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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紅線兩人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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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陰雖未曾對易情下過殺手,可他卻從降妖劍在石壁中刻出的斷痕中察覺到,易情將光陰回溯了一百零二次,他也約莫已殺過易情一百零二回。

這於易情而言是難以置信之事,祝陰並未與他經歷相同的光陰,可卻對殺他數次這一事心知肚明。

紅燭淚深,火光搖蕩,他們相對而坐,在喧鬧的堂屋中久久無言。

易情冷聲道,“我還有一事不甚明白。”

祝陰微笑頷首,“師兄請講。”

“你說的是…降妖劍能除破萬法,若是用降妖劍畫下痕跡,其刻痕在中途若有斷裂,便是我動用了一回起死回生的寶術。”易情發問,“可我覆生的時機不盡相同,時而在清晨,時而在深更半夜,你要怎地知道我甚麽時候會發用寶術?”

紅衣門生笑道,“師兄的疑惑之事只是這件麽?”

“只是這件?”易情又重覆了一回,狐疑地盯著祝陰。祝陰說起這事時的口氣頗為輕易,仿佛不過易如反掌。

祝陰笑盈盈地道,“說來十分容易。只要祝某一直、間刻不停地用降妖劍刻出痕跡,不便得知師兄是甚麽時候動用寶術了麽?”

寒意倏爾掠過周身,易情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他想起祝陰石室中布滿半面石壁的圓痕與螺紋,原來如此,祝陰一直在那裏用降妖劍劃痕。從初日東升到月兒西落,這小子若是得閑,便在那處伏著石壁,以劍刃緩緩劃開石壁,一刻也不曾停過。

易情略略一想,卻覺不對,搖頭道,“可我有幾回見你時,你將膳食送入我的茅房中來,手裏捧著木托,不曾執過降妖劍。你便不怕我在那時覆生,而你無法憑降妖劍刻痕得知我寶術發用的時機麽?”

祝陰笑意不減,他淡聲道,“若是無暇在石壁上刻,那便在身上刻,不就好了麽?”

像有轟雷於耳旁炸開,易情悚然,望著他輕輕卷起袍袖,露出手臂。那赤紅的道袍下本應是如雪皓腕,如今卻遍布血紅深痕。螺紋在臂上蜿蜒,這廝竟用降妖劍在手臂血肉中割刺!

真是個瘋子。易情暗忖。

況且,祝陰約莫是發覺了,哪怕突然對自己十分殷勤親熱,他也不覺得唐突。原因是易情已經歷過多回反覆的光陰,光陰雖然回溯,可情愫卻在累積。就如玉兔雖覺與他僅有一面之緣,他卻已覺得與這小玩意兒是多年的熟稔老友了一般。

倏然間,易情仿佛置身於那個冷雨連綿的寒夜,他在山林中倉皇奔逃,在山門前惶然駐足,一柄利刃忽而自身後穿透胸膛,劇痛自創口迸裂,游諸諸身。有人貼在他身後,輕聲細語:

“被我殺過一次的人,為何如今還活在這世上?”

利刃抽出,他如斷線的木人兒一般往前跌落,滾下石階。血泊裏映出一個人影,容色昳麗,眼覆紅綾,面如寒霜。祝陰早已知道他能夠溯回光陰,死而覆活,像伏在沙土間的毒虺,伺機伸出毒獠,一擊必殺。

陶豆裏的火苗一閃,土壁上人影重重。

微言道人與秋蘭吃酒醉了,開始嘟囔著說胡話兒。胖老頭得意地捧出自己珍藏的梅口倒流壺給眾人一觀,迷陣子竟十分好奇,撐著睡眼往裏頭註酒,倒過來竟不漏。眾人將腦袋湊在一起,看著酒液從側嘴流出,連聲叫好。

易情與祝陰仍對坐在桌旁,兩人各懷心思,繃緊身軀,仿佛箭在弦上。

“既然你要殺我,先前又為何三番五次地救我?”易情問,忽又自嘲似的一笑,“我忘了,這事兒只有我知曉,你是全無記憶的。”

在大梁時,祝陰在市口推開他,自己喪命於鬼王巨掌之下,化成血泥;祝陰背他回天壇山,替他熬藥煮飯,將他迎入石室,護他避開水鬼侵襲;祝陰在雨夜裏向白石雙膝跪下,低眉伏首,央求靈鬼官莫要殺他。

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麽?連那在月夜裏,祝陰淒哀地笑著,低垂的珠淚洇濕紅綾的模樣,都是一場幻夢麽?

祝陰輕聲道,“是麽,原來過往的祝某也都救了師兄…”

易情對他這話不甚明白,甚麽叫“也都救了”自己?似是看出了他的疑問,祝陰輕笑道,“祝某從微言道人那處曾聽聞過,師兄如今的名兒是旁人賜的。本名不叫‘易情’,而是經人賜予的一名。”

白袍少年緩緩點頭,卻不多言。

紅衣門生道,“祝某也聽聞,賜名皆是有其道理所在,不會有人無緣無故地為他人賜一無用名姓。師兄是究竟為何被賜名為‘易情’的呢?”

昏黃的燈火裏,沈霭仿佛漫入堂中,祝陰周身似有雲氣繚繞,將其身影掩得模糊不清。

“祝某猜,是因為師兄有一副慈心,易對旁人垂憐,不是麽?”祝陰平靜地道,“因此您雖死上百來回,想必也不曾動手殺過一回人。即便是對殺過您多番的祝某,您也不願手上染血。”

易情不動聲色,雙拳卻微微攥緊。祝陰說得不錯,他性子軟,看不得人死在他面前,遑論動手殺人。

“縛魔鏈鎖不住您,但若是祝某以性命作枷,卻能將您禁錮在這囚牢之中。祝某與您不同,性命只有一條,可在您眼裏看來,光陰會永遠綿續,您會與祝某相逢千百萬回。”

祝陰微微吐氣,風兒拂過窗格,似在低低地嗚咽,“若是祝某單是將您殺死,您還能重振旗鼓,在下一世裏想盡辦法脫逃。可祝某要叫您徹底心死,讓您的寶術再無用處。祝某是情真意切地救您,卻也是要真心實意地害您。您若是殺不了祝某,便會被祝某所殺。”

他支著頤,對易情寧靜地微笑:

“師兄,這便是我給你的困局。”

一片死寂。

夜涼如水,槐葉沙沙搖曳,送來縷縷寒風。易情望著他,心裏忽而百感交集。

祝陰著實是個瘋子,還是個出乎他意料的瘋子。祝陰豁出性命,三番五次地救他於危難之中,是想於情義上對他形成牽絆。明知這樣做會喪失性命,可為了不同光陰中的自己能困住易情,他不惜生命,以自己的血肉築起難以翻越的藩籬。

救他的人是祝陰,殺死他上百回的人亦是祝陰,可卻不是如今的祝陰。矛盾感如青蔓,緩緩將他纏起。

“你為何…要這樣做呢?”易情望著琥珀色的酒液,緩聲問。酒水自瓷壺中淌出,明鏡似的映著祝陰白皙的面龐。

紅衣門生說,“為了再見神君大人。”

易情微微瞪大了眼。

“這一世的祝某未曾同師兄傾訴衷腸罷?不知師兄經歷了這麽多世,那幾世裏的祝某可曾與師兄說過自己敬奉的神明?”

“是文昌宮…第四星神君?”易情問。他想起那在石室中斑駁的石刻,那玄衣神像腰懸玉琀蟬,萬千冥鬼眾星拱月一般,將其擁向高處。那石像周身盡是猙然刻痕,仿佛無數可怖瘡疤。

祝陰笑道:“看來前百世的祝某已與師兄說過了。是,祝某景仰著那位神君,全心全意,會不擇一切手段再度拜於神君大人座下。為此,祝某會依照少司命大人所言,一直、永遠與師兄周旋下去,直至您心如死灰。”

“這便是祝某的決意。”他輕笑,伸出一掌,向著易情,“師兄的決意又為何物呢?您常自稱天底下最厲害的神仙,可卻又是只穢惡的妖鬼。您回觀來是為何事?”

“…您是為了什麽而覆生百餘次仍不死心?”

問題有若連珠炮一般拋出來,易情默然地聽著,思緒卻似是飛往了久遠的往昔。一面面圖景猶如仙音燭上的絢爛彩畫般在眼前浮現,時而是他在白霧繚繞的天壇山間背起行篋,時而是他立於天廷閬苑之中,看九重弱水,萬丈洪濤。他與神明對弈,甘願以身作棋,落入方圓棋局。

易情說,“不為什麽,只是想茍且偷生罷了。”

他望了一眼窗外,雲墨昏黑,陰風颯颯,林葉狂舞。

“最後一個問題。”易情問道,眉開眼笑,露出一個溫善的笑容。“你覺得…我真不會殺你麽?”

祝陰也笑,“這一世的祝某不曾害過您,您若是殺了祝某,不過便是個低劣兇犯罷了。人間律法不許,天廷條規亦不容。”

“看來咱們今夜得作個了結。”易情說。

“我想也是。”祝陰微笑。

兩人推開椅凳,默契地站起。微言道人似是察覺到了他們動作,瞪著醉眼叫道,“餵,餵!你倆是要去哪兒麽?外頭要下雨了!”

他倆踏過檻木,往堂屋外走去。易情活動了一下腕節,向微言道人回頭笑道:“酒吃多了,身上燥,去外邊吹些涼風。”

屋外風聲忽而變得狂烈,驟風夯擊著窗頁,仿佛要將人耳鼻吹跌。

“還有,要順帶將我這好師弟…”

易情指了指祝陰,眼中隱露寒光,像一頭狠戾的惡獸。他笑道。

“……管教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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