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三十三章 殺意何紛紛

關燈
易情傷勢極重,兩柄降妖劍透體而過,劍鋒險些將心臟捅了個透光窟窿。

所幸那時乘著縛魔鏈失效,他趕忙運起寶術,在腔子中以水墨擬出一顆假心臟。降妖劍也被他寶術誘引,刺上了假心臟。即便如此,他胸膛處仍留了兩枚森然血洞,易情當即昏厥不醒,幾度徘徊於生死間。

大梁城中只餘一片斷壁頹垣,再無人息。祝陰與白石尋了間邸店,將易情放在破爛床榻上。祝陰下山前從微言道人的藥葫蘆取了些治傷金津。他當初只用瓷瓶盛了一點兒,珍惜地藏著,如今都給這師兄餵了下去。他又剝下易情被血染得紅透的袍子,用銀針封住中脘、粱門等穴,裁了張闊五寸、長七寸的黃紙,牽過易情的手,蘸著血在黃紙上按指印,代替押字,再畫下祛病的道符。

做罷這一切,易情的傷還是未好,不僅未轉醒,且出的氣多,進的氣少,眼看著是日薄西山,幾近一命嗚呼。

夜幕垂臨,白石在邸店的屜子裏尋了火油,點起燈燭。祝陰與他坐在廊廡下,藤籠懸在他們頭頂,燭火在籠中掙紮,芯子燒得劈啪作響,碎裂的光片在他們身上倉皇奔游。城中一片寂靜,仿佛聲音也已死去。除卻頭頂的燭火,只有天穹中的星子能給他們遞來微光。

白石遠眺天河,祝陰也仰面朝向茫茫夜色。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敘話,祝陰向白石問了些天廷近況,白石也向他詢了些人間軼事。

白石望著祝陰,忽而道:“祝大人,在下瞧您蒙著雙眼,這是……”

祝陰笑了笑,指尖撫上覆眼的紅綾,“這是少司命大人給祝某的禁制。她向祝某許諾,若是祝某能蒙上雙眼,不動用第二件寶術,除去天下妖魔,她便能讓祝某再見神君大人。”

白石說:“這三件事兒聽起來,件件都是難事。”

祝陰長嘆:“不錯,其中最難的一件,莫過於要蒙上這兩眼。有此禁制在,祝某再認不出神君大人。如今更覺年月漫長,不知何時才能再見他?”

白石知祝陰信奉著一位天記府中的神君,凡事唯其為馬首是瞻,下凡是為那神君,除妖也是為他。說了好一會兒話,沈默忽然而至,兩人閉口不言,良久,祝陰忽而向白石問道:

“你在天廷時,可曾聽過‘文易情’這個名字?”

靈鬼官沈默片刻,當即搖頭。“不曾。”

祝陰說:“這是祝某師兄的名字。他說他曾是天廷裏的神仙,可祝某見識淺陋,未曾聽聞過。”

“一只小妖的說辭,祝大人也會信麽?”白石眉頭不動一下,“妖鬼皆是滿口誑言的惡輩,您可千萬別被他們誆騙了。”

入夜了,土蟄振翅鳴叫,沙沙地響成一片,像雨落的聲音。長久的寂靜之後,白石忽而道,“不過,確是有可能。”

“有甚麽可能?”

“靈鬼官以前不也處決過一個鉗奴麽?有時會有些動了上律、被太上帝勒令貶謫的仙人落到雲峰宮手裏。”白石撥著手裏的草葉,目光淡冷如霜,道,“若是犯了重罪,說不準天記府會在天書上抹去那仙的名姓。”

說到此處,白石卻又冷笑道,“不過,祝大人,您莫要憂心。哪怕您那位師兄真是甚麽尊貴上仙,既然他頸上已鎖縛魔鏈,便是天廷罪人。如今看來,他更是只猥賤小妖,本就該挨千刀萬剮的。”

紅衣少年卻搖頭,緩緩道,“祝某在想,靈鬼官上回處刑罪仙,究竟是甚麽時候的事兒?”

白石摩挲著下巴思索,“祝大人來做靈鬼官的時候不長,不知此事也是理所應當。那是許久以前的往事了,那時九天星屑還未從月盤中被敲出,天與地界羅織未分,玄雲飄蕩,搭起閶闔。也正是在那一時,有人攀上雲梯,上至霄宇,做了能俯瞰人間的神官。”

“天廷裏流傳著一句話,說那是自太上帝即位以來,塵世中鑄成的第一件神跡。”

靈鬼官的目中閃動著懷念之色。

“…距今不知有幾千年,甚而已是上萬年了。”

翌日清晨,四人收拾停當,即將啟程。

天邊亮起朦朦的晨光,穹天的邊際泛著佛手黃,像有火在遙遠之處熊熊燎原。祝陰背起易情,兩手繞過他的膝彎,緩步行出邸店。也不知是不是微言道人的療傷金津起了效,師兄雖仍沒甚麽動靜,神色卻祥寧了許多。

白石站在倒坍的土坡上,神情冰冷地望著天蓋。天光柔和,一切都似蒙在紗裏,蔭翳的山松綿延到山腰,又被霞光吞沒,嵯峨的山巔上有入霄的雲梯。大梁裏沒了鬼王,也沒了人聲,白石再無留在此處的理由。

“祝大人,大力鬼王已滅,在下當即歸返天廷。白石會在天門遙瞻您人間功績,您若有吩咐,便在風裏呼一聲,在下會速速趕來,為您分憂!”

白石向祝陰恭敬地作揖,卻又覺得立足之處太高,不合禮數,當即跳下土坡來,再敬重地對祝陰拱手。可他又似想到了甚麽一般,轉口道:

“不過,祝大人,您可得看著些‘七日殺鬼令’的時限。白石不願看您違天廷律令。”

靈鬼官的神色忽而有些陰冷。

“畢竟白石崇敬的…是規言矩步、為我輩之範的祝大人,祝大人切不可為了一己私心,悖了太上帝的令。”

他說了這些話,祝陰卻只是微笑,兩手托著易情,不好還禮,便只能點頭,說,“昨日有勞你了,保重。以後我二人可多些書信往來,於兩界之事上互通有無。”

僅回了這幾句話,便聽得白石心花怒放,兩眼熠熠生光。他雙足一蹬,化作流星,躍入空裏,踏著祥雲而去。臨別前,他拼命揮臂,一步三回頭,眼巴巴地瞧著祝陰,一疊聲地喚著祝陰名姓,生怕祝陰不知他離去。

待白石遠去,身影在天邊化作胡麻點大小。易情突而呻吟一聲,在祝陰背上勉強睜眼,咬著牙道:

“…總算…走了。”

祝陰微愕,略略轉頭:“師兄,你醒了?”

易情咳個不停,身軀抖如篩糠,倚著他的肩頭輕喘,慢慢地道,“非但是醒了…昨夜我還失眠,輾轉反側,險些將床榻翻塌……你那長隨兇神惡煞的,嚇得我大氣也不敢喘一聲…閉了眼便是他踹我腦袋的模樣。”

“他何時踹過師兄?”

“約莫是…上輩子。”易情說。

祝陰笑了,“師兄總愛說些玩笑話。白石不是祝某的長隨,他雖面冷,心卻熱,待人是極周到的。”

易情精神轉好了些,忿忿地吐氣,面龐鼓得像只包子:“不是長隨,那便是你的小廝兒、跟班、馬屁精、跟屁蟲。”

他喘了口氣,又道。“你是瞎子,看不見他是怎麽瞧我的…我挨你背上時,他的眼神在說他想殺我。”

“還有,他周到個屁!”易情磨起了牙,“拷問人倒是挺周到的,手上戳了血洞,腳上也會貼心地補上……”

秋蘭站在他們身邊,無助地絞著衣角。她是個從鄉裏來的女孩兒,一夜間城裏故交遭了鬼王侵襲,盡皆死去。從昨夜起,她便抽抽搭搭地哭了好幾回,現在眼睛還是紅紅的,像一只忸怩小兔兒,無措地望著他倆。

似是發覺了她的困窘,易情輕拍祝陰的背,讓他轉身。秋蘭見易情望向自己,渾身倏地一顫。

“你是不是…被嚇到了?”易情斂了方才神色,咳了幾聲,彎下眉,略帶歉意地問道,“一下子出現了這麽多鬼怪,有細蠛、鬼王,還有靈鬼官和小妖怪……想必是讓你驚怕得緊了罷。你家中可還有甚麽人物麽?”

秋蘭搖頭,“沒…沒了。我爹在鄉裏種地,受的暑氣太重,當日屙屎時又不小心跌進恭桶裏,害了痢疾,後來瘦得和柴似的,沒幾日便死了。我娘改嫁了,去了安慶,聽說那家的主子待她不好,成日掌她的嘴,叱罵她不好。”

說到後來,她又眼裏一紅,淚珠子直墜下來。“本來還有些在這兒一起做生意的叔伯的,都被細蠛啃得只剩骨架子!”

看來這姑娘是沒地兒去了。易情頭痛得更厲害,伸手捶了捶自己的腦袋。“要不,你往海岱那裏去?這兒的人是死凈了,但那邊興許還有人…”他話說了半截,卻又覺得不妥,讓一個無依無靠的姑娘家走去山長水遠的海岱,路途上又多有鬼怪,怎地好保她一路平安?

“你還有甚麽想去的地方麽?”易情為難地說,他頭暈眼花,說一陣話便得歇一會兒。“若是在近處,我和師弟送你去。”

祝陰低低地喚了一聲:“…師兄。”

易情和他咬耳朵:“不急,反正都是要回觀的,再陪她一程也無妨,頂多教師父多候上兩三日。師父最能發呆,都在東崖裏面壁十年了,還怕等這幾日不成?”

“不是怕教師父等候,”祝陰說,“是因為師兄有傷在身,若在觀外逗留得久了,恐怕一時傷勢惡化,祝某無力相救。”

“我好了,我沒覺得身上哪兒痛。”易情搖了搖頭,揮舞著手臂,“你瞧我現在身強體壯,能拔山扛鼎。”

祝陰笑了一笑,扶著他腿彎的手摸到他脊背上,似是在摸索。“師兄,你猜你背上貼了甚麽?”

“貼了甚麽?”易情怔怔地問。

他只覺祝陰似是在他背上貼了一張紙,現今伸手摸去,掀起了一角。剎那間,一股劇烈的痛楚從身軀深處迸裂開來,像一團炸響的驚雷,震得他抖抖簌簌。

“是止痛的七字罡字咒,是祝某給師兄寫了後貼上的。”祝陰微笑,“師兄莫非真以為自己體健如牛罷?你如今便似一塊破洞衾子,傷全未好,不過是拿符咒縫補了一番罷了。所以,不回無為觀不行。”

易情痛得沒了聲兒,冷汗雨一樣地落。良久,他勉強睜眼,望向秋蘭,“你想去…哪兒?最好近些……若是我在…途中倒下了,便叫我這…壞師弟送你。”

秋蘭見他蔫了氣,一副遭了霜打似的模樣,便知他傷重,不好強求。於是躊躇了半晌,她悶聲道:“我想去…天壇山。”

聽她說話的兩人皆楞住了。

女孩兒仰起臉,日光落進眼裏,在漆瞳邊勾出爛漫的輝光。她用力抹凈了臉,說,“我在這兒沒甚麽親故了,這裏又都是死人,我氣力小,埋不得多少入地裏,過些時候又會有瘟疫。聽說天壇山裏有座大廟,我想去那兒落發出家!”

她絞著衫子角,淚水像汀蘭上的泠泠清露,撲簌簌滾落。她央求道:

“道士哥哥,讓我跟著你們一起走,好不好?”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