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十五章 芳香與時息

關燈
大司命掌簿書、案卷等文牘之事,要求極是嚴苛,在人間供來的香火數上尤不能出半點紕漏。若是差了分毫,他便會冷冷地對星官們擺臉色,道:

“拿你自個兒的香火來補,短多少斤兩,你便補多少入內去。”

九霄的神明吃穿用度皆以人間奉上的香火換取。文昌宮會將香灰以壽金紙包裹,稱好斤兩,於每月朔日送往三十六宮、七十二殿。上好白檀香、南番乳香貴如黃金,香火愈旺者便愈能享富貴榮華。神仙的職責便是調節天與地的福分,在凡世降下的兇荒越多,便越能引凡人對自己獻上越多香火。雨師靠大旱取祀物,谷神憑荒瘠得信奉。故而有神官為多取厚祿而拿去人間所有福分,只留遍土荒歉。

玄衣少年對欲往人間撈些油水、卻又被自己逮住的四值功曹冷冷地道:

“我也不求你們將福分全賜往下界,五五均分即可。可你若是拿了十分福分,卻還想再吞三分,是不是得寸進尺了?”

在大司命的冷厲之前,眾星官只能唯唯而退。他們中也有不少曾為凡人的,亦是通過鑄神跡而抵重霄之上。只是鑄神跡之途艱苦難耐,自他們上天廷享了錦衣玉食後,是斷然再不肯由奢入儉了。有些星官聽聞大司命之事,對其行徑嗤之以鼻,道:

“咱們上了天廷,便不該同凡人一般受苦。不識好歹的小子!待再過幾月,等他吃了幾杯仙桃酒,看幾回天女跳薄媚舞,他便識得不幹活兒的好了!”

於是星官們聚在太陽宮裏,鬼鬼祟祟地策劃著如何才能教那只會埋頭案牘的榆木腦袋開竅。他們先是托婀娜的天女上天記府去跳舞,企圖以美色惑了大司命。可那玄衣少年冷著臉,讓胥吏們將漆門一關,將一眾花枝招展的天女拒之門外。他們又叫次將星君扛著醇醲仙酒前去勾引那廝,誰知本是文官的大司命卻對次將星君一通好打,將其亂拳轟出了天記府。

太陽宮裏,星官們叫苦不疊。大司命這廝油鹽不進,軟硬不吃。於是在朝會殿上,星官們紛紛痛心疾首地叩首稟道:

“大司命揆時無方,劬勞群吏;經營不周,怨載四道,願陛下明察,莫使敝氣滿朝吶!”

大羅天上,瑞霧浮湧,金光四漫。太上帝華袍袞服,端坐於金絲楠木座之上。男人凝望著鑲於九尺堂天花的熠熠生輝的諸天星辰,冕旒在其疏朗面上投下搖曳的影子。

星官們屏息凝神,垂首靜候,心像一團橫沖直撞的烏蠅,在腔子裏怦怦狂跳。許久,他們聽到太上帝道:

“朕自有考量。”

大司命雖上值上得勤,卻總在朝會時托病請辭。有時他說自己跌到了腿腳,有時卻說是患了風寒之癥,一日與一日的病名不一樣。星官們對此議論紛紛,說這廝嘴裏吐出的病名琳瑯滿目。平日裏他在三省堂裏不見外人,也不知是不是如他說的這般病病歪歪。

多事的星官們果真去尋了靈鬼官來,他們想借靈鬼官之首冒犯大司命,要他們鬥個兩敗俱傷。雲峰宮之首龍駒被他們搡到了天記府前。這個魁梧的男人肩負無數刀劍,卻在起哄的星官面前垂首抱手,沈默而無措。龍駒手起刀落間能殺無數精怪,可在星官眼裏,他出身微賤,是個可隨意作弄的醜角兒。

高大的龍駒在天記府門前像石碑一般矗立著。沒有星官的令,他走也不是,留也不妥。日頭爬到了頭頂,仙槐葉紛紛而落,宛若驟雨。龍駒站了兩個時辰,直至散值,他望見雜裳公服的胥吏自府中魚貫而出。過不一時,一個著高昌玄綢衣的少年出現在漆門處,說:

“靈鬼官麽?進來罷。”

龍駒擡頭一望,一張慘白如雪的臉映入眼簾。大司命站在槐蔭裏,仿佛踩著一池盈盈碧水,周身如泛天光。那玄衣少年口裏微微喘著氣,前襟略敞,龍駒瞥見了他頸上、胸前皆纏著散亂的、染血的絹紗。

龍駒在進天記府時猶豫了,靈鬼官前身皆為妖物,常被天廷神官視作邪穢,常不允他們踏入宮中。他的腳懸在玉階上,遲遲不敢踩下。可大司命卻回頭,在前方叫他:“楞著作甚?進來呀。”

他們入了內宅東廂,房中只有一張羅漢床,一張書案,一張長方桌,儉樸而疏落。案上一只青白釉刻花瓶裏插著幾束蕙蘭,圓圓的水珠在葉尖滾動。大司命拉開藤椅,請龍駒在長方桌前坐下,桌上擺一盤棋。

龍駒渾不自在地落座,大司命在他對面拉了張椅兒坐下,坐下時低低抽了口涼氣,神色有一瞬的扭曲。過了片刻,他望向龍駒:

“是甚麽人讓你來的?”

龍駒如實以對:“帝席星君讓卑職來的。”

大司命笑了一聲,那笑聲裏似覆著冰霜。“來做甚麽?找我的碴麽?”

“是,他們讓卑職來尋您紕漏,故意挑起事端,從而好向太上帝告狀。”

龍駒把話一箍腦地吐出來了,大司命微微睜大了眼,似是訝異於他的耿直。

“你怎麽把這話也與我說啦?”大司命說,嘴角略略上鉤,像是在笑,“既然如此,你怎地還未向我尋釁滋事?”

龍駒低沈地笑了:“因為在卑職挑事之前,您已經迎卑職登堂入座了。”

冰霜似的空氣得到了緩和,他們開始像老友一般談話。龍駒發現眼前這少年對他的精怪之身毫不避諱。兩個被天廷眾神排擠的人竟在這窄窄的東廂裏尋到了海闊天空似的快活。

在那往後,靈鬼官龍駒便時時造訪天記府。

大司命總會領他穿過如雲的胥吏,將他迎入東廂。他們會在那兒以羽壺煮茶,擺上一盤棋。龍駒大字不識一個,是個只會舞刀弄劍的大老粗,可在大司命教他將黑白子看作敵我軍勢後,他學得飛快,很快便能與大司命下棋下得得有聲有色。

一日,大司命指著棋秤,讚道:“瞧你這雁行布陣、虎穴得子,真是棋風如人,縝密淩厲。”

龍駒撓了撓臉,倒從這稱讚中得到了比在浮翳山海稱雄更舒心的快意。他道:“司命大人卻是人與棋相去甚遠。”

“為何如此說?”

“您平日鐵面無私,落子時卻處處容情。”

大司命聽了這話,忽而輕笑一聲。

“你怎知我人不似棋?你知道我仍為凡人時叫甚麽名字麽?”

“卑職不知。”

大司命撐著臉,道,“我曾為凡人時,名為‘文堅’。‘堅心如金石’的‘堅’。”

龍駒笑道:“這不正與您棋路相左麽?”

“不,”玄衣少年嘴角微彎,笑意淡如殘墨。“我還有字。”

說這話時,龍駒望見了大司命在日光裏的面容,眸子裏似有明星棲落,冷意之下藏著一汪潺柔春水。

大司命笑道,“我字‘易情’,易生情愫的‘易情’。”

星霜荏苒,天上歲月如梭而逝。懸圃宮中金臺玉樓,珠樹奇花盛放。太上帝盤領繡袍,立於蒼翠雲峰下。

玄衣少年匆匆轉過柏樹,見了太上帝,屈膝稽首而拜。太上帝轉頭來看他,卻見他除卻一張臉外,露在外的肌膚上皆纏了細布,布上滲了血,刺目如星星點點的梅花。太上帝嘆息一聲,道:“愛卿,你來了。”

大司命撐著地,艱難而起。近日來,他身上的傷愈來愈多,血灑落在地,宛若破碎的紅玉。

太上帝背著手,道:“近來眾議紛紛,說你氣勢洶洶,擾了天廷安寧清靜。易情,你應也知革剛則裂,木強則折的道理。”

“陛下是說,要我罔顧天律,遺禍蒼生?”

“不,我只是說,天廷中星官千萬,九霄從來不止是憑你一人運轉。你事務繁多,如今更是獨木難支。”太上帝嘆息,“寬宥這些星官罷,如若不教他們得享福分榮華,又有哪位凡人肯為攀上九天,歷千辛萬阻鑄成神跡?”

他望了一眼大司命的手腕,那兒正滴滴答答地爬下幾道蛇一樣的血痕。

“你又代凡人受難了,是麽?凡人之數猶如河沙,你要受的苦難宛若繁星,你可知何時才能到頭?”

玄衣少年站穩了腳,他的眼裏似燒起了怒火,那火焰竟於一瞬間教太上帝感到了畏怯。如此沈靜的一個人的心裏竟藏著這樣的一簇焰苗,其熱烈得仿佛能灼穿世間。

他厲聲道,“陛下,您方才說若不予星官以肯定,凡世中則無人願鑄成神跡,是麽?”

太上帝沈重地點頭,脖頸上仿佛吊著一塊石頭。

“那我問您,若不予凡人以茍延殘喘之希望,他們又如何能鑄得神跡?”

風兒拂來碎玉似的槐蕊,兩人在風裏久久無言。

“陛下,臣日有萬機,若您無他言,恕臣自先告退。”大司命道,“說回方才您提起的話……百年不夠便千年,千年不夠便萬年,總有一日我能平息這世上的苦難。”

大司命深深一揖,轉身離去,那身影單薄卻鋒利,像一片薄刃,劃開漫天花雨。

“……因為這便是我成神的意義。”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