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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蘭蕙雖可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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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聲漸歇,月色滿山。

回溪幽泉淌過苔石,泠泠水聲宛如掛鈴。石室燭光裏,一個人影佇立於杉木架前,靜靜地捧著書冊。

兩人入了石室中,沈默忽至。他們一言不發,似是各懷心思,仿佛全然忘卻了方才遭襲之事。

祝陰執著燭,在銀塗香爐前添炭。春寒未去,冷意像水一般抹上周身,他心頭卻火熱躁動,似已至酷暑。他點了安息香,這是神君常於天記府中點起的香,他立於府外槐樹下時時而會嗅到那自波剌斯樹皮裏刻出的白膠香,香氣清遠,可通神辟邪。他方將樹脂點著,便覺立於書架前的易情渾身一顫,單薄的影子像在秋雨淒零搖曳的枯葉。

“把香熄了,祝陰。”易情忽而開始喘氣,像有人在他頸上套上一條索命麻繩。

“可是,神君大人,您不是最喜此香……”

易情的臉像抹上了一層石灰,煞是慘白:“我說把香熄了!”

他的聲音一剎間變得冷硬起來,像一柄利刃倏地劈開兩人之間美好的霧氛。祝陰趕忙以風掐滅了煙火。易情搖搖晃晃地在交椅上坐下,如墜冰窖般戰栗不已。安息香辟邪,香氣像利劍一般刺入他的肌膚,他雖已取回過往神力,但仍為妖軀。

“對不住,神君大人,祝某不知您……”祝陰的臉亦轉為雪白,磕巴著道。

“不打緊,是我近來聞不得這香了。”易情擺擺手,擡起頭時又勉強笑道,“不是說好了,往後都叫我‘師兄’的麽?”

祝陰忙不疊點頭,沈默了好一會兒,他叫道:“師兄。”

“嗯。”

“師兄、師兄……”祝陰忽而喋喋不休地念著這兩字,仿佛在反覆咀嚼,讓那繾綣的字音在舌尖上滾動。

“不用叫那麽多回,”易情打斷他,“我聽見了。”

祝陰點頭,像縫上了嘴巴般緊緊闔上雙唇。許久,他又禁不住開口:“師兄。”

“怎麽了,師弟?”

“嗯,祝某也聽見了。”祝陰忽而莞爾一笑,金眸裏泛起灩灩波光。

易情苦笑,忽而道:“對了,師父這般支使你去浮翳山海,你竟也無甚怨言呢。”

“神君……師兄覺得這不妥麽?”

話題又轉回了此事。易情扶著腦袋,將胳膊肘支在椅圈上,若有所思道,“你先前說了,此行兇險,虧你還敢冒著有性命之虞的危險去往那兒,是連小命也不想要了麽?”

祝陰垂著頭,像在將字句放在舌尖上研磨。許久,他輕聲道,“因為……祝某信得過師父。”他的睫羽如蝶翼,在燭光裏輕輕撲簌著。“她待降世的祝某甚好,師兄不在觀中的十年間,她不曾將祝某當作過外人。祝某甚而在想,若祝某有娘親的話,當是那般感覺。因而師父要祝某去浮翳山海,祝某並無置喙之辭。”

易情簡直要啞然失笑,這小子在他面前玩的是哪一出?莫非也要將天穿道長當成自個兒的親娘?祝陰紅著臉,攥著袖,手指不住摩動,像是心神不寧。易情見他這副模樣,平靜地問道:

“你今日是怎麽了?”

祝陰像是被嚇著了一般,兀然擡首。易情緩聲道:“我瞧你像是心猿意馬,甚而焦躁之極,莫非是乙亥的陰氣也在擾你心神,你也要像山裏的那群水鬼一般瘋癲癡狂?”

祝陰渾身一顫,易情真說中了他此時的心思。方才他望著一眾水鬼狂亂奔襲,一腔熱血竟也突而沸起。那滾燙的焦灼感像閃電般自胸膛中射開,流遍全身。他忽而覺得這感覺像當初他啜吸神血時的光景,一樣的情難自抑。

易情見他不答話,忽而翻身一仰,在石床上躺下,打著呵欠道:“天時已晚,先歇息罷,明兒就得去浮翳山海了,咱們需養精蓄銳。”

祝陰怔怔地望著他,看著易情漫不經心地用手裏的書冊蓋住了臉,蝴蝶裝的簿冊封皮上書著“楚辭”二字。祝陰看著那書冊,忽而想起自己曾在那書裏如癡如狂地尋過神君的蹤跡。屈子在九歌中描繪了諸天神靈,寫大司命乘清氣、禦陰陽,文字裏的神君凜然如霜。

心像飛奔的馬蹄,怦怦地撞著心口。那無來由的焦躁感愈來愈濃,他頭昏口渴,覺得月光下一切都泛出了暈影,興許真是受了乙亥陰氣之害,祝陰鬼使神差地走到石床邊,俯身坐下,掀開了易情臉上的書冊。

他望見了易情淺闔著的眉目,倦色像釉彩,塗覆在臉上。神君的眉眼清雋柔和,卻透著鋼鐵似的寒硬。祝陰心口裏蹄子似的響聲愈來愈急,像有萬馬奔騰,他輕輕喚道:

“神君大人……”

“嗯?”

易情張開眼,與他四目相對。祝陰像望進了一片深淵,那其中醞釀著深沈的黑暗,卻又透著一絲明媚的光。祝陰輕聲道,像是怕擾到了熟睡的人:

“祝某想,祝某今夜真是癡狂了。”

燭影在寒風中陡然一顫,湮死在雪似的月光裏。熱意像巖漿般淌遍四肢百骸,祝陰忽而俯身,像野獸般咬上易情的唇瓣。

易情愕然失色,祝陰的軟舌靈活地撬開齒關,利齒咬破了他的舌尖,血味在口中彌散。祝陰如逢甘霖,貪婪地啜吸著那猶如醇醴般的鮮血。神血宛若柴薪,往他本就燥熱的喉間再添火勢。

“唔……嗯……”易情掙紮著,手腳卻似抽空了一般無力。祝陰捉住了他的手腕,眷戀地加深了親吻。許久之後,祝陰放開那被摩挲得艷紅的唇,舔著口齒間的血絲,喟嘆道,“神君大人……真是好滋味。”

他想起了初逢時啜飲神君鮮血的光景,那甘甜的血氣仿佛仍殘齒間,沖昏了他的頭腦。

易情氣喘籲籲,凈衣散亂,像一副被攤開的畫卷。他膚薄若紙,祝陰甚而能感到手下脈搏不安的跳動。易情淩亂發絲間掩著的雙眸裏盛滿了疲色,他道:

“你是將我當作了甚麽吃食麽?皮薄餡汁兒多的灌湯包子?”

祝陰忽而低下頭,堵住了他的口。微糙的舌苔掠過傷處,帶出更多教人戰栗的血氣。易情被吻得上氣不接下氣,祝陰的指尖流連過他的脖頸,滑過脊背與腰身,將他用力擁向自己。

“是啊,”祝陰放開他,低低地道,“祝某恨不得將神君大人拆吃入腹。”

易情輕輕搡開他,咬牙道,“你慢些吃。”

祝陰卻又貼了上來,用唇描摹著他的唇,含混不清地道,“祝某不怕被噎著。”

月光像滾沸的水,燙得他們在石床上一陣陣戰栗。綾帶散開,凈衣似肩頭滑落,祝陰觸上了神君的肌膚,白玉似的滑涼下包藏著火熱。神君蹙著眉,閉著眼,在他舌尖的侵掠下潰不成軍。祝陰再次放開他時,望見他神色帶著茫然和迷亂。

祝陰忽而羞赧而驚惶了,他意識到自己在瀆神。易情躺在他身下,像一張被揉皺的青檀宣。見他停下,易情昏沌而迷茫地道,“怎麽了,不繼續麽?”

“祝某……”祝陰喃喃道,金眸裏流轉著慌亂,“祝某方才想起,這般舉動是對您不敬,禮數不周……”

他還欲磕磕巴巴地說些話,卻見師兄嘆著氣,伸出手,攬著他的脖頸貼上來了。唇舌再度相接,祝陰驚愕地睜大了眼,血味更重了幾分,易情將口中的創口咬得更深了。

血流入他口中,他忽而發覺易情在給他餵血。師兄的面龐帶著疲乏的蒼白,像將融的霜雪。

“管他甚麽禮數?你早就大逆不道了。浮翳山海險惡,你多用些我的血罷。”易情輕聲道。

“可是,師兄……”

“你怕甚麽?我是神仙,死不了的。”易情說,“哪怕是死了,也不會放手撇棄人間。”

祝陰摟著他,小心地躺下來。他們並肩躺著,望著石穴頂露出的蒼穹。星子多如砂礫,在黑暗的海洋裏漂浮。祝陰強抑下心頭的煩亂,搖頭道,“已夠了。祝某今夜已冒犯您太多了,再這樣下去,祝某怕惹您發怒。”

易情凝望著天穹,似是在看九霄上的宮宇。他道:“倒不是發怒,我如今是在擔憂。”他扭過頭,忽而直直盯著祝陰,“祝陰,我怕我會教你失望。若我並非你要尋的那位神君大人,你會怎樣想?”

他頭腦中似仍有一片迷霧,籠罩著他的過去。過去如碎裂的瓷片,無法完滿拼起。他記不起祝陰,心中始終含有歉疚。

祝陰笑了,“神君大人永不會教祝陰失望。縱您有百般面貌,萬般心思,我會始終敬您如一。”

易情只是沈默著凝視著他。但祝陰卻覺得那臉上的憂愁與寒漠忽而如冰融散了。易情突然笑了起來,伸手摸了摸他的臉。“嗯,我明白了。”

絲衾被拉起,覆在他們二人身上。易情的眼像鉤月似的彎起,那小小的月鉤也似牽住了祝陰心頭,教他心口猛地一動。易情閉上眼,輕輕地道:

“明日再見,師弟。”

“明天見。祝您好夢,師兄。”祝陰說著,望著對面那人闔眼的容顏,也微笑地閉了眼。夜風送來一片祥寧,他們在安謐裏入睡。祝陰做了個美夢,夢裏細雨連綿,天光潮潤,他趴在空窗裏望著師兄給他念字兒。師兄舉著木簡,給他看小人似的篆字,教他如何在書冊裏尋到一個又一個美妙的故事。後來師兄的影子不見了,只有他一人在空窗裏念書。芳草細軟,楊花滿身,他卻不覺孤單。

有一些回憶忽而像泡影般消散,此時他不知發生了何事,卻對那消失的過往一無所知。

清晨的鳥啼喚醒了他,祝陰陡然睜眼。晨曦醺醺然落入石穴,遞來朦朧微光。風裏飄來陽春花兒微苦的清香。簟紋像水波,浮動在石壁上。

祝陰爬起身來,忽而感到茫然。他覺得自己似是昨夜許下了甚麽諾言,要與何人在今日相見。

可記憶如泡沫一般消散了,他轉過頭去一看,身邊空無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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