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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殺意何紛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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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了,天幕與衛河皆如墨一般漆黑,竹片子編作的船篷裏亮起一點微光。

小船揉亂了緞子似的河面,祝陰在竹篷裏點了燈,雞蛋黃的火光灑滿草席。夜風隨著水聲在箬葉縫裏嗚嗚咽咽地啼哭,篷裏略略有些寒意。易情被放在席上,他捂著額,閉著眼低低地喘息。

七字罡字約莫是只對外傷有用,止扼不住天書為他魂神降下的痛楚。易情的頭又開始疼痛欲裂,像有人在拿小錘鍥而不舍地敲他腦門。他先前還能在祝陰背上活蹦亂跳,喋喋不休地貼在這師弟耳邊譏嘲,如今卻如蔫下的禾草,軟成了一灘水。

秋蘭坐在側板邊,搖著舟楫,時不時擔憂地往船篷裏望去一眼。澄黃的燭光裏,祝陰坐在易情身側,拿汗巾子抹去他額上的冷汗,垂著首,明滅的火光映得神色陰晴不定。

女孩兒坐不住,從水裏拔起船棹,放在船板上,彎著身擠到篷子裏,問:“白衣服的道士哥哥怎麽啦?”

祝陰拿浸濕了的巾子敷在易情額上,平靜地道,“受傷了。”

“可他身上沒傷口呀,你是不是瞧我好騙,在誆我?”秋蘭不解,將易情左瞧右看了一番。易情散著烏發,面白如雪,不時從口裏吐出一兩聲呻吟。

“傷在內,看不出。”祝陰說,聲音淡淡冷冷的,“回船板坐下,這兒擠,容不下第三個人。”

秋蘭鼓起臉,很是不快:“那你為何不坐外頭?夜風這麽冷,我又沒添衣。你是個健實男子,多吹些風也不打緊,就當是散散燥!”

祝陰沈默無言,從始至終,他都未將頭向她轉來。秋蘭發覺他似是不喜歡自己,一舉一動都淡疏得過分。靜默了片刻,她忽聽得祝陰平淡地道。

“這船本就只載兩人,你是後到的人,總該懂些先來後到的道理。何況,祝某須照拂師兄。”

他仰起覆著紅綾的臉,搖曳的火光在他面上刻下了大片陰霾。

沈默片刻,祝陰微笑著直言道,“姑娘,直到如今,祝某心中尚無一絲帶您回天壇山的想法,不過是師兄有意將您相留,而您又死纏爛打,祝某只得做個順水人情。”

他忽而擡手,指向黑魆魆的河面,詭黠的笑意在面上綻放:

“你可曾想過,如今師兄昏厥不醒,若是祝某在此將您拋下河去,豈不是無人知曉?”

秋蘭望著他的笑靨,打了個寒戰。

她在風裏飄蕩時偶聽過白石與祝陰的低語,知道這著一襲妖冶紅衣的少年是自天廷降世的神官。可她不曾想過,一個肩負降妖之職的靈鬼官,為何能笑得如此柔邪,甚而像一只猙獰的妖鬼?

河上騰起裊裊白霧,煙水之中,祝陰的面容漸漸蒙朧。遠處傳來烏鳥的夜啼,嘶啞而淒厲地撕開夜幕的寧靜。秋蘭的心沈了下去,她的面前坐著一只惡鬼。那是一條吮血毒蛇,藏著尖獠,俟機咬上獵物的咽喉。

靜默仿佛從頭頂降下,良久才隨著漫漾的水波散開。烏雲輕移,露出彎鉤似的月牙,淡弱清輝灑在紅衣少年身上,衣袍上的銀絲白鶴像落滿了星子,爍爍發亮。

祝陰輕笑一聲,垂下手,仿佛方才的一切都不曾發生過。他輕聲說:

“天色已晚,姑娘早些安歇罷。”

流波澩灂,水聲汩汩。船篷之中,易情貼著草席躺著,耳邊濤聲不絕。他頭上劇痛難當,神識已墜入一片黑暗。

恍惚裏,他似是回到了一日前陰雨連綿的大梁城,他被降妖劍穿透胸膛,從檐瓦上無力地墜下。祝陰接住了他,將他珍重地抱在臂彎裏,像是捧著一樣將裂的瓷件。

那時,他在劇痛中撇過臉,在朦朧的視界裏,弓槃荼的血肉如融雪般消散。被降妖劍劈裂的巨口在喃喃低語,齒縫緊閉,雙唇高撅,仿佛在綿綿不盡地重覆著幾字。

一陣恐怖之情忽如藤蔓般攀上心頭。乘風游蕩時,易情也曾見到鬼王那張巨口開闔,似是想說些甚麽話。那碩大的瞳子滴溜溜轉動,不懈地追逐著空中的那一抹鮮紅人影。

它想說甚麽?

易情在混沌裏仿著鬼王的口唇,將那幾個字從舌尖慢慢地吐出。他似是從弓槃荼破碎的面上望出了某種欣喜。鬼王謙恭而低微,仿佛是在對君王叩拜的臣子。

巨口一開一闔。

“祝、陰、大、人……”

鬼王弓槃荼在那時,曾一遍又一遍執著地低喚。

它在——恭謹地呼喚祝陰的名字。

易情陡然睜眼,他臥在席上,滿面冷汗。船篷裏無人,只聽得淙淙的水聲,寂寥而森然。

葉篷裏透來如霜的月光,冰冰涼涼的,寒意一直透到了心底。

幾日光陰飛逝而過,三人依然在衛河上泊舟,小舟在流水中徐徐前行。祝陰操使著流風,比尋常搖櫓的船家將船行得更快。兩岸碧嶂漸近,山壁般環臂抱住一河翠波。飛濺流瀑之上,石竇深遠,虬枝偃蓋,他們漸漸入了天壇山的地界。易情的傷勢時好時壞,時而生氣勃勃,時而奄奄一息。藥葫蘆中的療傷金津使完了,他便只得靠著祝陰畫下的七字罡字忍捱著傷痛。祝陰那小子卻也心眼極壞,偏要易情磕著頭央求他,方才肯屈尊紆貴地在他傷口旁畫上幾筆。

船上多了秋蘭一個姑娘,草篷裏坐起來挨擠。易情時常盼著不要落雨,可河面上常黑風簌簌,天上雷聲轟轟。秋蘭擠進船篷裏,和他貼肉挨著,笑嘻嘻地將腳丫子晃進在船板上迸濺的白雨珠子裏,又乘機伸手進他袖裏胡摸一通,捏著他的手臂不放。

“道士哥哥,我喜歡你!”一逮著機會,秋蘭便會向易情叫道,嗓音甜絲絲的,像蘸飽了蜜水。

易情正敲著腦袋,煩悶地擺頭,意欲甩去腦中疼痛,聽了這話當即哭笑不得,“秋蘭姑娘,我同你就只是一面之緣。你喜歡我甚麽呀?”

“你救了我的命,你身上的甚麽地方我都喜歡!”秋蘭說,撲上去摟他胳膊,笑盈盈地將腦袋倚在他肩上,“還有,咱們已不是只有一面之緣的陌生人啦,往後還要有百面之緣、千面之緣的!”

“秋蘭姑娘,我對你並無非分之想……”易情說。

“可我對你有,這就算成了罷!”秋蘭說,“沒事兒,你若嫌棄我,我便去你們觀裏再進一進香,總會有俊俏郎君瞧上我的!”

祝陰一見秋蘭像牛皮糖似的巴著易情不放,面上便會染上陰翳。秋蘭朝他忿忿地瞪眼吐舌,同易情貼著耳朵說話。大抵說的是他這師弟收得不值,心腸既壞,又沒照料人的本事,在易情昏睡的幾日間,連裏衣都是秋蘭替他換下後,搓著草灰在河裏滌凈的。祝陰看不見他倆勾肩搭背的昵態,卻循著風兒聽到了他倆的體己話,氣得面色煞白,常拂袖站在船頭,向著岸旁雪白的鷺鷥扔石子置氣。

行了幾日的舟,他們三人總算在天壇山下落了腳。無為觀坐落於高聳的蔭峰之間,霧鎖煙迷。天壇山風淡煙暖,青松如雲。耀目日光自濃雲中一束束瀉下,石徑猶如披燦金地衣。嶙峋石壁下,一道如蛇山徑通往幽處。鳥啼啁啾,雀兒在枝梢輕跳,似在以清脆喉音引著入山人向前。

障天碧葉下,祝陰背著易情拾級而上。石階向上綿綿不絕地延展,在兩人身前,身姿裊娜的白衣女子撐著紙傘在一片林蔭裏靜候著他們,面色沈靜,宛若凝霜堅冰。

天穿道長似是對遍體鱗傷的他倆毫不意外,問道:“第一次下山的滋味,感覺如何?”

易情在祝陰背上揚起臉,勉力笑道:

“不想…再下第二回 了。”

祝陰背著易情踏上鬥折蛇行的石階,將他背回茅屋裏,拿茅草暫且蓋在身上,要他好生歇息。

秋蘭旁若無人地入了山門,一路蹦蹦跳跳地去到了茅屋旁。她闖進山溝子裏,折了長枝結作屋骨,鋪上被雨水浸黴的茅草,竟也在易情的茅屋旁搭了間搖搖欲墜的小草棚。她每日裏都躥到易情屋中,乘著易情入夢,便同易情和衣躺著。到了天明時分,便將他一疊聲地喚醒,甜蜜蜜地貼在他懷裏,喊他“道士哥哥”。

天穿道長對這新多出來的女孩兒似是不甚在意,畢竟她在收徒一事上著實糊塗,連將天廷靈鬼官和只妖物收入門下也不甚清楚。微言道人和迷陣子卻瞠目結舌,連忙問祝陰這姑娘是如何來到此處的。

祝陰只鐵青著臉道:“撿回來的。”

進香的女客們川流不息,聽聞祝陰回觀,千百只繡鞋幾乎要踏平寶殿門楹。槐樹上重新掛滿相思紅線,粉紅箋子結在枝梢,像累累的熟果。聽聞只要在其上寫上意中人的名姓,月老便會在冥冥中為兩人結緣。

秋蘭也去寫了一張。她不識字兒,不懂得易情的名姓怎地寫,便在箋子上畫了只脖栓狗鏈的歪扭小人,捧著一路跑入茅屋裏,珍重地展給易情看,笑道:

“道士哥哥,你瞧,我畫了你!”

易情有氣無力地從草堆裏擡頭,他頭痛得厲害,成日裏只得臥在茅草上哎唷叫喚。他問:“畫我?這是…甚麽玩意兒?”

“是定情的箋子,我問過你的漂亮師父啦!她說,上頭寫上誰的名字、畫上誰的臉,便能作一對鴛鴦,白發相守!”秋蘭笑嘻嘻道,“來這兒的都是姐姐多,俊麗男人沒幾個。這樣罷,你來做我的郎君,好不好?”

屋門處忽而傳來一道清脆裂瓷聲,似是有人失手翻傾了藥盞。

易情擡頭望去,只見祝陰捧著木托站在屋門前,面色煞白如紙。

他方想開口寒暄兩句,卻見那紅衣門生彎身將瓷盞的裂片一枚枚撿起,默然地盛在木托裏。一拂袖,便又冰冰冷冷地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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