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五十七章 何處又逢君 (1)

關燈
從天頂上跌下來後,易情很快便昏了過去。他像鴻毛一般落進祝陰懷裏,又兩眼昏昏,似在打盹兒一般閉了兩眼,此後數月不再開過。祝陰起先以為易情是從重霄上掉下時磕到了腦袋,可日子一天天過去,祝陰倒疑心起他連性命也一齊磕掉了。

祝陰乘易情昏厥時探過一次他的魂心,發覺其魂心殘破不堪。斑駁的傷痕像雪花,一片片疊在魂神上,仿佛遭遇了這世間所有的苦楚。一個人馱著凡世間的一切苦難,力如何能支?但教祝陰吃驚的是,易情的魂心像一簇火焰,滾燙而熾烈,似比這世上所有的烈焰都要炙熱,宛若能灼穿這世間。

只要這火焰仍在燃燒,易情便不會死。於是祝陰放下心來,他將易情放在紅木羅漢床上,每日替其餵粥水、拭身。霜花落滿了天壇山徑,水墨般朦朧的遠山著上皚皚雪衣,素白的冬日漫漫無邊,但祝陰的心裏一直有著企盼,那企盼的念頭也如火焰般在他心尖上燃燒。

他在等待著師兄醒來,給一個他已等待千萬年的答案。

祝陰與無為觀人坐在山門前,吹著自百裏之外拂來的涼風,品著自千裏之外捎來的雪花兒,心思已然飛到了萬裏之外。他仰起頭,紅綾在他腦後像水鳥的翅翼般飛蕩。世界一片茫白,像裹上了喪幡,他在這棺槨般的凡世間靜默地等候一個足以教他魂神寧息的回答。

雪色如女郎身上披覆的薄紗,漸漸褪去。不知覺間,江山艷麗的春色現於人世。春風裏結出桃李,煙雨中綻開杏花,天壇山碧波搖漾,花兒像彩錦,堆滿山間。祝陰下山去黎陽縣裏尋些龍腦冰片、樟樹段兒和小良姜做香枕。他聽說用這法子做出的香枕有醒神之效,心裏念著說不準能讓師兄醒來。

春花像絮子一般從樹梢垂落下來,綺麗如雲霞。美艷的花兒間坐著個俏麗的人影。秋蘭坐在水岸邊,解下木笄,散開烏發,就著水打了皂莢,開始濯洗發絲。她擰著發,擡起頭來時,卻見水岸邊的巖穴裏緩緩淌出一個影子。她的眼隨著那影子的出現越睜越大,像一對兒銅鈴。一只著雲履的腳先探進她眼簾裏,旋即是素白的信衣下擺。

最後,她分明望見,本該不省人事的易情正笑吟吟地立在春光裏,微笑著看著她。他一身潔白,像冬日裏最後一抹未化凈的白雪。

“神仙哥哥!”秋蘭騰地站起來,將濕漉漉的發絲甩過肩後。

易情踩著水中的卵石,向她走過來。水花晶珠似的迸濺,卻在將要及身時被漂游的墨跡消弭。秋蘭驚奇地瞪大了眼,她發現易情頸上的鏈子不見了。

“你醒啦,”秋蘭舌頭像打了結,“祝師兄將你搬回來後,已過了好久罷?你一直睡到現在?”

易情點點頭,“先前累著了,休息了些時候。”他環顧四望,“祝陰呢?”

“他下山去了。已去了一個時辰,約莫不一會兒便回來了。”

易情和秋蘭一起在水邊坐下,他們望著雪渣子在潺潺溪水裏融化,看著綠障似的柳絲起舞。秋蘭眨著眼,問他,“你和祝師兄是舊識?”

“是,”易情微笑著點頭,“已認識許久了。”

“許久是多久?”

“是你能想象到的……最久的時候。”

秋蘭聽不懂,她別過腦袋,她能想到的最久的時候是十年,易情和祝陰看上去都很年輕,似乎經不起更長的年歲消磨。她用手指撥弄著紅泥,輕輕道:“真好呀。你倆是故交,我阿娘說,十年的故交有時比親爹娘還要親。我就沒有這樣的人在身邊,從來是孤仃仃的一個。”

她抱著膝頭,像把自己縮成了一塊小小的石頭。易情想起未斷緣線時,秋蘭曾向他傾吐過自己的身世。她爹掉進恭桶裏死了,娘改嫁去了安慶。她舉目無親,形影相吊。

“你家有親戚在海岱麽?”易情問。

秋蘭搖了搖頭,“雖有幾個,但也同沒有一般,都是些心眼曲黑的壞人,倒不如死了好。你聽過屍祭麽?我家祖上其實不大窮,家中有人作了寶林,正得寵嬖,只是後來感了風寒,一命嗚呼了。她一命嗚呼,咱家也一落千丈。我爹沒法子,只能出來種地,可在海岱的九故十親卻一心想過往時那快活日子,於是他們便要我做屍祭裏的‘屍’,要我扮作那死掉的寶林的模樣,讓那死人的魂神依附在我身上,繼續領他們去過那快活日子……”

易情道,“我知祭必立屍。屍便是由活人擔當的神靈的憑依。可抓你去又算甚麽?憑甚麽要一個活人和死人為他們的享福日子作牛作馬?”

秋蘭說:“他們要我穿圓領石青袍子,撲妝粉,畫眉黛,扮成那死人模樣,然後我要受他們的祭拜,一日不停地吃他們備的羹肉,敬來的酒……他們總是問我,你是寶林麽?若我說不是,便得被他們關在黑漆漆的祭壇上,繼續吃他們備的羹肉,敬的酒……”

她忽而大聲地道:“所以我逃出來了!”

易情偏過頭,望見她站起身來,站在杏花叢間,臉龐被映得紅撲撲的,像搽滿了胭脂。她爬上了石頭,目光從遠方的鉆著竹篾窗兒的窯洞游來,游過波光粼粼的衛河,穿過春華爛漫的天壇山,最後落在易情眼裏。一剎間,易情覺得她的笑靨似曾相識。

“神仙哥哥,我覺得天壇山很好。在海岱時,家裏人將我當作死掉的寶林。在大梁時,街裏的地棍將我看作能輕褻的小娘兒們。這兒的人卻不會把我當作別人,在這裏我只是秋蘭,僅此而已。”

秋蘭說,歡欣的神色像地錦,爬上她的面頰。

“神仙哥哥,你要不要也來天壇山?我覺得你在這裏,一定要比在世上的任何一處都要快活!”

芳草在東風裏倦懶地舒腰,山上的樹抽芽吐綠,像一朵朵新生的碧雲。秋蘭在笑,易情望著她,也笑了。

他說:“我已經是天壇山的人了,根已深紮在天壇山,永生永世也不會變。”

秋蘭咯咯地笑了起來,聲音像一串銀鈴相撞。“神仙哥哥,你真奇怪。我從來沒在山上見過你,可你卻說你一直在這兒。”

秋蘭手邊放著只竹籃,籃裏盛著觀中眾人的衣物。她平日裏手腳勤快,專愛濯衣。易情望了一眼,卻見籃中放著祝陰的降妖劍,鯊皮鞘還別在系帶上。看來那廝下山時匆忙,竟連降妖劍也忘去了。

易情伸手拿起那降妖劍,對秋蘭道:“這是祝陰的,那小子忙呆了,竟忘了帶。待會兒他回來了,我還給他。”秋蘭點頭。“我瞧這皮鞘汙了些,還想洗上一洗呢。”

易情見她發絲仍水漉漉的,心裏有些過意不去。他出來這一趟,打擾了秋蘭濯發洗衣。可秋蘭似是讀懂了他眼裏的心思,將發絲與衣袍一擰,笑道:“神仙哥哥,我已洗完了。若是沒別的事兒,你就在天壇山上閑游罷,我同左師姐去學刀啦。”

“左師姐?”易情聽得莫名其妙。

他正欲開口發問,卻忽覺像有一陣風掠過林野。擡頭一看,他望見如煙碧樹裏,一個著玄地雲花襖子的少女在牽著另一個穿金絲刺繡裙的小女娃的手,在盡情地奔跑。她們的笑靨能與桃李爭妍,其中似有嫵媚春光。

那是左不正和左三兒,她們在花影裏對他遙遙招手。

秋蘭笑道:“這位左師姐是從滎州來的,她前些日子接濟過道人爺爺,咱們靠著她的銀票才喝上了肉粥。現在她又到觀裏來接濟咱們啦,她說,只要咱們都喊她師姐,她就會一直接濟咱們。”

她朝著左不正和左三兒招手。左不正遠遠地朝她勾手,秋蘭回頭對易情歉意地一笑。易情也對她回以微笑:

“去罷,她們在等你。”

秋蘭抱著竹籃,爬上草坡,跌跌撞撞地奔向兩個女孩兒。三個女孩兒湊在一起,春色愈發艷麗。她們的身影消失在漫山桃李中,被溶溶春光淹沒。

易情久久地望著芳草連綿的山坡。東風拂過,他忽而覺得無比懷念。這恬寧的一切他似是早已品味過,而如今的時日像是被拂去塵灰、失而覆得的寶物。

他垂下頭,卻聽得花叢裏傳來一聲清脆的翻跌聲。

易情轉過頭去,卻見如雲桃李間佇立著一抹艷紅。祝陰撥開花叢,束發赤裳,面龐雪一樣的蒼白。他手裏本來也提著一只盛物的小竹籃,而如今卻翻倒在地,灑了一地的龍腦冰片。

祝陰眼上覆著紅綾,卻憑風兒感受到了易情的存在。他無聲地張開了口,臉上寫滿驚愕。

“師……兄?”

良久,祝陰喃喃道。

易情望著他,忽而笑道,“對,是我。”

“……您醒了?”

“嗯。”

祝陰像被凍住了一般,過了許久,才蹲下身來,一枚枚地撿起冰片。他的手像被冰到了一般顫抖,待撿完冰片後,他站起來,沈默地佇立在易情面前。

一個問題在他胸膛裏呼之欲出,但臨到嘴邊時卻轉了個彎兒。易情等待著他問出那個醞釀已久的問題,卻聽到祝陰小心翼翼地問道:

“您覺得有哪兒不適麽?身體要不要緊?”

易情搖頭,“不要緊。”

祝陰說:“祝某去拿藥粥來。”

易情又搖了搖頭,“我的病好了,肚子也不餓。”

祝陰點頭,這回他的嘴巴倒像是被縫上了一般緊閉著了。胡蝶在他倆身邊流連亂舞,日光從花叢裏照過來,碎了一地粼粼的金光。

望著忐忑不安的祝陰,易情忽而笑道,“你不是還有問題要問我麽?”

祝陰怔住了,旋即點了點頭。他踟躕了半晌,似在咀嚼自己的言語。他忽而變得畏怯起來,似是在恐懼即將到來的回應。

“您頸上的縛魔鏈……去哪兒了?”良久,祝陰艱難地問道。

“丟了。”易情說,“不是這個問題。”

祝陰又問道:“您當日為何會從天上墜下?”

“我想見你,便跳下來了。”易情又搖頭,“也不是這個問題。”

“祝某探過您的魂心,您為何會傷痕累累?”祝陰謹慎地問道。

易情一次接一次地搖頭,一聲疊一聲地嘆氣。“這些問題都不是你要問的問題,師弟。”

他忽而前邁一步,踩住了細碎的陽光,祝陰在那一瞬間竟怯懦地一縮。易情的手探了過來,繞過他的肩,像捉住鳥兒的雙翅一般,捉住了他腦後的紅綾。

與此同時,祝陰顫抖著吐息,如同呢喃一般,像是要將心口剖開一般,問出了他最關切的那個問題:

“神君大人……如今究竟在何方?”

柳絮像雪一般飛舞,桃杏花兒如雨一般落下。祝陰覺得心腔裏像有一只拳頭,在咚咚地叩擊他的胸膛。

易情笑著說:“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這是他曾經與自己說過一次的話。祝陰的心忽而像栓了大石,倏地一下墜下去了。他的嗓子裏似塞了冰,聲音被冷得發顫:

“您……你說過這話的。你又在打誑,又想誆祝某為你做事。”

“我沒騙你。”易情搖頭,抽下他的紅綾。紅綾像水一般淌過他的臉頰,露出他緊閉的雙眸。在那鴉羽似的眼睫裏,靜靜地淌著幾滴潤如清露的淚珠。“睜開眼,你便會看到了。”

於是祝陰睜開了眼。陡然間,他望見了漫山春色,望見了紅桃白李,望見了在春光裏微笑的易情,那笑容裏帶著風似的和柔,帶著雨一般的恬謐。

墨跡像魚一般在空中游動,化去眼上的禁制。在那張溫和微笑的臉上,他漸漸辨清了一張谙熟的容顏。他曾在天記府的槐蔭下流連千百年,隔著簾櫳,渴盼著再與那人相見。

易情湊近前來,槐花的清香一瞬間湧滿鼻間。祝陰爍金似的眸子裏倏爾盈滿了淚光,他望見他的神明擁住了他,用唇堵住了他喉中的哽咽。

燦爛的春色裏,一對人影相疊。

“我不是說了麽?”易情輕聲道,“我就在你的眼前。”

——【卷二 後路逢兇】完——

【番外】日月同相隨

【2022情人節番外】日月同相隨

——

明麗的天光從樹蔭間瀉下,落在籠罩寒潭的幽霧裏,水面上像浮了千萬粒翡翠石子。

寮房背後的草坡上,兩個小小的影子依偎而眠。玉兔先醒了,睜了圓溜溜的一對兒眼,趴到三足烏身上,用粉舌將它的毛羽舐了個遍。

三足烏被舔了個渾身水漉,在睡夢裏驚恐地大叫:“有蛇!有蛇在我身上爬!”可一睜眼,卻見玉兔惴惴不安地趴在它身上,也慌張地縮成一團兒,細聲叫道,“蛇?哪裏有蛇?”

“哼,怎麽又是你?”三足烏總算轉醒,沒好氣地道,“別老挨著我睡,擠死我啦!”

它在玉兔的寮房裏入眠時,這小玩意兒總會像牛皮糖一般黏過來。於是它撲翅飛到草坡上入睡,不想一睜眼仍是這雪白團子在眼前晃動。

玉兔委屈地道:“分明是你擠過來,把我搡下了榻!你昨夜還發夢,將我捉了過來,不要我走!”說著,它又開始泫然欲泣,動著鼻頭,兩眼淚汪汪的。

三足烏叫道:“滾遠點!我才不想就著你眼淚洗澡!”

它這樣一叫,惹得玉兔哇哇大哭。它撲上來,想要咬三足烏,卻又不敢,最終只把這鳥兒舔了個遍。三足烏被它翻了個身,三只小爪兒不住掙紮,一只藏在肚皮下的蛋卻露了出來。

玉兔爬過去,好奇地摸了摸那蛋,道:“這是誰的蛋?怎地放在這兒不要了?”

轉頭一看,卻見那烏鴉氣鼓鼓地縮著脖頸,半晌才道:

“我的!”

小兔兒一下變得惶惶不安。“你和誰的?”

三足烏沒說話,將頭頸縮進羽毛裏了,看不見腦袋,活像一只氣鼓鼓的煤球。

玉兔還欲再問,可易情卻來了,捉起它倆塞進了衣袖裏。玉兔在左袖,三足烏在右袖,它倆之間似有著天塹之隔。玉兔忐忑不安,胡思亂想,三足烏原來是會下蛋的麽?它同三足烏天天膩在一塊兒,怎地卻沒見自己會下蛋?

順著袖管爬過去,玉兔在易情的道衣裏鉆來爬去,惹得這小道士哎唷直叫。它尋見了三足烏,卻見這老相好依然縮著頭,一動不動。

“餵,這蛋是誰的,你沒告訴我呀。”

“哼。”三足烏躲在袖袋裏,扭過頭去。

“你不告訴我,我便要哭啦。”玉兔齜牙咧嘴地威脅,“我要哭出一袖的水,把你淹在裏頭……”

三足烏大叫:“你休想!你這個成日裏哭哭啼啼的小孬種!”

玉兔聽它這樣說,愈發難過,淚如泉湧。它抽抽搭搭地哭了好一會兒,直到易情受不住了,從衣袖裏把濕淋淋的它掏出。可那疑問依舊盤旋於它心頭,絲毫不減。

待哭倦了,玉兔慢慢地爬到三足烏身邊,卻不敢去擾它,只將腦袋縮進毛裏。在關心那蛋會生出個甚麽玩意兒之前,它只想知道其來歷。小心翼翼地噎泣片刻後,小兔兒倚著蛋睡著了。

它在心裏打定主意,等會醒了,它便去問易情。易情曾是個天廷文官,博學多聞,定會知道下蛋是個甚麽滋味,還有這世上的蛋究竟是從何而來。

約莫過了半日的光景,玉兔悠悠轉醒,一睜眼便開始流淚,可轉頭一看,卻見三足烏蹲在蛋上,拿羽毛覆著它,似是在孵蛋。

玉兔總算止了泣,怔怔地看著它拿鳥羽拂著蛋殼。三足烏見它總算不哭了,咧嘴笑道:

“餵,你說這蛋孵出來的小玩意兒,究竟會是三條腿還是四條腿?”

“四條腿?”

“是呀,你不是四條腿的麽?”

說完這話,三足烏突而閉了嘴巴,一言不發,又氣悶悶地轉向別處了。

【番外】夢醒人無跡

【2022·520番外】夢醒人無跡

——

(時間線在第二卷 首)

——

金馬馳道,雲霧如屏,一片絲槐煙柳後,天記府人疏聲稀。近來正值人間小年,人間諸神皆需回天廷述其職,府中書令史多被調遣至靈霄寶殿,四下裏靜悄悄的,只聽得漏刻寂寥的滴答聲。

雅室綺窗半敞,日光透過窗格子,黃葉一般落滿混角書臺。一個赤紅影子巧捷攀上槐樹,像貓兒般無聲無息地推開窗扇,溜入室中。

那人影落了地,踩在潔凈白甓上。仔細一瞧,那是個緋衣少年,黑漆冠,腰系蹀躞,佩銀鎏金劍,眉清眼秀,卻英氣迫人。若是望清了其人腰間的棗木職牒,便可知他是天廷雲峰宮靈鬼官,專司除魔降妖之事。只是這一武官出現在天記府,著實有些唐突。

那少年在雅室內小心踱了幾步,旋即走到紅木書案前,那上頭仍散著些未閱的書疏。他四顧無人,便仔細地走到椅前坐下,謹慎地挨上亂針繡椅披。這兒的一切仿佛都教他十分新奇。他闔上眼,緩緩吸氣,仿佛連在此處流淌的清風也讓他如癡如醉。

坐了片刻,他直起身來,喃喃自語:“神君大人……平日裏便是在此處簽押公文的麽?”

此人正是祝陰。

此時天記府中人影寥寥,他日日在府前徘徊,心中猶豫再三,總算鬥膽往府中踏出一步。他總赧於以人形面見大司命,今日神君不在府中,他卻心頭微松,倒不知生了甚麽熊心豹子膽,乘機混入神君的雅室來了。

雅室中有一紫檀書架,其中置浩如山海的籍冊。祝陰望見,一時目眩神迷。他湊近去看,只見其中文書副本雖多,卻也有許多人間典籍、俚俗志怪,看來神君平日裏所閱甚繁。祝陰滿心敬佩,抽出幾本草閱。

可翻了幾本後,他竟從書架底翻出一本受潮小書。封皮雖縐,書頁卻如新裁,看來是神君不曾看過幾回。他翻開一瞧,卻登時面紅耳赤,那竟是本合陰陽的圖本,其中男女四至五欲畫得清清楚楚,白花花的肉體如蛇交絞。祝陰猛地合書,恭敬地放回原處,念了幾句靜心訣,拼命甩腦袋。

“神君大人怎會有這等書?”他喃喃道,旋即又鄭重點頭。“約莫是神君大人欲察人間百態,故而留藏著的罷。他事事皆考慮周全,祝某不當揣度。”

大司命依然未歸,祝陰膽子漸大,四處摸索。這兒處處皆留著神君的氣息,他忍不住要都細細摩挲上一遍。他拉開桌屜,卻見裏頭有一冊書,拿出翻開一看,卻見那書紙頁瑩白如玉,泛著點點螢輝,其上書著蠅頭小字,密密麻麻。祝陰初時還不覺有異,後來大驚失色:

這是天書!

天記府中藏有記載天下生靈命理的簿冊,其被稱作天書。此書平日裏若無大司命準許,無人可閱。祝陰不曾想過這天書竟被神君隨手放入桌屜裏,一時啞口無言。他闔上書,卻又覺心癢難耐。猶豫半晌,總算又翻開那簿冊,指尖如勾連千鈞重石,費了老大的勁兒才翻開下一頁。

休說是他這等武官,天記府中也少有人閱覽過天書。祝陰心潮如沸,呼吸促亂,一頁接一頁地翻去。

他要尋的是神君的那一頁天書。神君大人身為凡人時究竟是何等模樣?他欲要知曉,心急如焚。

翻書翻得急了,他直起身子,卻不慎擦落了桌上絲墊。赭筆擦出一道紅痕,落至他腳下,祝陰拾起,起身放至桌上,卻忽覺那筆桿上餘溫尚存。一個念頭登時如霹靂般闖入腦海。

神君大人並未走遠!

正在此時,一道清冷的聲音自背後傳來。

“祝陰,放下。”

一股疾電突而躥過脊背,寒意爬上他的脖頸。仿佛有鐵爪鉗住腕節,祝陰眼睜睜地望著自己兩手格格發戰,放下天書。

身子仿佛不受控制,此時的他便如一個杖頭偶人,被無形的桿兒支住手腳。

那聲音不怒自威,淡冷裏透著巍巍山岳似的微言。他猛然回頭,可下一刻,一道聲音又先行傳來:

“別動。”

於是他果真就一動也不得動。祝陰冷汗涔涔,方才想起大司命為何受天下人神惶惶危懼,因為其掌世間壽夭命理,言語中亦有無可忤逆的威權。恐怕此時神君若開口叫他自裁,他的身子也會不由自主地作出這般舉動。

“神君大人……”

祝陰顫聲道,“祝某知錯……”

他嗅到了身後那人身上的槐花芬香,清清涼涼,如冰一般沁滿心房。神君平淡地開口:

“你知你錯在何處麽?”

“錯在……擅入天記府。”祝陰扶著桌案,不敢回頭,磕磕絆絆道,“錯在擅閱您文書。”

他猶疑許久,方才從舌尖慢慢吐字,“錯在……欲閱天書,探您過往。”

“不對,”神君道,踱步至他背後,祝陰寒毛卓豎,如鯁在喉,卻聽得身後人道,“全都不對。你還未曾知曉你所犯之過錯,祝陰。”

祝陰抖抖簌簌,如枝頭雕葉。他眼神上飄,望見紫檀架頂放著一本本刑獄名冊,冊脊被貼了黃條,寫著在諸天牢中受罰的神鬼名兒。他曾聽聞大司命無情,腔子裏的一顆心霜寒雪冷,頓時心也涼了半截,不知神君會如何罰他?

薰風拂面,槐蔭搖蕩,像泛起一湖青煙碧水。沙沙草葉聲裏,他突而聽得神君輕聲道。

“你錯在……遲遲不來見我。”

一剎間,周身仿若禁錮皆松。祝陰愕然回首,心跳如盛夏蟬音,躁亂不歇。他望見了神君立於他面前,一襲漆色官衣,清峻如霜,可卻難得地笑靨恬靜。

“神君大人?”祝陰試探著喚道。

神君微笑著看他。

“祝某是在做夢麽?”

“為何說是做夢?”

祝陰的舌頭似打了結,“因為您在這兒……還會對祝某笑。”

“我日日皆到天記府來,在此處有何奇怪?”神君說,“我也生了嘴,有嘴便不會笑麽?”

祝陰搖頭,不知何時,眼前已蒙上一層水霧,世界似隔著一層紗羅。

“但我仍要罰你。不然你欠了記性。”神君道。

“您要如何罪責,祝某皆甘願領罰。”祝陰說,心中卻仍惴惴不安。

他突而像被海潮裹卷,耳邊風聲颼颼,一剎間便被抵至案邊。冰涼如雪的指尖探入交領,束帶像失了氣力,嬈媚地自腰上滑落,低伏在腳邊。

祝陰如遭沸水澆頂,臉上一片熟紅。他低低地叫了一聲“神君大人”,旋即被吞去了聲兒。他被神君按在案邊,深深地親吻。簾外滿庭空翠,窗內一室春情。兩人唇齒相棲,聽林葉在風中簌簌翻卷,似落起微雨。

“那便罰你……”神君放開他,輕聲道。“陪我做個美夢罷。”

——

象骨錐兒挑開束發紅綾,緋色襕衣像水一般落下來,流瀉在地。綠槐蔭濃,婆娑樹影相交,似重重墨暈,兩個影子在其中旖旎疊抱。

祝陰被按在紅木書桌邊,衣衫一層層褪去,他像渾提蔥一般被剝開。他心如鹿撞,混混沌沌,只覺神君的吻落了下來,灑在頸後,像輕柔的雨點。

神君大人是要這般罰他麽?祝陰惶惶不安,想起方才翻過的合陰陽圖本,卻覺那相合的男女臉上皆帶著醺醉似的歡欣。那仿佛不是酷刑,而是件樂事。

興許真如神君所言,這是一場美夢,而非於他的折磨。

正怔神間,神君的指尖卻梳過發絲,輕扳過他面頰,噙住了他的唇。軟舌像魚一般游過齒列,祝陰慌不擇路,低低氣喘,卻忽覺身上一涼。軟風鉆過窗紗,在肌膚上逗戲流連,不知何時,他已不見寸縷。

指尖下探,祝陰被燙烙似的一顫,神君如撥月琴般輕撚慢撫。軟而熱的唇離開,祝陰伏在案上,驚愕地喘氣,艱難道:“神君大人……您真要這般罰祝某麽?”

“是,有甚麽不妥麽?”

祝陰睫羽低垂,“不……祝某不求您降宥,只怕自己……會玷了神君大人。”

神君道:“你擅入天記府中,已犯天廷律令。又未經準允擅閱天書,真是錯上加錯。為何要如此做?”

“祝某自慚形穢,不敢面見您。”祝陰聲音漸弱,像細細的煙絲。“又欲更近您幾分,著實左右為難……”

祝陰大半身子倚在案上,臉紅如燒。他雖身歷萬險,厲殺無數蜂起妖寇鬼盜,鬼怪對他退避三舍,懾於他凜然神威。可此刻他卻自甘依順低伏於神君面前。

“其實你只需與我招呼一聲,我便會教你在此出入無阻。”

“是……是。”祝陰喘息道,“祝某……自當謹記。”

“往後記得與我開口,就像現今一樣——”

疏香自背後飄來,他似被抖落了滿身槐花。神君俯下身,聲息近在咫尺,如淺拂柳絲,勾得他心尖兒一顫。

一剎間,心頭如掀緊風雪浪。祝陰悶哼一聲,心火蔓延,燎遍周身。他渾身戰栗,不知自己是應畏悚還是歡愉。神君與他緊密相接,如魚水相容。祝陰像在浪尖擺蕩的舟楫,隨浪拍擊。

“神君大人……神君大人……”祝陰金陽似的眸子裏似落起了疏雨,淚如斷線的晶珠,自頰邊滾落。他攥著拳,胡亂喚著那人的名兒。一只冰涼的手覆上手背,神君與他十指交握,平靜地道:

“我在,祝陰。”

一案紙頁在聳動間滑落,像飄散於空的雪片。祝陰倚在案上,瞳眸中雨霧濛濛。

“求您別走……別離開祝某……”祝陰低低噎泣。

“我不會走。我會一直看著你。”神君說。“哪怕你渾然無覺,也會永遠守望著你。”

熏風拂動一庭春色,掀起簾櫳,兩人身姿在簾後影影綽綽。深吻幾回,祝陰的唇被摩挲得如艷紅梅杏,泛著潤潤水光。他身子勁瘦,雖顯武官淩厲,卻韌如綢綾。

神君卻先分出一手,將案上的卯冊推給他。

“這是……唔……甚麽?”祝陰勉強睜眼,氣喘籲籲道。

“雲峰宮將這冊子給了我。我草草看過一番,發覺你時而早退。”神君忽冷淡道,“你既來了,便在這上頭補畫個到罷。免得過後會挨鞭笞。”

祝陰瞠目結舌,濃情蜜意化作一腔震愕,這人怎麽到這時還惦念著手頭活計!

沒法子,他艱難伸手,從案上鏒金筆格上抓了支筆。神君此時卻突而將他緊抱,他身子後跌,坐在了神君腿上。

祝陰面紅耳赤,拿教人哀憐的神色道:“神君大人……祝某……嗚,寫不了字兒了。”

“自己想辦法。”

“若是……不畫到,被笞打的話,”祝陰側過臉,主動去索那唇。“是由神君大人……來執鞭的麽?”

神君抱著他,輕笑聲縈繞耳畔。

“……才不會。”

祝陰看起來很是失落。他伸開手,去夠那桌上硯池。筆毫顫巍巍地蘸上墨汁,他一面忍著,一面往卯冊上畫字兒,面上沁了一層薄紗似的細汗。筆跡歪歪斜斜,像吃了酒的蛇爬在紙上。後來他索性不寫字了,只畫了個圈兒便把畫到簿丟在一旁。

他微微側首,汗濕的烏發如瀑而瀉,翠蔭透過羅窗,搖搖曳曳地落在身上。他像浸在一池碧水裏,連眼眸都泛著瀲灩漪光。祝陰旋過身來,“神君大人,還有事……需祝某去辦麽?”

神君微微蹙眉,他發覺祝陰已從先時的青澀裏漸漸生發出勾人心魂的艷媚來。俗語道蛇性本淫,看來這廝只消略一提點,便會無師自通。神君搖頭,“已無事了。”

話音方落,他卻見祝陰伏低身子,垂著眼,頰邊似染煙霞,羞赧得似要滴出血來。

“那便請神君大人……”他輕聲道,“專心享用祝某罷。”

去零霄寶殿的文辦神官三三兩兩地歸來,府中人聲漸稠。幾個小胥吏捧著厚厚一疊咨呈往雅室行去,卻見一道紅木門緊掩。

“司命大人今天未來麽?”

“真是奇事,平日他來得勤,像是無時不在,今兒倒告假了?”

小胥吏嘟囔幾句,旋即上前叩門。

BaN

殊不知薄薄門頁之後,兩個影子正緊擁。祝陰咬著手背,嗚嗚咽咽,卻不敢高叫出聲。叩門聲愈急,祝陰心跳亦如擂鼓。若是此時有人推門而入,便能發覺他的狼狽模樣。胥吏在門外高喊:

“司命大人,您在麽?”

神君沒答話,祝陰心裏慌忙,卻被按住後腦,黏黏糊糊地接吻。任他門外呼聲震天,他們依舊如漆如膠。

“神君大人……”待唇齒稍分,祝陰灼熱地吐著氣,不安道,“不去理會他們,可以麽?”

神君輕嚙他的脖頸,吻印像細細的紅豆。“不是說,要我專心麽?”

祝陰紅了臉,撐著發軟的身子,死抿著嘴巴不敢出聲兒。神君又偏是壞心眼,專愛欺侮他。外頭的胥吏叩門叩得累了,索性轉身離去,兩人緊緊相抱。

祝陰摟著神君,胸膛劇烈起伏。他歇了半晌,忽而沒征兆地發顫。神君放開他,方才發覺他淚如泉滴。

神君方以指尖拭去他的淚,他便忽而緊抱住神君,哽咽著道:

“神君大人,您莫要離開祝某,成麽?”

“為何說我會離開?”

“祝某做了個夢,夢裏您去了個山長水遠的地方,祝某苦苦覓尋,卻終不得見……”

心頭似刀割一般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