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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紅線兩人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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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拂掠,樹色陸離。

在槐花的清香間,祝陰沈沈地睡著。他被化作蛇形,在微言道人的蒲蘆裏吃多了酒,爛醉如泥。幻夢如天光水色,漸漸鋪滿他的世界。

一轉眼,他又似變回了昔日那個銀鎧赤衣的靈鬼官,腰別銀鎏金劍,踏過重重雲海,穿梭於輕煙薄霧間。

紅墻碧瓦的天記府外仙槐蔭濃,槐蓮豆如累累珠串,綴於碧葉間。祝陰在樹蔭下駐足,聽著秤漏的叮咚聲,目光於青白石階上流連。他等了不知多久,許是幾日,又仿佛是一刻,只聽得烏頭大門一響,他倏然擡眼,卻見一個人影從其中匆匆走出。

“神君大人!”他歡喜地喚道,定睛一看,卻見那神官著一身窄袖玄衣,腰懸玉琀蟬,身形挺秀,卻不見其面容。

那張臉是空白的,如一張未曾塗寫過的麻紙。

祝陰楞在了原處。世界在一點點黯淡下來,漸漸變為一片漆黑。不知何時,他眼上覆上了一條綾帶,將明媚天光遮掩。他拼力回憶,卻驚恐地發覺神君的樣貌已如冰雪消霽,他腦海中再無半點蹤跡。

“風雨是謁”只是他的第一件寶術,少司命交予他的綾帶上附著禁制,教他雙眼受縛,從而不得動用第二件寶術。可隨著光陰流逝,這紅綾縛住雙眼的時候愈來愈長,神君的樣貌忽而於他心中變得模糊了,像一團朦朧不清的霧氣。

——他陡然發覺,自己記不起神君了。

——

風清雲渺,日暾東方,天邊隱現一片魚肚白。

夜幕已悄然收歇,昨夜鏖戰的喧囂早已消蕩,唯有林中鳥啼噍噍,聲如清脆流泉。三足烏叼著打成花結的烏梢蛇,落在槐樹枝頭。

祝陰仍附在蛇身上,醉醺醺地擺頭,打著酒嗝。三足烏銜著它尾巴,纏了幾圈兒,將它掛在枝頭,頗有閑心地打了個繁覆的吉慶結。

待打完結後,烏鴉欣賞了片刻,旋即滿意地撲起兩翅,飛入松林間。日光搖落,在松蔭裏碎成金珠似的光斑。青草萋萋,卻有個白影靜靜地仰倒在其中。

三足烏碧瞳一顫,趕忙伸翅飛去,在那白影上空盤旋。只見深草清露之間,有一人緊闔雙眼,倒在松樹之下。一身素袖羽服縐紋遍布,烏發披散,身下血跡斑斑。

他腕上滿是傷痕,血流不息,艷紅的血水自石窟處一路迤邐而來,染紅石階,如稠密紅帶般拖曳於地。

“餵,易情,易情!”三足烏認出了那人,焦切地撲過去,一疊聲地叫喚。那手上的創口是以降妖劍劃的,竟不會痊愈。易情面白如雪,一動不動,像一具死屍。

烏鴉啄了他臉蛋幾口,見他無動靜,心急如焚。飛到溪邊噙了口涼水,噴到他面上。反覆了幾回,易情低低呻吟,總算撐起沈重如灌了鉛似的眼皮。

睜開眼,灼灼日光落滿眼簾,一時間他仍覺天旋地轉。

“我…”易情瞇縫著眼,緩慢地道,“我昏過去…了麽?”

三足烏叫道:“你不是去尋靈鬼官了麽?怎麽又躺在了這兒?他們將你怎麽了?”

易情頭痛欲裂,腦中似燒起了一片火。他望著天,聲音仿若羽毛一般輕:

“靈鬼官…已走了,再不會來了。”

“為何不會再來?”鳥兒大驚,忙不疊問道。

先前易情在堂屋裏與它說了些悄悄話,於是它得知易情正在躲避靈鬼官的追殺。那時易情與它說,此夜定會有靈鬼官尋上天壇山來。而從他眉間濃厚的愁色看來,三足烏猜靈鬼官們於易情而言,是夥極難對付的強敵。

一抹笑容在慘白的臉龐上浮現,易情道:“我同他們作了筆交易。”

“交易?”

“我設下圈套,教他們飲下有鬼王肉渣的茶水。以此作挾,想逼他們下天壇山。我有‘形諸筆墨’的寶術,若是他們答應,便能將他們肚裏的鬼王碎片‘畫’出,解了他們身上的邪氣。”

易情急促地喘了幾聲,緩了一會兒,道,“但龍駒…靈鬼官之首,他當時問了我一個問題。”

他的思緒慢慢飄遠,像是飄回了風急月黯的昨夜。那時他被額上青筋隆結的龍駒發狠揪起前襟,像一塊布片般在空中搖蕩。龍駒盯著他,眼紅如血。

那時,夜闌人靜,三清鈴聲蕩了滿窟,眾人滿耳盡是叮鈴鈴的清冽聲響。

龍駒恨聲道:“大司命,您是說——若是卑職等人答應下了山,那便會替我等除掉身中鬼氣麽?”

靈鬼官眾人人眼泛兇光,如豺狼般將他圍起,手中提的劍矛綻出寒光,仿若大張的獠牙。

“對。”易情微笑著點頭,額上卻已冷汗淋漓。

男人嗤笑道:“神君大人,您太輕看卑職了。您要威脅卑職,卑職也能要挾您。”他扭頭問在旁的靈鬼官道,“另一隊上山的,已尋到無為觀中人了麽?”

有靈鬼官揖了一揖,道:“回龍駒大人,方才接了傳音,說是已尋到了。無為觀道長與其餘弟子此時正於堂屋中用膳,堂屋外已布下我等人手,隨時能一擁而上,將其殺斃。”

靈鬼官們陰慘慘地發笑,望向易情的目光漸而不敬,像是在博戲中將樗木骰子擲了個好數兒一般,已然勝券在握。

原來在遇見易情之前,龍駒已命他們兵分三路,分道上山,另兩行人聽著傳音,隨時候著龍駒吩咐。龍駒望向易情,冷笑桀桀:

“如何,神君大人?卑職聽聞,您未上天廷以前,便出身於朝歌天壇山。墜入凡世後,您還願回到此處,想必是同這道觀有深情厚誼罷?您要害咱們性命,我等也能要您昔日師長、同門有性命之虞!”

魁岸男人篤定主意,若是易情輕舉妄動,他便以無為觀中人性命相脅迫。雖聽聞大司命冷心無情,可龍駒卻覺此神定有弱點可拿捏。神將雖不得隨意殺傷凡人,可若是那凡人與天廷叛賊有所勾連,卻也能將其格殺。

他口氣恭敬,卻頗為兇惡。那健實臂膀將易情拎得兩腳離地,竟似毫不費勁。數十柄刀劍抵在易情周身,刃鐵猶如寒冰,冷意砭骨。易情卻忽而一笑,雙眸微瞇,像彎彎的柳葉。

“這又算得甚麽,你以為我不曾料到這情形麽?”

龍駒雙目一顫,瞳眸裏映出白袍少年擡起的、骨節分明的手。突然間,他猶如春雷降頂,渾身如石般僵硬,暴喝出聲:

“你…你!”

蒼碧松林之間,三足烏正不解,卻見易情虛弱地擡手。朦朧的曉氣中,自松針間搖落的日光忽而凝滯於他指尖。光亮粲如晨星,從其間顯出一本書冊的形狀,那是寫著眾生命理的天書。

與昨夜面對龍駒時一般,易情往空裏一點,翻開屬於他自己的那一書頁。三足烏驚見潔白的紙面上除卻與祝陰牽連的稠密紅線外,竟幹幹凈凈,別無一條緣線。

心頭像被拴上了塊巨石,直直沈墜下去。三足烏猛然轉頭,望向易情,只見他臥倒在一片芳萋草色間,漆黑如墨的眼眸映著陣陣松濤。低笑聲從他口齒中洩出,盤桓在涼風裏,繼而變成一陣大笑。

三足烏驚叫道:“你這是…”

易情說:“我斷了和你們的緣。”

他轉過臉,葉尖上的水露裏落了日輝,明耀似星,可他的眼眸卻更為灼炤,炯炯如蘊電光。

“靈鬼官只能殺與天廷叛賊有關的凡人。這樣一來,我與你們從此便形同陌路。”

白袍少年道,清風拂動發絲,他向著天長長籲氣。

“…他們也再無緣由,來殺你們了。”

——

昨夜裏,易情劃斷了他與靈鬼官的緣線,讓他們下了天壇山。若是斷了緣,與他有關的記憶會漸漸變淡,像烈日下的水漬,不一會兒便會散了。靈鬼官提著刀劍,浩浩蕩蕩地行在石階上,走在前頭的突而一晃腦袋,似是已然忘記他們為何前來朝歌,回憶在腦中破碎、消弭。

臨行前,龍駒與易情默然對視,魁梧如山的男人註視他許久,眼裏爍動的厲光漸減。

“神君大人,這回是您贏了。”龍駒沈聲道,“但您切莫掉以輕心。哪怕卑職不記得您了,天廷也會記得。”

“緣線還能再結,若是下回再見,卑職便只會是您的死敵,而非昔日的棋友。”

文易情目送著他走下山階,月光落滿了山路,像一地皎白的梨花。天壇山裏覆歸一片平靜,只有風兒在低低地呼吸。

他望著靈鬼官耀目的銀鎧,甲胄上躍動的輝光像飛揚的雪粒,漸漸飄遠。血滑落指尖,滴滴答答地落在青白石上。文易情失卻了氣力,踉蹌著走到松林邊,倚著粗糲的枝幹,緩緩倒下。

在昏厥的前一刻,他忽而在想,既然他曾為大司命,在天廷的那段時日裏,他可曾見過祝陰?

黑暗淹沒了整個世界,恍惚間,他只覺自己置身於杳霭祥雲間,琉璃碧瓦下。那時的他仍是那個玄衣冷肅的大司命,腰懸玉琀蟬,推開天記府的烏頭大門。

厚重的門頁咿呀兒作響,在久遠過去的某一日,他曾快步走出天記府,望見槐葉蒼碧,亭亭如蓋。繁葉濃蔭裏,一個聲音遙遙飄來,似是蘊著無限歡喜。

“神君大人…神君大人!”

他駐足稍許,回過頭去。身後似是有個人,明光從葉隙落下,將那人臉龐映得白晃晃的,看不清五官。那人恭敬而不安地問:“神君大人,您要去何處?在下有事相詢……”

那人銀鎧赤衣,像是個靈鬼官。他與靈鬼官來往甚少,而今日太上帝傳他上紫宮,因而他步履匆匆,稍刻不停。

“抱歉,今日有要事在身。”他淡聲道,“恕我失陪。”

說罷,他拔步欲走,卻聽得身後那人像是在失落的嘆息。可嘆息只在風裏停留了片刻,旋即戛然而止。

那人深深垂頭,再仰起時似是展露出了笑靨。“那祝某就在這兒一直等著。”

“等到神君大人…回來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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