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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紅線兩人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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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仿佛在眼前破碎。

易情像是墜入了一片黑暗。他摸索著前行,往昔的記憶猶如上元節時街上掛起的春燈般閃閃發亮,一幕幕光景在旋轉的轉鷺燈上浮現。

他看見了過去的景色。月如鮫珠,堂屋前的槐樹像鍍了層水銀,祝陰散發垂淚,淒涼地與他道別。一轉眼,黑雨鋪天蓋地而來,檐瓦被打得劈啪作響,像有人在屋上燃起了炮仗,堂屋中燭火盡熄。暗沈如幕的夜色裏,他絕望地一次又一次地邁過檻木,奔入屋中,驚見眾人已化作一地血泥。

這突如其來的黑雨是他的一場噩夢。曾有數十回,他被這黑雨溶毀骨肉,猶如爛泥般死在天壇山裏。他無數次猜測著這是哪位來捉拿他的靈鬼官的寶術,最終卻兀然發覺,殺他的人便是他要救的人之一。

風雨滿山,暗寒銷骨。

雨水打濕了易情的面頰,他的嘴角凝了霜一般僵硬。

他說:“…原來是你。”

原來他遭逢數十次、蝕噬血肉的黑雨竟是由眼前這師弟降下。

祝陰點頭,笑意盎然,如開得爛漫的山花,“不錯,正是祝某。”

紅衣門生如面拂春風,“師兄,祝某可是對您坦誠以對了呀,連寶術的真名都透露給了你。可接下來,你還是敵不過祝某,你知道為何麽?”

易情冷冷地搖頭,“我不知道。因為我覺得我會嬴。”

一聲輕笑自祝陰唇間逸出,他緩緩捋起袍袖,雨珠在刻滿血紅螺紋的臂上濺躍。此時他雖手無降妖劍,厲風卻似在指間凝結,化作新硎鋒刃。

“因為祝某是神官。”祝陰笑道,“而且,還是神中的武官。”

祝陰擺出了持劍的起勢,旋即雙足一蹬,似電躥出。紅影如霞,殘影在雨幕裏畫出一道艷麗的虹彩。易情的眼捕捉不到他的身形,祝陰舞躍輕盈,猶如狂風般驟至他身旁。

嘯厲風聲之間,易情猛然回頭,卻忽覺胸腹如遭石擊,臟腑翻江倒海一般被攪動。祝陰飛出一腳,革靴狠踹在他身前。易情的身軀正要如落葉般往後淒慘飄零,卻被紅衣靈鬼官星速神疾地捉住頸中鐵鏈,狠命一扯。

不過是一剎的工夫,易情便被拽住頸中鐵鏈,按跪在地。靈鬼官真不愧為天廷武官,身手皆是一等一的好。祝陰這廝雖生了副凈麗素雅的模樣,卻擔得起除魔都尉的名兒,下手狠辣利落。

祝陰扯著縛魔鏈,左足蹬在他肩頭,微笑道:“師兄,您已被祝某踩在腳下,這樣還想著嬴麽?”

易情掙動了幾下,這渾小子踩在他肩頭,像壓上了一塊巨石,讓他肩骨沈甸甸地發痛,連直身都難。頑雲之中,濃稠如墨的黑雨簌簌落下,漸漸將世界染成漆黑。祝陰笑意溫和,死死踩著易情不放。他要等到黑雨降下,讓易情在腳底化成血泥。

雨珠即將降頂的一刻,易情忽而高叫道:“天書!”

如紗的雲氣在身後氤氳,紙屑堆積而成的人影緩緩浮現。天書問:“何事?”

奇的是,當天書現出身形的一刻,凡世的光陰便流逝得極為緩慢,披頭潑濺的雨點凝結於空,仿佛一片瑩光爍爍的水晶簾帳。世界忽如紙頁般單薄蒼白,仿佛綿延群山、驟雨、深林皆是筆墨繪就的一般。

易情一臉壞笑,“無事,不過是隨口一叫罷了。”

紙屑堆成的人影莫名其妙,正要發作,卻又聽得他道,“每回叫你出來,光陰是不是便會逝去得慢些?畢竟我每回見你時,世界都是靜止的,只有我前往下一世時,時日才會又開始運轉。”

“你是見黑雨將要澆頂,才叫我出來拖延時間?”天書冷聲道,“我不會幫你,我走了,你好自為之罷。”

說罷,那人影開始飄散,碎紙屑飄舞,宛如下起了一場潔白小雪。世界又重新有了動靜,黑雨重往易情頭頂墜降。

可易情卻已拖延了一瞬的工夫,在這一瞬裏,他心念電轉,總算想得了避開這黑雨的法子。

祝陰正笑吟吟地踩著易情肩頭,等著漆黑雨珠將他徹底吞湮,卻忽而發覺易情擡起手,用臂護著頭頂。

這是想擋著黑雨,不教那能蝕人血肉的雨珠落在頭上麽?可這是無用工夫,待吞噬了手臂,黑雨便會將他頭頂溶蝕出坑窪孔洞。祝陰心中冷笑,道。

“師兄,別白費力氣了。黑雨猶如天降利矢,無一物可擋。”

易情卻道,“嘿,你知道我是拿甚麽玩意兒來擋的麽?”

祝陰心尖一顫,探出一抹流風,驚覺易情舉在頭頂的——竟是文昌宮第四星神君的牌位!

醒酒石雕的光滑底座,纂著老宋體、纖塵不染的牌面,怎地看都是他精心供奉的神君的牌位。祝陰心頭狂震,禁不住脫口而出:

“放下!”

文易情這廝先前入他石室打掃,竟順手將此物竊了來,祝陰幾乎忘了此人是個厚顏無恥的小賊,專愛做些鼠偷狗竊之事。他還記得,自己將那牌位仔細地鎖在神櫃中,每日取出精心撣塵。

易情朝他擠眉弄眼,“我偏不放下,我偷到手的玩意兒,便是我的了。你猜那黑雨是先落到我頭上,還是先落到你敬愛的神君的牌位之上?”

說罷,他竟還得意洋洋地將那牌位高舉,主動去夠在空中降下的黑雨。黑雨猶如一團凝墨,將落葉無情蝕穿。若是落在牌位上,定會將其蝕個一塌糊塗。

祝陰銀牙緊咬,手背上青筋暴起,斥道:“卑鄙無恥!”

白袍少年仰起臉,譏嘲地向他道,“我是卑鄙無恥了,可你便就算得光明正大了麽?”

易情將手伸得更直了些,忽而斂了嬉笑神色,厲聲道,“把黑雨停下!不然我便將這神位拋到雨裏!”

忿怒猶如烈火,在胸膛中燒得狂濃。祝陰將臼齒咬得格格作響,一剎間渾身狂嵐席卷。天地裏仿佛只餘下無盡的風聲,像千萬頭虎狼發狂嘶吼。

他緩緩伸手,暴風裹上指尖,伸向易情的手腕,欲要憑猛烈氣浪碾碎易情握著神位的腕節。可跪在地上的易情突地一擡手,手中持的降妖劍劃破罡風,硬生生地將肆虐疾風逼停!

兩人沈默著相對,一人沈凝如磐巖,另一人銳氣似硎刀,沈寂裏隱藏著劍拔弩張。

黑雨確是停下了,凝在半空中,猶如一片暈開的墨跡。

有滅萬法的降妖劍在手,祝陰無法以寶術威逼易情。他愈發心焦如焚,猛然往易情肩頭一踩,可易情便好似一條泥鰍般,忽地就地一滾,矮了身從他腳下鉆出。

祝陰突一擡手,強風大盛,倏地掀起崖頂山石。巨石自頭頂隆隆滾落,像鋪天雷聲,有如一陣急驟暴雨直直壓向易情。

眼看著那如雨巨石將要砸破頭顱,易情牙關緊咬,指尖流淌出如煙墨痕。水墨將他頸中的縛魔鏈畫長了一截兒,他將縛魔鏈纏在臂上,猛甩幾圈,往一旁的槐樹拋去。

縛魔鏈纏住了槐枝,他發力一拉,將自己整個人都拉了過去,險險從落石下避開。巨石從萬仞之崖上砸下,兀然墜落在地,巨響撼天動地,雨花濺得有丈高。迸濺的雨珠織成水簾,一時間,天頂雷聲喧闐,地下石落轟然。

朦朧水霧中,一道紅影急射而出。祝陰仿若電行蛟龍,箭步躥至易情身前。他陡然伸手,欲捉住易情手中緊攥的牌位。

易情趕忙將牌位往懷中一藏,祝陰怒火填胸,轉而一拳打上他面頰。這小子出手狠辣,易情像個鞠球一般滾了幾滾,幾乎要被揍跌一顆牙。祝陰飛身而上,對他拳腳交加,易情淤青遍體,渾身火燙。

一團霧氣在他身旁冒出,天書的影子在雨裏浮現,幸災樂禍地道,“文易情,甚麽有十成的把握得勝?你快要被打死了!”

話音落畢,卻聽得空中雷鳴轟轟,仿佛萬鼓齊擂,如雪電光鋪滿人間。

白袍少年突地一個鯉魚打挺,跳起身來,降妖劍舞出耀目的光澤,像游雜的龍蛇。祝陰輕盈閃避,卻被他乘機伸足一勾,一個趔趄,向後跌去。易情猛進一步,向他襲來。

祝陰忿恨切齒,欲後退一分穩住身形,卻忽覺一個影子飄近,一股水墨清香溢入鼻中。

紛飛的寒雨間,唇上突而傳來一片溫軟,像一朵輕柔的雲彩飄至唇齒間。祝陰的腦中忽而迸開一片白光,天地似在悠悠旋轉,他像是落入了旋渦。

他後知後覺,有人牽住了紅綾,將他拉到近前,吻住了他。

一剎間,祝陰昏頭轉向,這突如其來的親吻仿佛一道驟降驚雷,將他震得目眩腦熱。像有人撥弄腦海,抽去手腳筋髓,將他溺斃在鹹池之中。他不由得止住動作,呆怔了一瞬。

不過是一瞬的間隙,祝陰終於難得地露出了破綻。

說這遲那時快,易情目泛寒光,指尖在縛魔鏈上一拂,將鐵鏈畫長。鐵鏈如蛇旋舞,於石火電光之間絞上祝陰脖頸。

被縛魔鏈鎖住後,不論是妖魔精怪,還是天廷神官,皆會法力盡失,再不得動用寶術。

剎那間,天地中流風盡散,呼嘯的山林重歸一片死寂,像有人掐滅了一切聲息。雨不再下,天河仿佛涸了水。墨雲分撥,露出皎白的月盤。

縛魔鏈將他們兩人的脖頸縛起,易情放開了祝陰,祝陰方才從震愕中恢覆,顫著指尖摸上唇瓣,那上頭仿佛燒起了一簇火,熱辣辣的,一直燒到了心底。

易情的唇角像恬然的彎月,他笑盈盈地道:

“是我贏了,師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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