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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紅線兩人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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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陰被封進了酒葫蘆裏,附在了烏梢蛇身上。易情一掀葫蘆嘴,他便如霹靂一般急躥而出,張著一口長獠,咬向易情。

易情眼疾手快,一把折斷了手旁的一枚槐枝。他伸出枝杈,夾住蛇頭頸,又伸手牢牢地鉗著。祝陰在他手裏幾近窒息,噝噝吐氣,金色的蛇眼撲閃,像兩盞璨然的明燈,蛇尾繞到易情臂上,一圈圈地拼力絞起。

“餵,鳥兒,你吃蛇麽?”待捉定了祝陰,易情扭頭問三足烏道。

三足烏乘機啄了幾口祝陰,卻作吐逆狀,沒好氣地道,“你以為甚麽鳥都吃蛇?況且你這師弟肚裏全是壞水,老子若吃了,怕是要鬧肚子!”

祝陰聽著他倆的話,得知易情竟有將他餵了鳥兒的心思,扭動得更甚,蛇尾拍著易情手背。可興許是氣力漸乏,那尾巴最終像一團棉花,軟綿綿垂下了。

易情低頭一望,卻發覺那蛇竟口吐白沫,昏厥了過去。

“師弟,師弟?”易情將蛇尾從臂上解下,捏著它腦袋晃了兩晃,“你怎地了?總算屈於我淫威了麽?”

烏梢蛇打了個嗝兒,飄出一股酒味,它在易情手裏像化成了一灘水。

三足烏呱呱大笑:“它吃醉了!這蛇原本浸在清酒裏,你那師弟被封了進去,約莫也吃了一肚的酒水,醉得不像話啦!”

祝陰附在那蛇身上,半晌才醒神,酩酊地開口,語氣兇暴,卻暈乎乎地如飄雲端:“哼,師兄,你就…嗝…慶幸一會兒罷。”

易情把它提起來,捉著頭尾,打了個死結。祝陰蛇渾然不覺,兇惡地打著酒嗝,瞇著眼,道:

“反正,嗝,雲峰宮靈鬼官…已經來了……”

靈鬼官已來了?易情心裏突而一沈,如山崩摧頂。

他想起前幾世時白石率靈鬼官眾前來的那個雨夜,玄衣黃金面的靈鬼官像浩湯駭浪,從四面八荒而來,湧上天壇山頭。那時興許是白石恨祝陰與妖鬼勾結,奉靈鬼官之首龍駒的令,前來殺無為觀中人。亦或是祝陰與白石勾結,設下了一個局,作給他看。

“是你要他們來的,還是他們自告奮勇要前來?”易情問。

祝陰蛇從醺醉裏清醒了些,惡毒地磨著牙,“祝某雖只想獨自收拾掉師兄,但若是能借些外力,齊心除掉您,那也是極好的。”

它被晃得暈了,口裏吐出些酒沫,“嗝,只因師兄前些日子在山頭搗蛋,將一眾水鬼當作您的小廝兒……你上回碰到的那位靈鬼官…白石看不過去,這才上門來除妖。”

易情倒提著它,道,“白石只是來殺水鬼的,不是來殺我的罷?”

“哼,他是來殺水鬼頭子的,”祝陰在他手裏猖獗地扭來扭去,簡直要翻出一個花結,“誰說殺的不是您,師兄?”

烏梢蛇忽而覺得自己被提起,易情捏住了它的蛇頭,笑吟吟道,“師弟,你知道結了千百條紅線的兩個人,若是有其中一人死了,另一人會怎樣麽?”

祝陰像電著了一般,在他手心裏彈顫了一下。

易情拿憐憫的目光望著他,“真是可憐呀,師弟。若是我被靈鬼官殺了,你便只能去殉情,連做個孤仃仃的鰥夫的日子都無。”

聽了這話,祝陰掙動得愈發厲害,蛇身像掀起了狂瀾。將打了死結的烏梢蛇拋給三足烏,易情拄著槐枝,一瘸一拐地背身往山路處行去。

“我去會會他們,師弟。”臨行之前,易情回眼,唇角彎起,像天邊掛著的月鉤。

“今夜我若是死了,你便等著…與我同赴黃泉路罷。”

——

一朵墨雲從天邊飄下,雲隙中透出一點金燦光芒,像有人在雲上執燭。仔細一望,那卻分明是靈鬼官的金覆面上的輝彩。靈鬼官頭頂獅虎皮盔,身負刀鋋,一身長胸甲,威風凜凜。墨雲化作長階,眾神將緩步而下,落步聲像隆隆雷聲。

他們去往的方向是凡世裏一個名喚‘朝歌’之處,那處有座山,名喚天壇,是常世洞天之首。太上帝曾於人世裏擲下一枚石子,石子跌下九天,在層雲上碎裂,落到天壇峰頂,便生作一道升天天磴。因而那處若是有妖鬼孳生,魔氣便會順著天磴直入紫微宮。身為雲峰宮之首的龍駒便是察覺到了如今天壇山上的異樣之處。

龍駒行在靈鬼官眾的前頭。他一身玄衣,像一抹最深沈的夜色。他未披甲胄,堅實的脊背上捆縛著百十柄精鐵劍戟,他就像一座沈穩丘山,背負的刀劍是其上生長著的林木。

白石從神將中走出,碎步趨在他身後。他們踏過浮在空中的碎雲,白石低聲道:

“龍駒大人,天壇山便在近前。”

男人將頭點了一點。

“屬下不過是接到祝大人書簡,說是天壇山上有水鬼肆虐。水鬼心智稚弱,若是屬下前去,除去他們易如反掌,又何必勞您大駕?”白石垂著首,惴惴不安地發問。

他不知他這上官大人是為了甚麽緣由,竟要勞動雲峰宮數十位靈鬼官入到凡世來。再一看如今的龍駒,只覺他周身風煙淩厲,意氣深穩,鋒利如鐵片子一般的眉頭緊緊蹙起。

龍駒說:“是祝陰手書一封,要你助他除去天壇山水鬼?”

白石點頭如篩糠,“是…是。”

男人又道,“祝陰是甚麽人?”

白石不解他為何如此發問,遲疑著答:“回龍駒大人,是雲峰宮除魔都尉。”

“他比之你,如何?”

“屬下…拔步難追,與祝大人間有雲泥之別。”

龍駒沈聲道,漆黑的眼中映出澹澹長空,“不錯,連祝陰都尚且除不得的水鬼,怎會是尋常水鬼?”

白石渾身一震,似懂非懂。

“他要除的不是尋常鬼怪,寫封尺素前來,也並非是要尋你,而是要尋我。”說到這處,龍駒嗤笑一聲,刀削斧鑿的面龐上分雲見日似的,露出了些微笑意。

“哼,這小子如今長了能耐,拐彎抹角地要雲峰宮替他拾掇爛攤子。”

靈鬼官步聲隆隆,鐵靴踏過雲海,掀起萬裏煙浪。茫白的霧霭間,天壇峰頂像一柄利劍,直插雲天。月光落滿山頂,像降了一層霜。

白石腳步頓了一刻,旋即快步趕上龍駒。他的舌頭似打了結,如何也捋不直,“大、大人,那便是說…祝大人…在向咱們求援?”

龍駒目不斜視,道:“不錯。他一意要見文昌宮第四星神君,心陷偏狂,如今做出何等事皆不奇怪。”

他望向渺然的雲海,蘢蔥的樹影蓋著天壇山頭,教他想起鹹池邊的扶桑樹。頭戴芳花的女神常在那兒流連,用池水凈身,祝陰便是與她立下了賭局,以凡人之軀下了天廷。

“祝大人所侍奉的神君大人,究竟是誰?”白石問。

不少靈鬼官駐足,側耳傾聽。他們中的不少人是後進的靈官,在他們入雲峰宮之前,祝陰早已步入凡塵。

遙遠的光景在眼前浮現,龍駒回憶起往昔,他仿佛置身於紅墻碧瓦的天記府裏。卷帙浩繁如煙,書墨清香飄逸,他端坐平榻,面前擺一楸枰。黑白勢平,局上正廝殺得難舍難分。

與他手談的那人鶴服玉帶,玄衣如墨,腰攜玉琀蟬,身挎銀鎏金劍。分明是個玉質金相的少年,眉眼卻似鋒鏑淩厲,冷冽如霜。

龍駒一閉眼,道,“…是位戴罪之神。”

靈鬼官們踩著雲塊,一路走到天壇山腳。山中黑魆魆的,像被蒙上了一層漆布罩子。龍駒吩咐兵分三路,分別從不同的石徑上山。幽黑的深林裏蟲聲喓喓,似鬼魂的竊語。

眼前的林葉簌簌地搖曳,有靈鬼官忽而出聲道:“龍駒大人,是水鬼!”

龍駒簡扼地道:“殺!”

水鬼們宛若枯柴般的身軀自山林中爬出,它們伸長如蛇的紅舌,佝僂著脊背前進。靈鬼官們拔出腰間降妖劍,斬向它們魂心。劍光慘白,紛飛旋舞,松林中像落起了小雪。

每殺一只水鬼,他們便往天壇山中更進一分。龍駒拔出步槊,左右擊刺,血花四濺。水鬼在他面前仿若蓬草,不一會兒便被刈倒一片。

不知覺間,他們已深入天壇山腹。天上又落起了小雨,杳杳冥冥的夜色裏,水鬼們緩慢地行進,一只倒下了,另一只依舊往山上爬,像是在給他們引路。龍駒忽而警疑,停下腳步,白石正快步上前,不慎撞到了他脊背上。

“唔…!”白石像撞在了一塊巨石上,鼻梁骨嗡嗡震響。他擡頭,惶恐地退後,“龍駒大人,對不住,屬下無心…!”

男人擡起步槊,攔在他身前,冷冷地道,“我們中計了。這些水鬼在引著我們入天壇山內。”

“中計?”白石幾乎汗流至踵,“可水鬼怎會有這般神智,會知曉給咱們設下圈套?”

“水鬼不能,但人卻能。”龍駒忽而道,“有貴客來了。”

山林空闊,雲峰深寒。連綿的小雨像一片紗簾,拂在他們身上。

龍駒擡起眼,青石階一路向上,在漆黑的松林裏戛然而止。一個身影立在斷路之處,飛鳧雲履,素袖羽服,一道白綾將左眼縛起,渾身凈白如雪。

那是個道服少年,渾身已被雨水沾濕,正立在石階上,俯視著靈鬼官眾。那模樣已然和當初大不相同,可龍駒還認得那眼眸,漆黑凝冷,如一潭無波死水。

靈鬼官們似是也望見了那少年,可無一人敢貿然上前,只因那人威勢如山,又煞氣騰騰,面色如霜。仿佛再進一步,便會不自覺地跪伏於他腳下。

龍駒忽而笑了。不過震愕了一刻,他心中的波瀾便即平覆。他本就隱隱疑心此人下了天廷後會重返故地,果真在朝歌裏見著了這人身影。

他垂下頭,兩手重重一揖,道。

“恭見文昌宮第四星神君…”

文易情站在石階上,松濤陣陣,寒雨紛紛。他冷視著龍駒,聽他喚出自己昔日的名號。

龍駒恭敬地垂首,每個字從他口裏吐出時,舌尖上像壓了沈甸甸的鐵塊,仿佛擲地有聲,重抵千鈞。

“…大司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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