良久,他才輕聲開口道:

“我要將這塵間的天書,全數改寫過一番。”

祝陰愕然,猛地站起。

“神君大人,您在說……甚麽話?”他想起神君身心交瘁、氣若游絲的模樣,拼命搖頭。上回他尋米歸來,卻見神君昏厥於滿室天書之中,紙頁上血痕星點,一時間仿若五內俱崩。“遭難的只是金陵罷?何必要將塵世命理皆改寫過一番?”

祝陰偷偷將海岱的慘景藏在心裏,他知道如今天下不止金陵,恐怕各地皆瘡痍彌目。海岱亦遭了旱蝗之災,飛蝗遮天蔽日,草木、牛毛皆被啃落,饑民瓶無儲粟,炊骨爨骸,甚而吃起了蝗蟲。

但祝陰心中仍抱一絲希望,他急切地道:“或者……您知這災變根源為何麽?究竟誰人是幕後黑手?您若能給祝某指一條明路,祝某當即去將其揍個屁滾尿流!”

神君搖了搖頭,“沒有幕後黑手,即便說有,那也是命理、天道。”

“人世本是陰陽相和,福禍相倚。可如今福分已盡,只餘禍端。綿亙不絕的災患會使人世滅亡,眾神料見此事,又將世間撇棄一旁。”神君深深嘆息,“如此一來,塵世更亂。”

祝陰問:“那為何人間的福分會盡?”

神君怔楞地擡眼。

祝陰又道:“是不是天廷裏的神仙將福分享盡了?那祝某飛上天去,將他們殺絕,不便好了?”

他變回了小蛇的模樣,盤在拜墊上,陰狠地磨著牙。

神君笑了,“你殺了他們,一切也不會有改變。被耗盡的福分不會再回來,塵世也會消亡。只有從頭開始,將一切盡皆扭轉。”

神君形影單薄,像一簇孤仃仃的燭焰,搖搖顫顫,隨時會熄滅。祝陰瞧得心痛,搖頭道:“九霄上有名姓的星官即有一千四百六十五人,天將更是千千萬萬,為何這重擔要獨落您一人身上?您光是改千人命理,就已虧弱至斯,若是將紅塵中命數改盡,您豈不是會……”

“灰飛煙滅”這個詞兒還未出口,祝陰便忽見神君微微傾身,指尖輕按在自己唇上。神君望著他,那眼眸裏似有粲煥星光。

“不會的,我心堅如鐵,這些苦痛摧折不了我。”神君說,“只是往後我需長住紫金山,一心重寫天書,你能時而來瞧我一眼麽?”

祝陰心尖一顫。他學有所成後,回天壇山的時候便少了些,不過是在禍殃來時感念無為觀人教化之恩,時不時將河裏撈上的指寬魚蝦用篾籃盛了,悄悄放於山門前。

“不是‘時而來看您一眼’,”祝陰認真地搖頭,“是我會‘時時留在您身邊’。”

神君微驚,夕暉如金帶,飄落他頰側。祝陰接著道:“您重補天書,約莫要多少久?”

神君垂頭,“興許要很久。百年……千年,甚而需費萬年光陰。”

這話教他有些慚於啟齒,可點竄天書便是要如此之久。但誰知祝陰聽了之後反而大喜若狂,撲上來牽著神君的手道:“真要這麽久麽?”

“嗯。”神君猶豫著點頭。

祝陰面紅,眼裏流露驚喜的光,道:

“那接下來的百年、千年……甚而是萬年,我都能伴於您身側了。”

晴風拂柳,鴶鵴啼雨,春光無限。神君伏案提筆,屏氣斂息,在天書上寫字。

他竊來息壤、蘆灰,央祝陰用以填洪。洶流終於止扼,可水退後僅剩一片斷壁殘垣。

夏雨生綠,梅熟蒂落。神君案邊天書紙已壘摞如有小山之高,他一面輕咳,一面落筆。金陵裏災荒稍減,神君自三年前改起,以前三年閭巷義倉儲糧平災,死人少了許多。他將河堤換作數十枚一尺六寬厚石條壘砌,以防決堤。為改寫這一命理,他動用了萬人之量的天書。

夜靜晚涼,紅葉落窗。神君下筆如虬,渾身纏滿染血細布。金陵洪災已止,可黎民依然陷於荒饑,子民食蠃蛖之肉,疾病橫行。海岱仍有旱蝗,為抗重稅,又有兵災疊起。神君奮筆疾書,一刻不停。

雪色清苦,朔風徘徊。神君往皸裂的手裏呵著氣兒,踉蹌著行出書齋。紙頁散了一地,紙堆已擠滿齋室,遮蔽窗牅。書齋裏放不下,堂屋裏也開始堆起了天書紙頁。

神君踏雪回到臥房中,一推槅扇,卻見火盆裏燒得正旺,渾身暖意融融。燒了水洗凈臉,神君疲憊地翻身上榻,卻見祝陰玉體橫陳,藏在寢衣裏等他。

“你又做甚麽?”神君沒好氣地道。

祝陰作出一副羞答答的模樣。“神君大人,我想過啦,前些時候是我不好,不該對您用強。您是神祇,我該對您焚香禮拜才是,連您一根指頭兒都碰不得的。”

他翻了個身,把凝脂似的脊背向著神君,臉紅耳熱道:“該是您來入我,您要如何罰我,盡管來罷。”

神君卻只是上榻躺下,並不碰他一下。

祝陰等了許久,皆未等到神君來同他親熱,失望地轉過身。

可就在此時,後腦忽而一緊,他被拉了過來,溫熱的唇瓣覆上他的唇。祝陰如遭雷劈,神君親吻了他。只見神君墨眸半睜,眼波猶如虛夜月光。

素雪皚皚,夜靜山空,兩人共枕而眠。

“別急,祝陰。”神君微笑,“我們還可共度萬年良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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