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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桃李偶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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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壇山上正鬧得不可開交,而百裏之外的黎陽縣中,一個發須花白的老頭兒正背著一身蒲蘆,在街頭閑晃。

微言道人頭攏沖和巾,著一身披紗大褂。他慢騰騰地踅到了藥市中,只見一個頭裹牡丹粉巾子的柱州人牽著幾只橐駝在攤棚邊歇腳。山客們馱著背簍,將一張張油紙鋪開,把采來的、還帶著清露的草藥放在其上。人人皆臉色凝重,面黃肌瘦。

街市裏彌漫著一片死寂,一張張幹瘦的面皮麻木而悲涼。一個戴蓑笠的老農低聲嘆息:“收成不好,草木枯敗,兇年到啦。”

他拿枯槁的手翻著油紙上的幾株可憐巴巴的苦菜,緩慢地道。其餘人似也有同感,或輕或重地嘆息,哀聲連成一片兒,像浪濤般起伏。餓殍伏在斑駁的墻根邊,烏蠅在其上嗡嗡地盤旋。

微言道人也尋了片空地坐下,展開油紙,將自己腰間的葫蘆一個個解下。他背著無為觀人下了山,一個人解下船纜,渡過衛河,就是要將近些時日煉成的丹丸拿下集市裏賣錢。無為觀裏的人也是人,人需要吃飯,飯得靠銀子換來。

胖老頭兒坐穩了,將兩只大掌搭在膝上,對那老農搖頭道:“老弟,你說這話可不對,兇年可沒來。”

“兇年怎地沒來?”老農搖著頭嘆息,“我家高祖曾說過,災荒一甲子一轉,總歸要來。兇年來時,天上的鳥雀皆會折翼,地上的走獸遭遇瘟病。到頭來無一人能活,皆是定數。”

周圍的山農竊竊私語,有人說:“倒是有這麽回事兒。只是咱們天相祖輩叫它‘荒年’,米豆皆被爭著食完。他說,是地上的人太多,地裏的糧卻有限,於是神明大人想出了這法子,要考驗咱們。積德多的人能活,上輩子造孽的人便該死。”

另一人道:“不對,不對,俺們烈祖傳下來一句話,說是‘福禍相依,吉兇分庭’,說的是這天下的吉與兇皆有一個定數兒,若是有人將福氣拿走了,那剩下的人便該遭殃。”

有山農嗤笑道:“哈,會有誰將福氣拿走?即便拿了,又會拿到何處?”

方才那說話的山農道:“俺們烈祖說,會被拿到天上。只有神仙才配享福,俺們凡人生來便是活該要吃苦的。”

他仰起頭,黑黢黢的臉向著澄凈的天宇,向往地道,“烈祖還說,所以天底下的人都想攀到天上。這樣一來,便再也不用受苦了。”

微言道人默默地聽著他們這些話,摸了摸餓得震天響的肚皮。他想起天壇山裏自己的那畝圍著籬笆的菜田,近年來時而大旱,時而暴雨,今年地裏泡爛了菜根。他去尋野菜,草葉卻又時而被山洪沖走。他們是道門,香火錢進得雖多,卻又在下一回給受災黎氓畫消災符時用了去。他們平日裏少斂財,也難糊口。於是近些日子裏,秋蘭隨著微言道人搓泥丸子,再由這老頭兒拿到市上賣。

胖老頭望了一眼藥蒲蘆,忽而鼓起兩腮,開始扯著嗓子叫賣:“金精大丹,一分十丸!養性無病,益壽延年!”

一旁的路人卻笑:“兇年到了,咱們填肚子還來不及呢,誰屑吃你那養性丸子?”

又有人走到微言道人跟前,問道:“有吃了能填肚饑的藥丸子麽?”

微言道人方想開口,可腹中當即應景地響起一陣轆轆的饑聲。旁人轟然大笑,有行人道:“看來吃再多的藥丸子也練不成辟谷之術!”

胖老頭訕笑,剛想再扯著嗓兒吆喝幾句,卻忽見巷口轉出一個著破爛短衣的男孩兒來,神色裏帶著異樣的悲痛。

“老蟊賊!”小少年叫道,從腳邊撿起石子,狠狠地往微言道人扔來,“你又在這兒誆人!”

老頭兒連滾帶爬地起身,拿寬袖攏住頭頂,石頭砸在臂上,不一會兒便現出一片青紫。微言道人慌亂地叫道:“甚麽蟊賊?小娃娃,你莫要血口噴人吶!老夫在這兒做正經生意,你卻來攪甚麽渾水?”

男孩咬著唇,唇上現出一道血痕,目眥盡裂,眼裏血絲鮮紅:“你就是被碾成灰,我也認得你這無恥頭臉!你前些年賣了幾丸丹丸給我娘親,說是能治癘氣,又能解肚饑。誰知那藥丸裏被你包了石塊,我娘吃了,石子兒墜破了肚腸,便硬生生被疼死了!”

買藥的山農聽了這話,皆臉色一變,拿異樣的目光望著微言道人。

幾個著麻衫的小孩兒忽地從墻後蹦出來,對微言道人異口同聲地道:“騙子,騙子!”

“老夫,唉,這……”微言道人滿頭大汗。小孩兒們奔到他攤前,伸手抓住油紙上放著的藥丸子,手指用力,在掌心裏碾碎了,叫道,“這裏頭包著泥巴!”

微言道人汗出如漿,叫道:“甚麽泥巴,這是藥粉!”

有人這時卻叫道:“餵,老頭子,你是不是姓胡?”

胖老頭打了個激靈,循聲望去。卻見一旁站著個著交領短衣的藥農漢子,頭發花白。那漢子疑竇地打量了他半晌,忽而叫道:“是你!你往時是不是有個大名叫‘胡謅先生’?先幾年是不是還在這朝歌裏霸道橫行,專幹些欺人眼目的下作勾當?”

那藥農漢子這樣一說,有些上了年紀的山農亦登時醒轉,拍著腦袋叫道,“是了,是了,我也記得這回事!這熊老兒是個胡吹騙人的禿孫,仗著文家的名頭胡耍,是勢家養的一條狗!後來醜事敗露,不知上哪兒去了,沒想到如今竟在這兒見了他,真是晦氣……”

不遠處有幾個著蘆花襖子的婦人對微言道人指指點點,掩著口,一副嫌惡神色。

“瞧他穿著道袍,莫非如今是上了哪座山頭,當個騙人方士?”

微言道人縮著頭頸,如芒刺在背。他囁嚅道:“不,老夫…如今已不是……”

可路人已不聽他的話,皺著鼻子繞行,原本有些興致、蹲在他攤前看藥的行客也搖著頭起身,拍拍屁股走了。

“餵,等等,老夫這丹丸裏真是藥!”微言道人手忙腳亂地將丹丸一粒粒捏開,展給旁人看,可此時已無人再信他了。有個挑著擔兒的山農行過,一腳掀翻了他鋪在地上的油紙。

微言道人驚得蹦了起來,那山農卻擠眼歪口地道,“對不住吶,腳滑。”

老頭兒這才發覺,藥市裏人人皆對他投來嫌惡神色,他約莫是被當成了個騙子。碎石如雨一般落在頭上,幾個小孩兒圍著他不住吐唾。在這兒是待不下去了,於是微言道人趕忙拾掇起藥攤,手腳並用,狼狽地逃開了。

他逃進陰沈沈的窄巷裏,氣喘籲籲,貼著生滿碧苔的墻往藥市裏一望,卻見方才那朝他哭叫的小少年斂了哭喪神色,和其餘幾個小孩兒搬來幾只小筐,框中盛滿麥門冬、綿黃芪一類的藥材,笑嘻嘻地占了他原來的位兒。原來他們也是一夥藥販子。

他依稀聽得有山農哈哈大笑,道:“小子,你們真是好聰明也!”

那幾個小少年也乖巧地笑,為首的男孩道:“聽聞左氏象王大人的車駕不一時便要經過此處,給饑民施米糧。咱們要是不擠走那個老頭,便討不到糧啦!”

有人笑道:“擠走了便好,一個老騙人精,留在這裏,我還嫌汙了咱們的地兒呢。”

藥市裏揚起一片笑鬧聲。兩道斑駁的石壁間,槐樹的黃葉淒零地飄落。

胖老頭兒靜靜地立了一會,旋即背起蒲蘆,顫巍巍地往幽謐的巷子深處邁開了步子。

——

斜陽將樹影拉長,倚著巉巖的銀杏在夕暉裏映出金燦燦的光,三人乘著舟下了天壇山。

祝陰一路上都在生悶氣,鼓著臉頰,黯著眉頭,背對著易情與左不正,在船尾坐著。

他背來一只大梅花布包袱,用清風托著,懸在半空。易情看見有半只木偶人露在包袱口,約莫是雕成了神君的模樣。這小子雖答應了隨自己下山來,卻拾掇了一包袱的神君偶人!易情看得毛骨悚然,卻又見他手裏緊攥著一枝黃澄澄的苦薏花兒,一下又一下地扯著花瓣,嘴裏念念有詞。

易情偷偷湊過去聽,卻聽見他嘟噥道:

“今夜揍師兄。”

說著,祝陰又扯下一片花瓣,嘟囔道,“明日打師兄。”

“今夜揍師兄。明日打師兄。”他翻來覆去地念著這兩句話,待扯完花瓣,總算決定了明日再痛揍易情。

易情聽得大氣也不敢出一聲,卻又見祝陰從船板上又拿起一朵野菊花,扯起了花瓣,喃喃道:“揍成花臉豬頭。打成大胖饅頭。揍成花臉豬頭……”

易情遂不敢再聽,躡著手腳自這怨氣四散的師弟身邊溜開了。他先前一番花言巧語,總算騙得祝陰再下天壇山來,隨他入左家。他知象王頗難對付,又有靈鬼官相輔佐,沒了同為靈鬼官的祝陰,他會在左家寸步難行。祝陰要除遍天下妖鬼,若象王執意要召鬼王,祝陰定不能坐視不理。

原本祝陰連他的面都不想見,自個兒便要乘風飛入滎州。可易情乞皮癩臉地央他,說路上興許會有象王伏兵,總算將這師弟按在了船上。

一路回到了滎州,入了左氏的宅邸。院中山茶花開得正艷,粉墻之下,一個紮桃心髻的女孩兒抱著布偶,在花叢裏徘徊。她見了易情走入院來,不發一言,扭頭便跑。

“三兒!”左不正叫了一聲,撓了撓頭,嘆氣道,“餵,膿包,你先去追她,我帶你師弟去倒座房那兒住下。”

易情只得去追那小女娃。三兒跑得跌撞,卻很快,像貓兒一樣一下便沒了影。易情頭上仍有傷,額上隱隱發痛,待在北面的正房裏逮住她時,已然氣喘籲籲。

繞過山水座屏,篤溽清香裊裊。女孩兒坐在漆案前,晃著兩只著窄弓金線繡鞋的小腳丫,仰頭望著素墻上的幾幅絲綢繡畫。這兒是左不正的閨房,墻上掛滿了水月觀音似的男子畫像,個個似傅粉塗脂,雅人深致。

三兒扭頭,見易情前來,指著他咿咿呀呀地說了一陣話,最後道:“你。回來?”

易情喘著氣,抹著下巴的汗說,“是呀,我回來了。我要是不回來,你那壞姑父吃了你該怎麽辦?”

三兒歪著腦袋,重覆道:“姑父,吃人?”

她沒甚麽表情,似是不谙世事,又像是已飽經風霜。過了片刻,她伸手指著墻上的繡畫,說,“姑父,吃人。”

易情直起身,好奇地湊近去看。那繡畫上的人皆是玉樹臨風的男子,左不正將這些畫兒掛在閨房裏,莫非是對天下俊男思之如狂了麽?他問道,“三兒,這些人是誰?你為什麽說,你姑父吃人?”

三兒說:“姊姊。郎君。七個。”

房中暗慘慘的,唯有窗格裏透入一點黯淡的夜光。易情的心忽而提到了嗓子眼,他點了點墻上的繡畫,正好是七面。

易情問:“他們是你姊姊的郎君?”

女孩兒點頭。

“那他們如今在何處?”

三兒想了想,說:“姑父。吃人。”

窗外傳來夜風拂過馬褂木的沙沙聲,鳥兒的暮啼如同森然鬼笑,遠遠傳來。微弱的夕暉落在繡畫上,像一片殷紅的血。

易情轉頭望向繡畫,忽地寒毛卓豎。左不正在他之前有招過贅婿麽?若有招過,他們又去了何處?

女孩兒那無甚神情的臉忽然動了,她的薄唇向上彎起,像月兒的弧鉤。這是她第一次有了表情,那像是一個詭譎的笑。她指著繡畫,嗓音脆生生的:

“吃人。七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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