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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鴛鴦錯比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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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陰來之前,易情的棚子裏只有一張掉了圍子的羅漢床,一張瘸腿馬紮。

他來了之後,棚子裏便多了一個沈香木神龕,二十二張降香黃檀桿軸的神君掛畫,百來只陶制泥人。

易情被擠得沒地兒落腳,玄衣佩劍的大司命畫像圍著他,踏風乘龍的神君泥人密密匝匝地繞在身側,時而教他嚇出一身冷汗。他不時會將這些玩意兒丟出棚去。可丟去的物件第二日又會規規矩矩地放在原處。後來他發覺自己若是丟一回,棚中便會被祝陰放上更多泥人,四處被塞得滿滿當當,更難立足,遂只好作罷。

夜裏,祝陰用草木灰浸過水,濯發灑身,在神龕前虔誠得跪拜後,便會掀開寢衣,強硬地擠進羅漢床上。易情賣了一日的畫,已然神倦眼乏,縮在床榻上睡著了,三足烏和玉兔擠在他懷裏,香甜地呼呼大睡。祝陰倏地上了床來,他們一齊被擠醒,易情嚷道:

“你做什麽?”

三足烏則沮喪地大叫:“雞腿!我的雞腿…還沒在夢裏吃完!”

祝陰伏著身,烏發散落,像墨一般瀉在木枕上。他先前在棚內點起了手爐,天香裊裊如霧,滿溢於室,落在他身上時,仿佛洗去了殺戾之氣,竟透著一分雨露似的純凈。他偏過頭,笑吟吟地道,“祝某今夜沒個容身之地,只能求您收留了。”

易情沒好氣道:“昨夜你也是這麽說的。”

清香溢了滿鼻,他眼皮沈重萬鈞,已困得不願動嘴皮子,只覺自己宛在夢中。

祝陰對他的話充耳不聞,又笑道,“祝某是個安分知足之人,只求您留個一席之地。”

“在哪裏給你留?”易情道,“這棚子就這麽點地兒。”

祝陰笑道:“在床上留。”

還未等易情答話,他便把易情一顙,推到竹壁邊,霸道地將寢衣扯過來大半,將自己裹起,狡黠地道:“師兄,晚安。”

易情被他扯去被兒,身上無一點遮蔽。正是初冬時候,他凍得牙齒格格打戰,玉兔被凍得大哭,眼淚洇濕了胸前一片。易情身上更冷,可心裏卻燒起了熊熊怒火,他騰地坐起,一腳把祝陰踹下了床,將寢衣扯過來,卷著自己舒舒服服地睡下。

“師弟,莫再折騰,早些安歇了罷。”他得意洋洋地道,翻了個身,面向竹棚壁。

遭他一踹,祝陰滾落床下,亦是大惱。他爬上床榻,將易情身上的寢衣扒去,蓋在自己身上。易情咬他的手背,兇惡地嚎叫。兩人對彼此拳打腳踢,可礙於紅線,又不敢將對方打得太狠。

易情拿木枕砸祝陰,叫道,“你這寄人籬下的賴皮長蟲!占了我的床,還敢這麽放肆!”

祝陰一拳搗上易情的面頰,教他在床上翻了幾個跌,咬牙切齒地道:“誰叫你不斷緣線?要是斷了那線,祝某還要屈居於此?神君大人的神龕只能放這鼠穴狗洞之中,真是教祝某心如刀割!”

兩人打得不可開交,三足烏和玉兔蜷在一旁。三足烏傲慢地叫道:“兩個蠢蛋!”

玉兔很是慌張,縮成了一只小小的毛團,兩只漆溜溜的眼不住轉動,咕噥道,“他們是不是要爭著吃我?是要紅燒,還是清蒸?”

打了好一會兒,終究是易情占了上風。易情雖氣力不及祝陰,心眼卻壞,泥鰍一樣滑溜溜地四躥,教祝陰總打不著,還拿茅草搔祝陰的胳肢窩。祝陰再一次被踢下了床榻,摔了個四仰八叉。

易情居高臨下,洋洋得意地睥睨他,叉手道:“我贏了,師弟,這回你總服氣了罷?你要是再來侵占我的地兒,我還會打你個屁滾尿流!”說著,便又和衣躺下,再不看祝陰一眼。

祝陰恨得牙癢癢,可一擡頭,卻覺涼風自棚縫間鉆入,拂過沈香木神龕裏的泥像。他始覺自己正在神君神像之前,方才那一場胡鬧已算的隨意放肆,於是便咬著牙,緩緩站起身來,慢慢踱至神君像前。

他向著那穆靜的神像,忽而有些怔神。

入凡世已有十年,雙目被少司命下了禁制,他再不能認出神君的形貌。他時而覺得光陰如箭飛逝,時而又覺度日如年。

神君大人究竟在何處,又可還安好?

疑問如亂麻糾纏心頭,他日思夜想,幾近發狂。可無人能給他答案,他只能在這天穹之下盤旋,與神君重逢之日仿佛永遠不會到來。

許久,一行清淚淌過臉頰。

月靜風清,疏疏風聲拂過竹棚,滿世界仿佛一片清寂。

易情睡得淺,於朦朧中忽聽得窸窸窣窣的噎泣聲,像檐角垂落的淅瀝細雨聲,擾得他心煩。他強打精神,自床上探出腦袋,卻見如絲如縷的月光裏,祝陰跪於蒲墊之上,向著神龕裏的神像虔敬地叩首,一下又一下,仿佛永不止歇。

眼淚洇濕了紅綾,晶瑩珠淚滑落面頰,許久,祝陰將頭磕在冷硬的地上,蜷起身子,無聲地顫抖。

易情怔住了,他難得見一回祝陰垂淚的模樣。

祝陰跪了許久,仿佛要就此變成一塊石頭。月光像一抹涼霜,落在了他肩頭。易情緩緩起身,欲下床榻,卻忽聽得一聲挾著嘆息的低語。

“神君大人,祝某…甚麽時候能再見你呢?”祝陰的雙唇微微翕動。

“是不是等這雙手染遍天下妖魔的血,等春秋交度,逾萬載年華,等祝某跋山涉水,踏遍天涯,就能再與您相逢了呢?”

他低低地道,愁雲在臉上盤桓。易情輕輕地吸氣,一時手足無措。

祝陰落了一會兒的淚,似是累了,卻仍沒起身,依然跪伏在蒲墊上。寒風在棚外鳴囀,遠方傳來夜鸮淒然的叫聲。他的肩頭微微起伏,像是貼著蒲墊睡著了。

心口怦怦地響,坐了好一會兒,易情悄然下了床榻,輕手輕腳地走到祝陰身後。祝陰像是已睡去了,於是易情將身上裹著的寢衣抽出,輕輕覆在他身上。

三足烏與玉兔被凍醒,在床上不安地眨眼。易情捧來一捆茅草,將它們抱在懷裏,再將茅草蓋在身上。露月寒意逼人,他冷得直打顫。

朦朦朧朧到了夜半,他忽而覺得身上一暖,再睜眼時,只見得祝陰已然上了床,貼著他微笑。

“師兄,既然您冷成這樣,又何必將寢衣拿給祝某蓋呢?”

易情被驚醒了,揉了揉眼,含混不清地道:“那是因為…我身上雖冷,可心腸卻熱。”他動了動手腳,卻發覺祝陰已將茅草搬開,將寢衣取上床來。羅漢床窄小,薄衾蓋著兩人,他們只能相擁而眠。祝陰的吐息化作白霧,溫溫熱熱地落在頰邊。

“睡罷,師兄,祝某不會與你爭被兒了。”

易情推搡了他一把,“你湊得太近了。”

祝陰卻擺出一副哀憐的神色,“可要是離得遠了,祝某便會心如刀絞。若是師兄能抱一抱祝某,您的心口也不會這麽難受。”

易情方想向他啐幾口,可突而想起方才他對著神像落淚的模樣,終是有些於心不忍。

他猶豫著伸手,抱上了祝陰,祝陰愕然,旋即也伸手摟住了他。兩人挨得極近,能聽見一下一下的心跳聲,像波濤拍卷上海岸。

“師兄…”祝陰忽而低低地呢喃。“您說,祝某甚麽時候能再見神君呢?”

一時間,似有千言萬語堵在了喉口,易情張了張口,卻只餘沈默。片刻之後,他艱難地道,“很快…便能見到。”

祝陰似是有些疑惑,但旋即笑逐顏開:“是了,祝某每夜都會在夢裏與神君大人相會,若是等會兒睡著了,確能再見神君大人。”

易情說不出話,便只是合上眼,假作入眠。

一聲輕輕的嘆息撲到聽戶邊,祝陰低聲道,“那師兄,您說…神君大人如今究竟在何方呢?”

易情說:“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祝陰亦是一怔,苦笑道:“這也不錯,這滿室的掛畫、神像,都是神君大人。祝某與神君大人可算得…低頭不見擡頭見。”

“可是師兄…”他忽而道,“為何祝某日日夜夜能見到神君大人的面,心裏卻怏怏不樂,郁郁成疾?”

紅綾散了,祝陰垂著眼睫,燦金的眸子裏水光灩灩,他泫然欲泣。

夜忽而變得很靜,月光裏的浮塵如細碎的銀沙,寧靜地閃著光。易情怔怔地望著祝陰,目光在那玉白的面龐上描摹。他曾在九霄之上見過祝陰麽?為何他的腦海猶如一張素紙,幹幹凈凈?悲風拂過心頭,他渾身戰栗。

“為什麽…”易情張口結舌,半晌才道,“你為什麽如此信奉那位神君?”

祝陰忽而笑了,一提到神君,他的眼眸便璨然生光,“因為神君大人鑄下了神跡。”

“可鑄下神跡的人應不止他一位,紫宮裏的仙官…約莫有大半都是曾鑄過神跡的凡人。”易情吞吞吐吐道。

“那不一樣。”祝陰搖頭,翻了個身,望向黑黢黢的棚頂,懷念地開口。

“神君大人所鑄的神跡,世人早已遺忘。不,恐怕一開始便無人知曉。可只有祝某記得。”

祝陰微笑,眼中像盈滿了澄凈的月光,悲傷卻包含希冀。

“那是只有我唯一一人知曉的…天底下最厲害的神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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