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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鴛鴦錯比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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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齒象王見過眾多欲鑄神跡之人。

有人伏於寒屍之上,欲用體熱焐醒屍首;有人張弓對日,欲仿效後羿射落九日之跡;亦有人擇地築爐,調鼎煉丹,欲通過服食丹丸求得長生不老。

這些人總會一窩蜂地尋上門來,朝他恭謹地稽首跪拜,身子弓得像蝦米,一疊聲地對他道:

“象王大人,求您指教!”

“如何才能鑄得神跡,榮登天廷,還請您指條明路!”

七齒象王端坐在堂屋裏,坐在官帽椅上翹著足,傲然睥睨著這些俯在他腳下的凡人,只覺厭煩。他擡首望天,日光從天頂瀉落,流淌在琉璃瓦上,泛出水紋樣的明光。碧瓦在烈日下閃爍,像一枚枚粲然的碎金。

世人渴求的是錢財名利,至於神跡二字所含的沈甸分量,則全然不願去承擔。

與世人們猜測的一般,七齒象王曾為神官。

在下凡之前,他是天記府中的一個小小胥吏,內勤的活兒幹得多,成日只擬寫些文書,不曾在外跑動。

神官不老不死,因而同僚間的欺壓較凡世間更為厲害,有神官因拂逆了上官的心思,便得在天階上磕首十年,血染紅了石階,散落雲間,化作漫天霞光;有些神官被罰吃熔鐵入肚,縱然痛得滿地打滾,忍受五內俱焚之苦,卻只能硬生生捱下。

九霄之上明爭暗鬥頗多,他只是一位低卑文官,更是時而遭白眼欺侮。

天記府卷帙浩繁,書冊堆壘如山,簾籠之後有一雅室,他時常需入內擦拭筆筒、洗凈硯池,為神官們磨好墨。這是最卑賤的活兒,神官們平日裏見了他,連正眼也不會瞧一下。天記府中的書冊記載了天地萬事,他做畢勞苦活兒後閑來無事,便時時翻閱,其中以凡人的喜怒哀樂之事最為教他不解。

凡人活不過百年光陰,有關凡世的卷帙卻多如沙數。他感到頗為疑惑,短短十秩年歲,於他而言不過兩眼一睜一閉,可凡人卻活出了百般模樣。

一日,他終於忍受不得這天上的苦悶日子,前去向天記府上官稟告。簾櫳薄如蟬翼,窗牗外蘭桂芬芳。隔著紗簾,他恭敬地彎身,向雅室內的神明道:

“大人,卑人欲致事入凡,再不在天記府中供職,免得塞了賢者道途。”

紗簾之內,一個淺淡的影子微微一動。

他幾乎汗流至踵,因他不曾見過天記府之首的面,只聽說統管他們的神官叫大司命,是個冷酷善罰的神明。

過了許久,那人影開口了,聲音淡冷而沈靜:

“為何?”

只是簡單的一句話,便教他如墜冰窟。他抖索著齒關,鼓足了勇氣,總算開口道:“卑人偶閱凡人書卷,頗有感懷,欲入紅塵一看。”

“要看甚麽?”

“看凡人悲歡離合、得失榮枯,看他們受拘於七情六欲、喜怒哀懼。”他垂著首,道,“看他們如何不自量力,欲以蟪蛄之身歷滄海千秋。”

筆毫在白麻紙上拂動,他聽見窸窸窣窣地潑墨聲。大司命道:“聽起來,你似是頗為喜愛凡人。”

他緩緩搖頭,依然恭敬地作著揖禮。“並非如此,卑人不過是覺得天上煩悶,又覺凡人古怪,欲下凡一探究竟,聊解心頭郁塞罷了。”

門簾內一片寂靜,良久,方才響起輕微的擱筆聲。

“你若想去,那便去罷。”神明說,嗓音淡冷如冰。

他喜不自勝,兩膝一躬,跪落在地,連連磕頭,高聲道:“卑人謝過大司命!”

天廷中時有傳聞,說大司命喜怒無常,心思難料。因而他此次前來稟報,也是做好了會被處以重刑的準備。跪在地上時,他兩股戰戰,汗流浹背。

可不想大司命竟輕易允了他,且罰他再做些粗重活兒。他心頭一喜,爬起身來,打算告退,可卻又聽得大司命的聲音淡淡地從簾後傳來。

“只是,神官若是入了凡世,要再上天廷,便會極難,也需像凡人一般鑄得神跡,天磴才會開放。不過你稟賦極高,我倒不憂心。”

大司命道,“除此之外,神官也需取個凡名兒,你想好要叫甚麽了麽?”

九霄之上的神官靈將並非個個皆有凡世的名字。有些本是山海精怪,立得功績,因而得入天廷。還有些是如他一般由天地靈氣凝結作人形的,一開始便無姓名。

他想了想,叩首道,“卑人想叫…‘七齒象’。”

大司命沈默了片刻,道:“為何?”

“卑人在天記府中清整典籍時,恰閱得一本自人間竺乾傳來的冊子,其中道,釋迦牟尼自兜率凈土降生,乘騎六牙白象而來。白象將六牙自行拔去,意為拔眾生貪婪、滇怒、癡狂之心。”

“那為何不叫‘六齒象’?”

他咧嘴一笑,“餘下一齒,是為真心。卑人想看看,凡人究竟是否有真心,是否能明心開悟,鑄得神跡。”

大司命不發一言,放他下凡去了。閱竺乾書冊,信奉別土神明本是天廷大忌,可大司命卻似是毫不在意。於是七齒象緩步走下天階,穿過重重雲霄,一路走入凡間。他本自天地精氣中生,下了天廷後也無實體,便尋了個姓左的武人,附到了其身上。在他的掌理下,左氏家業日盛,蒸蒸日上,竟也發展為一大宗族。

可在凡間的這些年歲間,他卻過得頗不順心。他所見到的凡人皆利令智昏、財迷心竅,為一點雞毛蒜皮小事兒便能吵吵嚷嚷。哪怕是在鑄神跡一事上,也猶如兒戲。

於是他失望了。

清風拂過樓欄,水晶簾叮當作響。扇屏之後,只見得一個癡肥男子坐在方桌前,手提銀槎杯,正緩慢地啜飲酒液。有位頭戴龍首銀面的黑衣人隨在他身側,靜靜佇立於一旁。

七齒象王喝著酒,望向喧鬧的街巷,緩聲道:

“凡人終究是螻蟻,螻蟻便應在地上匍匐,不得仰望天穹。”

龍首銀面的黑衣人敬重地低頭,道:“象王大人說得是。”

另一黑衣人則道:“象王大人是天廷神官,咱們自然不可及。”

象王臉上一片酡紅,大著舌頭道:“我入凡世已有些年頭,見過的欲鑄神跡之人數以萬計,可無一能成功。我本以為凡人能有真心慧根,可到頭來還是如走肉行屍,愚駑之極。真是可笑!”

他說畢這話,哈哈大笑。笑聲洪亮,仿佛樓板都在震顫。

那戴龍首銀面的黑衣人安靜地聽完他說的這些話,忽而道,“大人雖輕慢凡人,但小姐卻也是凡人,不是麽?”

“你說左不正?”象王哈哈一笑,“她的確不是一般凡人!”

樓外喧聲愈大,猶如巨浪拍岸。象王提起杯,再戳了一口酒,臉上帶著自得的笑意:“她是左氏百年難遇的奇才,若說凡間只有一人能鑄成神跡,那一定是她。”

說到此處,七齒象王忽而想起了甚麽似的,扭頭問那戴龍首銀面的黑衣人道,“說起來,上回我放出的那鬼王如何了?”

“是哪只鬼王?”

象王蹙眉道:“是那叫弓磐荼的,生得猶如一只肉瘤。那時我那好侄女離家出走,不曾殺到它。後來究竟何人平息了它鬧出的禍亂?”

戴龍首銀面的黑衣人道:“是靈鬼官。”

七齒象王低頭,沈默不語。靈鬼官…靈鬼官。他在心裏翻來覆去地咀嚼這幾個字兒。靈鬼官是天廷的武將,亦是個卑職,大半靈鬼官是化了形的人間妖魔,後來才被天廷收歸。

“說起來,你也曾是靈鬼官,是不是?”象王擡頭,問那戴龍首銀面的黑衣人,眼裏盡是揶揄。

“是,”黑衣人道,“我名為冷山龍。”

樓外突而喧聲大作,黑壓壓的人潮裏像翻起了波浪,語聲震耳欲聾,像嗡嗡的雷鳴。象王向外瞥了一眼,道,“怎地這般吵?”

那叫冷山龍的黑衣人道:“您先前安排小姐同文家聯姻,四小姐不肯,將前去說媒的媒公媒婆打了個鼻青臉腫,四腳朝天。”

聽到此處,七齒象王面色陰沈,臉上似布滿了烏雲。

冷山龍接著道,“她今兒便在樓上,手裏拿了只繡球,說她寧死不嫁文家人,那繡球砸中了誰,她便作誰家的媳婦,哪怕是個癩瘡乞兒也無所謂。”

象王先前的閑適之色突然不見,猛一拍桌,方桌訇然震響。他猝然起身,喝道:“胡鬧!她可是要鑄神跡的人,怎能在結縭之事上胡耍玩鬧?”

一行人急匆匆地踏上木梯,上了樓。只見闌幹處站著個女孩兒,一身箭袖玄地雲花襖子,綁著腿繃,眉眼淩厲,有如刀鋒。她手裏拿著只梅花繡球,正在指尖滴溜溜地轉動。象王奔上幾層樓,已然累得氣喘籲籲,渾身是汗,見了她後,當即叫道:

“左不正!”

女孩兒轉頭,嘴角劃開一個鋒利的微笑,“你來啦,姑父。”

象王勃然變色,扶著闌幹艱難起身,“你要做甚麽?我不是已說了麽?你要同文家公子成親!這可是件天大的喜事兒,你怎地就不聽姑父的話呢?”

他這侄女天生神力,精通百般兵武,哪怕是凡人之軀,卻能將鬼王輕易滅殺。因而他雖對凡人失望透頂,卻仍對這侄女懷抱一絲希望,望她能順了自己的意,早日鑄得神跡。

那叫左不正的女孩兒笑道,“要我和文家那群書呆子成親?呸,我死也不願!”

她又露齒一笑,將繡球在指尖拋動。“姑父,你喜歡甚麽人,自己去娶便罷了,強迫我這一個小女娃算甚麽本事?我今兒便不遂你的意,這繡球拋中誰,我便要了他!”

底下的人群熙熙攘攘,喧聲雷動。七齒象王面色紅脹,難得地失態,潑口喝道:

“你這胡鬧娃兒!文家那公子儀表堂堂、才識過人,家中又曾出得個升天的人物,你有甚麽不滿意的?”

左不正吐舌道:“是你安排的便不滿意,是別人安排的也不滿意。我左不正要尋個如意郎君,從來只隨自己的意,連天意也攔阻不得。”

她將繡球一拋,抓在指間,笑盈盈地道,“你說要與我成親那文公子儀表堂堂、才識過人,那我今兒便要尋個腹中空空的醜八怪成親!”

話音落畢,那繡球被她奮力一擲,拋落下樓。

人潮裏爆發出一陣熱烈的鬧聲,千百只手高高舉起去接那梅花繡球,像一片茂密的樹林。左氏是名門望族,如日方升,若是能做了左不正的女婿,那可謂集富貴榮華於一身。

七齒象王大叫:“不可!”他拖著臃腫的身軀,趕忙撲到闌幹邊。可那繡球已然跌落下去,任他如何伸長手臂也撈不得。

冷山龍道:“在下去接!”可象王卻橫出一手,攔著他,狂喝道,“接甚麽接?你若是接中了,便要同家侄成親麽?”

象王眼中血絲遍布,望著那小小的梅花繡球在空裏翻滾,咬牙切齒。

接到繡球的人便要同左不正作對夫妻,這繡球究竟會落入誰的手裏?

眾目睽睽之下,梅花繡球砸中了街對面的攤棚頂,又彈落下來。那兒似是個畫攤,正恰有一對人在互相推搡叫罵,動手動腳,似是起了些沖突。欲接繡球的一群人急湧而上,卻見那繡球正恰砸中了其中一人頭頂。

那人一襲紅衣,眼覆紅綾,面如冠玉,看著是個俊秀少年。只是他此時正橫眉大怒,忿火填胸,揪著另一人的衣襟,擡手便欲給那人一個耳光。

梅花繡球正恰砸到他頭上,落進他懷裏。那紅衣少年一把抓住繡球,狠狠砸到了另一人臉上。

“師兄,”祝陰怒喝道,“你又將神君大人的牌位拆了,拿去燒柴!”

被他拿繡球砸中的那人亦是個少年,可惜此人著一身臟汙白袍,披頭散發,只有一對漆眼明亮如星。

易情把繡球抓在手裏,朝他啐了一口,道,“誰叫你將那玩意兒擺在棚裏,成日燒香念經?我看到就煩!”

高樓之上一片死寂,七齒象王與黑衣人們目瞪口哆。

那叫左不正的玄衣少女卻忽而眉開眼笑,笑容像春風拂過清池時,水面泛起的一絲漣漪。

她指著那蓬頭垢面、形如乞兒的白衣少年,笑道:

“我就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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