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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何處又逢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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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邊泛起錦褥似的雲霞時,在半空裏其勢洶洶的兩位靈鬼官忽而啞了火。他們似車輪一般骨碌碌轉起來,兩眼似翻白的魚肚皮。他們篩糠似的痙攣,四體亂顫,最終狼狽地墜落在地。無人扇他們巴掌,他們卻似自己摑了自己耳光一般,自個兒掉在豁了大口的地宮裏了。

天光勾勒出如墨的遠山,月牙兒藏進青山裏,卻有無數飛鳥在霞色裏驚起。它們的翅翼向著流光溢彩的天際撲去,神跡的明光像熊熊燃燒的烈焰,而它們便似甘願為此投身的撲火飛蛾。

祝陰喘著氣,踏下清風,徐徐降入地宮中。他滿面是血,身上也是血,渾身像披滿了楹聯,沒一塊兒不紅的地方。

他提著劍,審慎地走到冷山龍和清河落下之處,卻沒發現半個人影——燒土磚上趴著一條冒著冷氣的龍,海濤藍的鱗片像琉璃,還有一只雙頭大鱉,長牙伸在嘴外。

祝陰一看,當即了然。這倆廝是被奪了神格,變回了山野精怪。往時太上帝曾聖顏大怒,令雲峰宮削剝幾位不遵令行事的靈鬼官的官位。那幾個劄甲玄裳、人模狗樣的神官正吃了酒,在五彩仙石道上撒酒瘋,一霎便變成了幾只老貓鬼,舔著爪兒打滾。能罷雲峰宮官的神官不多,除卻太上帝外只有吏曹的司列星君。還有一種可能,便是天記府中留存的官憑、文簿損毀,神官沒了官憑,只能暫回妖體。

祝陰的心忽而猛地一動,像有一記鼓槌重重掄在心上。若是前兩種緣由,那他只能道一聲天威難測,可若是後一種——

會是天記府的文官將那文簿毀了麽?

他掛記起神君曾居留過的那處,心裏像吃了一斤酸李,酸得發苦,澀得發疼。他拼命地搖頭,似要將腦袋自脖頸上搖下來。神君如今已不在那處,在那兒的是個叫次將的可惡小白臉兒。

長龍和大鱉抓撓著地,像啃木板一般扒拉著泥土。祝陰拿革靴踢了它們幾腳,它們旋即似待食幼鳥般嗷嗷地叫。斷續的人言梗在它倆喉裏,祝陰運起寶術,以清風為枷,壓住它們四肢。失卻神格的靈鬼官甚麽也不是,只是神志昏沌的妖獸。

輕煙小雪似紗一般披下,天穹漸明,是馬鞭草一般的淺紫色。祝陰爬出地宮,只見此處是左府湖岸邊,柳枯湖凍,早梅墜地,像繡在雪錦上的紅點。左不正著一身破衣爛衫,拄著刀,在湖邊喘氣。她見了祝陰,臉上現出酩酊似的喜色,道:

“你贏啦。”

祝陰走到她面前,卻蹙起了眉。涼風拂過她的腕節,他聽見了微弱的脈搏聲,像細細的藕絲,仿佛一觸即斷。於是他說:

“祝某是嬴了,可你卻也要死了。”

與兩位靈鬼官生死相搏三日,也虧得她能一直支持在此,水食不進。憑凡人之身軀,她此時早該力竭而死,可少女卻大咧咧地趴在岸邊,敲裂了冰,像牛一般伸出頸子去呼哧呼哧地吃了幾大口水,那氣勢仿佛是誇父在飲河渭。罷了,她仰倒在地,閉眼笑道:

“對,我水是喝飽了,可要是沒東西填肚,可真是要死啦。”

在祝陰與兩位靈鬼官搏鬥的間隙,她也曾想摸去庖屋,瞧瞧竈臺上是否還留有幾只四色饅頭。可惜遙遙一望,卻見廚下已在靈鬼官們震天撼地的廝鬥裏坍成木炭似的一片。

祝陰沈默良久,將手探入寬袖。

左不正的目光緊咬著他皙白如玉的指尖,卻見片刻之後,他取出了一只糗餅。

那餅兒幹幹硬硬,上頭卻繪著些神仙畫。仔細一瞧,卻非元始天皇、後土娘娘這般常被人供奉的神祇,而是個漆衣懸玉的神明。左不正認得這餅,常有寺廟在糖餅上用醬汁寫字兒作畫,賣給信眾。

祝陰心疼地捧著那只餅兒,唇緊緊地抿成一條縫,似是在與其訣別。良久,他彎下身,用那餅蘸了湖水,泡軟了些,又像上貢一般,恭恭敬敬地將那餅兒捧給左不正。

左不正瞧他摳摳搜搜的模樣,也不禁心疼,說:“你肉疼這餅,可以不給我的。”

祝陰吊著眉,兇神惡煞地道:“你這是嫌棄餅,還是嫌棄上頭畫著的神君大人?祝某不許你嫌棄,快快吃了!”

左不正沒法子,將那蘸水粱糗往肚裏咽。她大快朵頤,覺得那餅渣子裏仿佛也充滿了氣力,吃下去後,力氣便湧上來了。可她一面吃,卻又一面聽得轟鳴似的咀嚼聲。她正疑心:這是她嘴巴發出的聲響麽?扭頭一看卻發覺不是。她驚恐地發覺那咀嚼聲是從地宮中飄出來的,在如水的黑暗裏,冒著寒氣的龍與雙頭大鱉張著血盆大嘴,開懷大吃,嘴裏嚼的是被困於戲俑中的人牲。

“餵,紅色玩意兒,它們在吃人!”左不正驚叫出聲。她不知突然出現的祝陰應如何稱呼,便胡亂叫了個名兒。

冷山龍雖被清風壓住,脖頸卻探得老長。它連吃幾只人牲,嘴裏流著血,龍鱗發著光。祝陰打了個激靈,方要揮手驅風,按住它口齒,卻忽覺腦後吹來颼颼涼風,猛一回首,卻見一張齒如利鋸的大嘴張在眼前。

清河鱉跳了起來,要像咬饅頭一般咬去他的頭顱。所幸祝陰身軀柔韌如蛇,低頭一閃,便輕巧閃過。誰知那雙頭大鱉伸頸一咬,竟牢牢咬住其紅綾,咬下了系帶。

祝陰鏨金似的眸子露了出來,那眼裏燒著怒火。他用指尖運起清風,將龍與鱉自地宮裏托上來。又飛起一腳,將踢過了左府墻頂。

“吃人?”祝陰冷冷道,“如今的你們只配做人鍋中之物。”

墻外正恰有一夥兒鄉民在仰頭瞻望五色雲翻湧的天際,喧聲議論著那是否是神跡。兩只精怪從天而降,像沙袋一般摔在他們面前。他們嚇得哇哇大叫,方要一哄而散,這時祝陰卻躍身踏上墻頭,居高臨下地俯視著眾人,伸指點著龍與鱉道:

“別忙著走,你們知道它倆是甚麽人麽?”

鄉民們仰頭望著祝陰,只見他眸子似黃金般明亮,一時心下大驚,搖頭哆口道:

“不,不知。這裏哪兒有人?只有一條泥鰍,一只王八。”

“連泥鰍與王八都不是,它們是左氏象王的狗。”祝陰說,“平日裏為非作歹、專橫跋扈,如今的兇荒便是由象王一手所造的。”

這話他是自易情那兒聽來的,雖半信半疑,卻也搬出來說了一遭。

鄉民們聽了,眼裏也燒起了火,有人道:“所以呢,你如今要我們做甚麽事?”

“由你們定。它們吃過不少人,你們想拌炒腌蒸,還是溜鹵燜燒,全憑你們喜歡。”祝陰打了個響指,風流像鐵鏈子,箍上它們四肢。

鄉民們義憤填膺,沖上去先將龍與鱉痛揍了一番。幾十只草履雨點般地落在它們身上,鄉民們叫道:“咱們早瞧象王不順眼,甚麽博局,甚麽神跡?神跡不曾得鑄一個,人卻死了一堆!”

“他家私倉裏藏了不少擄來的糧……那象王又往秦樓楚館裏尋了許多女娃娃,也不知拿來做甚麽事兒,只知後來皆不見蹤影……”

論議聲似涓涓細流,匯在一起後卻成了汪汪巨洋。最終,鄉民們七嘴八舌地朝地上的兩只精怪唾道:“吃人的玩意兒!”

又有人道:“烤煎之前先需去骨……”有人說,“最好碾扁了,拿來做餅兒。”說著,又是一陣劇烈的踐踏落在龍鱉身上。

祝陰望著他們,心裏竟也生出一絲憐憫。他也是靈鬼官,也曾為精怪。只是他們與自己不同,破了不能傷人的天規,甘墮泥中。

正出神間,冷山龍卻撲騰起了尾巴,嘴巴一張一合,竟艱難地說起了話:

“祝……陰。咱們還未輸……哪怕是死……也要拖你作壽棺底板……”

它吃了人血肉,勉強恢覆了些神志。祝陰發現它吐出了舌頭,被燒得焦爛的舌面上躺著一只棗木職牒。那上面刻著它身為靈鬼官時的名諱,如今更像一只小小的墓碑,刻著他過往的崢嶸歲月。祝陰死盯著他,瞳眸似開火的金竈,問道,“你要做甚麽?”

趴在地上的冷山龍獰惡地道:“職牒裏……有籲天雷法。我要咬破了……教天雷降世,把滎州之人皆作雷下渣滓!”

烏雲似女人蓬亂的發髻,一團接一團地湊過來了。鄉民們忽而不罵了,腦袋像咬了鉤的魚,向上擡去。墨雲裏孕育著電光,隆隆的雷聲如千萬支楊桴在水中擊節,天頂仿佛要崩坍下來一般。

冷山龍和清河鱉得意地笑,神官職牒中皆有九天雷法,便是為了防有人會惡意毀去此牒。它們瞧著祝陰,仿佛在瞧著一個將要給它們陪葬的人俑。

冷山龍嗆了幾聲,話總算說得順溜了些:“天既給了咱們榮華富貴,也會給咱們降下滅頂荒災。擡頭看看罷,祝陰,你的兇災來啦!”

雷聲喧喧闐闐,像巨大的鼾聲。祝陰咬牙,眼中金光流轉更甚,雙眸像明亮的琉璃珠子。他跳下墻頭,一揮袍袖,運起寶術,低聲喝道:

“風雨是謁!”

隨著他的喝聲,狂風倏如君王而至,肆前的酒旆、岸邊的垂柳折了腰,宛如拱服的萬民。烏雲咆哮著,翻滾著,豆大的雨珠在其中醞釀。

冷山龍和清河鱉卻在陰險地笑:“沒用的,沒用的,兇災非咱們精怪的寶術可阻,只有神明方可寬宥。那天雷一定會落在你頭上……”

剎那間,一道電光劈開層雲,仿若一柄灼利劍鋒。明媚的光映亮了天地,像燒起了一炬火。虎嘯似的雷鳴響起來了,地上的萬民驚惶逃竄,尖叫聲甚而比雷鳴更響。唯有祝陰站在原處,任人流沖撞。

他鎏金似的瞳仁裏映出了天穹。他茫然地想,他應該害怕麽?他不知道。

電光愈來愈近,仿佛不一時便要砸落下來。任風兒如何怒吼,黑雨如何肆虐,白芒長驅而入,絲毫不滯。

可就在此時,電芒忽而似被斬裂了一般,分作了兩半。

天穹中出現一個小小的、似飄塵一般的身影。那影子周身繞著游魚一般的墨跡,撕裂爍電,穿過濃煙般的重雲,掠過雪片似的飛鳥,落入人間。

冷山龍與清河鱉瞠目結舌,它們等待著的天罰並未到來。那人影身纏可怖寶術,竟將及身天雷消弭。駭目驚心的電光在穹頂碎裂,冰消雪釋。

電芒沒有落入祝陰的頭頂,卻有一個人影墜下九天,如一羽鴻毛。祝陰一怔,倏地伸臂去接,身軀猛地一沈,趔趄了幾步,總算將那影子摟了個滿懷。

他望清了那人影的臉,眉似新月,面含春風。笑容似溶溶碧漪,像江月輕暈。那是他的師兄易情,不知為何,這師兄忽而自天而降,一身素白法服上雖血跡斑斑,可其人卻精神抖擻,不見疲色。

“師兄?”

祝陰驚道,像有一枚石子落在心湖上,激開千層波浪。他抱住了易情,躊躇半晌,如在夢中,暈乎乎地問道。“您為何會自天而降?”

過了一會兒,祝陰又道,“莫非您是天頂給祝某降下的兇荒麽?”

易情搖頭,他咧開嘴,露出一個狡黠的笑。

“不,我是你的福兆。”

他說,撲眨著眼。祝陰望著他,只覺奇怪。自己明明在地上,卻似在那瞳仁裏看見了滿天星辰。易情說:

“我越過九霄,來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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