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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血雨應無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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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殿中立著個女子,著雪白霓裳,寶冠素帔,手持皮棉紙傘,面若冰霜。

一見這女子,易情與祝陰皆驚惶退卻,方才劍拔弩張的氣氛倏然消弭。只因這女子正是他倆的師父——天穿道長,是寶術獨步天下、力抵刑天之人。

傳聞她曾憑一己之力令道門百流跪伏,憑一柄紙傘輕而易舉地將鬼王撕得四分五裂,也曾以凡人之身步過升霄天磴,所為種種在世人看來簡直可稱神跡。易情也時常疑惑,為何他師父不得升天,反倒是他這沒出息的弟子得入天廷。

“師…師父……”

天穿道長冷然道,“都不許動。”

於是他們兩人果真一動也不敢動,大氣也難出一口。

“你們吵架了?”天穿道長面無表情地道,“吵架不好。你們這些時日念書了麽?”

易情和祝陰傻眼了,幾乎猜不到她口裏接下來會蹦出甚麽話,如今只得訕訕地點頭,齊聲道:“念了一些。”

“讀過《三洞經書》麽?”

“略略讀過些。”祝陰說。

天穿道長道,“裏頭有一句‘和氣為神’,吵架會損和氣,不好。書,回去重念。”

兩人當即汗如雨下,唯唯諾諾地點頭。天穿道長面上無甚神色,朱唇緩緩開闔,惜字如金。

自十年前天穿道長閉關後,易情便不曾見過她一面。興許祝陰在這段時日間同她打過照面,易情悄然向祝陰送去一眼,卻見這小子同樣惶恐不安,俊秀的臉上滲出薄汗。

白衣女子望向祝陰,將傘尖一旋,指向易情,淡然地道:“祝陰,這是你大師兄文易情,他比你早些時候入門,不求你敬重他,但也不得看輕。”

祝陰唯唯連聲,忙不疊點頭。天穿道長又將傘尖一撇,指向祝陰,對易情道,“這是你師弟,祝陰。他在你升天時來了咱們觀,以前也吃了不少苦頭,你多擔待些。”

易情與祝陰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裏看出了怨忿。

“師父,你沒弄錯罷?”易情伸手揪起祝陰前襟,咬牙切齒,“這小子生得一副奸猾模樣,心思又壞,定是哪個門派溜進咱們觀裏的細作,想把咱們觀裏壓箱底的道藏、心訣竊了去!”

紅衣門生也皮笑肉不笑,牢牢抓住易情頸間鐵鏈不放,向天穿道長問道:“道長,您是不是認錯了人,這妖物怎會是觀中弟子?道長可還記得,初收他入觀來時,他究竟是人還是妖?”

天穿道長先前正將傘尖橫在他倆之間,聽罷這話忽而將紙傘一開。撐開的傘面將劍拔弩張的他倆結結實實地彈開了幾步,祝陰和易情惶然後退,只聽得天穿道長說:

“我怎麽知道他進來時,是甚麽東西?”

祝陰傻了眼。但他又當即前邁一步,踏到天穿道長跟前,忿忿喝道,“道長,既然如此,為何還要留著個禍患在觀中…!”

白衣女子垂著面,目光凜如霜雪,“你倆都是我的弟子。我的弟子是人還是妖,又有何妨?”

一時間,兩人啞口無言。

易情將兩手背在腦後,挑起眉頭,笑嘻嘻地對祝陰說,“你瞧,師父都這麽說了,你小子無話可說了罷!”

祝陰卻冷笑道:“師父接納了師兄,祝某卻沒有。非但如此,祝某一見師兄的面便心悶氣短,渾身不適。只要師兄在觀中一日,祝某便覺作嘔。”

“我也有同感。”易情勾著嘴角道,“你對我做了許多惡事,而我,也恰是個睚眥必報之人。”

他倆對視片刻,目光在空裏似能燃起激烈火花。陡然間,兩人一齊出手!祝陰擡掌,袖裏卷出拔山風勢,殿中三尊泥塑像次第仰面翻倒,悶響聲有若洪雷。易情揚手在兩柱間畫開巨大長幡,堪堪抵擋住風勢。

兩人雙眼血紅,目眥盡裂。只過了短短一月的光景,他們便像結下了深仇大怨,填胸怒火無處可洩,彼此都想撕破對方臉皮。

可還未等他們再進一步,天穿道長便不動聲色地將紙傘一擺。只是輕巧一晃,兩人便像鞠球般猛地彈出,撞在柱上,木柱格格作響,裂紋猶如蛛網般蔓開。

易情和祝陰被摔了個七葷八素,掙紮著仰頭,只見白衣女子手中紙傘皮棉面忽而泛出瑩瑩白光,在空裏紛裂。潔白的傘面分成五道靈光,明光中顯出鋒銳劍刃,在天穿道長身邊飛蝶似的盤旋。

那不似一柄紙傘,倒像是五柄利劍。易情想起世人對他師父的稱謂——“三洞劍尊”,那薄如蝶翼的紙傘便是她震伏天下的靈劍。

天穿道長面色恬淡,輕啟丹唇,喚道,“元靈。”

這似是她五劍中一劍的名諱,話音落畢,靈劍化為白虹,鉆入地中。這是有司土神明寄宿的神劍,剎那間殿磚格格震動,地底似有龍鳴。地面似騰起巨浪,易情被高高拋起,又重重摔下,險些沒了氣。

祝陰身纏烈風,懸在空裏,向著狼狽的易情幸災樂禍地無聲發笑。誰知天穿道長一擡眼,望著他平靜地喚道,“丹靈。”

一剎間,環在她身邊的一柄靈劍化作血似的鮮紅,劍刃向祝陰飛旋而去,在空裏畫開千百條火蛇,熱浪狂嗥著撲向紅衣門生。祝陰滿面煞白,想驅風逃走,可惜火助風勢,愈燒愈烈,他被火蛇咬住,燙得手腳亂顫。

天穿道長看著倉皇逃竄的二人,面色無波無瀾,再度開口:

“青靈。”

從翹起的石磚間忽而探出翠綠的藤蔓,枝葉蔓延瘋長,頃刻間便在殿中鋪開一片碧毯。藤枝將易情、祝陰兩人卷纏而起,最後又漸漸枯萎消弭,只餘一枝碧藤纏繞在他們二人腕節上,將他們死死相連。

祝陰掙動,可那碧藤纏得極緊,似是將他們的手結在了一塊。祝陰一動左手,便會牽到易情右手。天穿道長俯視著他倆,緩聲道:

“我方才不是說了麽?不要打架。”

三洞劍尊能使寓神明之力的五柄靈劍,五行齊全,幾乎無一點破綻,這也是天穿道長得以所向披靡的原因。兩個弟子在她面前就如兩只小雞崽兒似的,毫無還手之力。

紅衣弟子面色紅脹,平日裏的從容模樣早拋到九霄雲外,咬牙道:“道長,您將我倆捆在一起是甚麽意思?是為了教祝某能隨時逮住這妖鬼,將他打個半死不活麽?”

天穿道長面無表情地道:“是為了教你們和好。”

“和好?”祝陰的牙關咬得格格作響,他不明白師父的心思。一個汙穢的妖物,他未立刻將其滅除,已算得破天荒的一事,還怎能與其和好如初?

白衣女子道:“對,和好。我見過天壇山下的村子裏有幾日放花炮,男男女女只消用紅綢子把手連上,往後便能情投意合。你倆牽牽手,便不會再爭吵,甚麽事都沒有了。”

易情哭笑不得:“師父,人家那是在辦紅事。只有新郎和新娘子牽得的!”

天穿道長的目光移了過來,落在易情面上,半晌沒動:“紅事?”

“是呀,”易情知道他這師父有時簡直可稱不可理喻,趕忙拖著被摔得淤青遍布的身子,手舞足蹈地比劃道。

“就是和咱們共事修煉的道侶一樣,夫妻小兩口子才會親親熱熱地牽手,您就別折煞我和師弟了。”

“那你倆只要感情變得比小兩口子還融洽,不就不會吵架了麽?”天穿道長說。

易情和祝陰啞口無言。

天穿道長望著他倆,素麗的面上古井無波。“總而言之,在你倆再不會鬧脾氣之前,青靈劍會一直捆著你倆。”

祝陰的面色變得雪一樣的蒼白。他縮了縮手,可青藤正捆著他與易情的手,於是不由得引得他倆手背相碰。祝陰頓如雷劈電擊一般彈顫起來,轉頭冷斥易情:

“挨這麽近作甚?真是晦氣…”

非但如此,他還一個勁兒地搓著自己的手背。易情無言以對,這小子對妖物有潔癖,只碰了碰自己便恨不得要搓下一層皮。

祝陰將手背擦得通紅,嫌惡地道:“真臟。”

易情卻一把抓住他的手,露齒而笑,“師弟,你這雙手被我握過啦,你瞧,要不要我尋把菜刀來替你斬了?”

他倆針鋒相對,目光冷冽,言語譏刺,一觸即發。天穿道長沈默了片刻,伸手把他倆腦袋死死按住。寒氣似從百會直灌到湧泉,於是他倆縱使心中有百般怨氣,如今也只得歇下嘴巴不說。

天穿道長說:“你倆須得和和氣氣的不可,不得爭鬥,你倆知道為何要如此的緣由麽?”

兩人大氣也不敢出一聲,可師父捏著他倆的頭顱,搖頭不是,點頭也不是。天穿道長繼續道:

“近來朝歌中橫行妖鬼甚多,有會自行發棺出墓的三屍鬼,吸精害人。有不少人家尋上天壇山,求觀中人祓除妖物。我想派你倆下山。”

祝陰聽罷,神色頗為不屑。以他強橫寶術,除去這般末流精怪本就是小菜一碟。天穿道長卻瞥了他一眼,淡聲道:“一個人,絕抵敵不過三屍鬼群。”

天穿道長掌上發力,將他倆的頭扭在一起。兩人不情願地對視,額頭幾乎抵在一塊兒。

白衣女子面上無甚表情,道:

“但是兩人同去的話,倒還有一線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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