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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血雨應無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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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木葳蕤蓊郁,碧草細軟如絲,無為觀裏終年雲繚霧繞,目之所及皆是飄渺雲氣。

兩個人影從石階上緩步而下,紅衣弟子背著手,不疾不徐地走在前頭,一抹鮮紅在雲霧中格外刺目。

易情捂著肩傷,小心地跟在後方。他將呼呼大睡的三足烏放在草堆裏,隨著祝陰一齊出了茅屋。

“師兄,請隨我來。”祝陰回首,將手伸予他。

“要去何處?”易情盯著他的手掌,道,“我傷還未好全,便要被攆著四處跑動,著實太勞神了些。”

祝陰笑道:“這一日來真是對不住,累著師兄了。只是祝某十分想領師兄去一處,若師兄太過疲憊,祝某可再背師兄一程。”

說著,他便俯下身來。易情想了想,覺得便宜不占白不占,便翻身上馬似的躍到他背上,兩臂環過他脖頸,叫道:“駕!”

紅衣弟子配合地學了一聲馬嘶,回首莞爾而笑,那笑容清清淺淺,似是池中泛起的細小漣漪。易情也向他咧嘴笑了一笑,忽而想起他看不見,便遺憾地斂起笑意。

祝陰背著他緩緩走下石級,霧氣猶如輕絮,在削峭翠嶂間流淌。古槐蒼松在雲海裏浮沈,殿閣似被煙水籠上白紗。先前行過的畢天清池、護法殿、譙樓重新展露眼前,他們步入蜿蜒的石徑,往幽深處行去。

易情伏在他背上,思緒萬千。他回想起祝陰方才在茅屋中所敘之事,那是一番發自肺腑的傾訴麽?祝陰對妖魔極為厭惡,對文易情似是極為谙熟,滿心敬愛。可這小子可曾想過,萬一他崇敬的大師兄是個妖物,他心中又會生出甚麽想法?

革靴踏過茸茸碧苔,腳步聲回蕩在空廖山中。撥開帶露的草葉,一間清寂院落倏然現於眼前。虬曲木根盤結成門樓,藤蔓細膩地勾勒出松鶴長春圖。

祝陰背著易情穿過門洞,來到杉木槅子前,將他輕輕放下。

推開槅扇,裏頭飄出清淡的龍仙草香。易情隨著祝陰踏上被掃得一塵不染的竹木板,架櫥裏擺滿粘著細木桿的卷軸,每一束上都似是寫著文易情的名字,裏面約莫是寫滿了關於他的異話、神跡。

這是一間書齋,架幾隱在清寂的陰影裏。墻上貼滿了畫絹,有些已然泛黃,卻被撫得平整,無一絲褶皺,畫的都是文易情明秀的眉目與笑靨。神龕裏盡是他的塗金泥像,挨挨擠擠地擺著,模樣各異,卻憨態可掬。

日光從直菱格裏淌進來,微塵在空裏如金鱗般爍爍發亮。易情心頭如雷響震,被蠱惑了一般渾噩地踏上木廊。竹板在腳下吱扭兒叫喚,他仰首環顧,只覺昏眩,這屋中的一切都與他密切相關,入眼的盡是他的名姓、畫像。

祝陰在他背後負手而立,靜默良久,過了許久方才開口:“師兄可知這是何處?”

“…不…不知。”易情仍沈浸於驚愕之中,支吾著道。這書齋的主人看來甚而比他還要了解、深愛著自己,每一處布置都極為用心細致。

“這是祝某的書堂。”祝陰輕笑道,語調中滿是懷戀,“祝某得上天壇山後,便搜羅了一切書著師兄事跡的卷冊、圖畫,師兄既已上天廷,祝某便將這些物件留作個念想。”

易情張口結舌,“可我…”

他垂首望著履尖,“我德薄才疏,並未立得甚麽驚天功績,這世上有能之輩甚眾,何必將我立作榜樣?”

祝陰平靜地微笑:“師兄不必妄自菲薄。您若不是鑄下了震撼寰宇的神跡,紫微宮又怎會在您年紀輕輕之時便將您迎入天廷?”

步入天廷者分為二類,一類是潛心靜修千百年,悟得道果,飛升成仙,另一類是立下不賞之功、驚世之績,震動天地,便得列位仙班。

文易情屬後者,可卻鮮少有人得知他立下的神跡為何。話文裏將他的經歷吹得天花亂墜,卻無一人有半點實據。

祝陰前邁一步,步至易情眼前。竹木板格格作響,易情愕然擡眼,只聽得紅衣門生道,“師兄…可否再回答祝某的幾個問題?”

這小子先前便頻頻向自己發問,審逼犯人似的。易情道:“你倒是問上癮了。那要看是甚麽問題了。”

“師兄當初究竟鑄下了何等神跡?”

“…你猜。”易情只背著手,朝祝陰調皮地笑。

祝陰似早已預料到這答案,也隨著他和氣地笑,“這問題不答也罷,可下一個問題卻是要答的。還望師兄如實以對。”

“請說。”

“師兄真是傳聞中的那位‘文易情’麽?不會有假?”

易情笑了,“這天底下‘文易情’只有一人,那便是我,無人敢頂冒。”

祝陰聽罷,囅然一笑,眉關舒開,仿佛就此卸開了心頭沈枷。“最後一個問題,師兄今日…可會怪罪祝某?”

眼前仿佛掠過今日種種,易情想起這紅衣弟子在三清殿後身裹狂風,將他摔得口吐血沫時的光景;想起祝陰手持沙鏈,將他自重重雲天中狠厲拖下的模樣;想起這廝將他牽狗似的丟來甩去,從葫蘆中倒出兇靈來剜殺他一回的時候……這一日以來,他仿佛就沒得在這小子面前順心過一刻。

可一擡眼,便能望見祝陰在他面前寧靜卻惴惴不安地微笑,這小子微垂著面,秀眉難過地蹙在一起,心事重重,口裏吐出輕輕的嘆息,似是在懊悔。滿屋書卷畫像圍在他倆身後,竟似是有些耀目。易情心中的怨忿之氣七扭八拐地打著旋,一開口卻先說了一句:

“…不怪你。”

他可是神仙,神仙不會同凡人計較,哪怕是關切生死之事。

祝陰深吸一口氣,一瞬間光彩滿面。他顫著手撫上覆眼的紅綾,喉頭哽咽,仿佛喜極而泣。易情有些看不下去,便道:

“算啦,今日算得我不好。離觀十年,不曾同你們通過書信、打過招呼,便急著要翻墻入室。你將我當成賊子歹人,倒也在我意料之中。”

易情違心地撓了撓頭,“我回觀來只為看師父、弟子們過的日子好不好,往後你少折騰我些,咱們相安無事地過日子便成。”

“是。”祝陰笑逐顏開,“今日是祝某有錯在先,有眼不識泰山。往後師兄盡管使喚祝某。祝某願為師兄赴湯蹈火。上刀山劍樹,在所不辭。”

在這之後,祝陰便忽而變得親熱情切,牽著易情的手問長問短,從他呱呱墜地問到他榮登天磴,自金光九天問到陰曹地底。這師弟對文易情的一切如數家珍,看來是真心喜愛,易情不願拂他的心意,於是能答便答,不願說的也打著哈哈過去。

紅日西斜,雲霭猶如火燒後的殘煙,赤紅艷麗,布滿天際。易情恍惚地從書齋中行出,看久了齋中繪著他身姿樣貌的寫照畫,他一時頭重腳輕,神思忽忽。

祝陰站在槅子前,向他遙遙擺手,笑語盈盈:“師兄,慢走。祝某還要在此拾整,便暫不送師兄一程了。”見易情駐足回首,他又關切地道,“莫非師兄腿腳依然不便,要祝某再將您背回?”

易情搖手,“算了,算了。”他先前本想氣這小子一遭,這才將祝陰當馬兒來騎。可對上一個對他百依百順的好師弟,他卻又於心不忍起來了。

望著易情的背影漸隱沒在山徑盡頭,如血殘陽在祝陰面頰上覆上薄紅。他靜默佇立片刻,和柔笑意卻倏爾不見,只餘一片陰冷。

林葉沙沙搖動,從石廊的陰影裏忽而轉出一個人影。

那是個懷抱玉兔的道袍門生,一對眼懶洋洋的,眼皮耷拉著,呵欠連天。正是觀中的迷陣子。

迷陣子問:“大師兄走了?”

祝陰說,“已走了。”

聽罷這話,迷陣子踏上書齋的竹木板,困倦地環視著室中景象。他摸了摸架櫥上的卷冊,從束條上扒下一層紙糊來,那卷冊上的字兒頓時改了個樣。從《文易情升天傳》變成了《文始真經》。

再將貼在架櫥上的麻紙畫一扯,迷陣子將它們疊成厚厚一摞。這些字畫是他聽了祝陰的吩咐,臨急臨忙下山去買來的,五百文便能買上好一疊,使完後賣回去也還能換幾個錢。

待清掃罷了,書齋中再無一絲有關文易情的痕跡,變回了尋常藏經閣的模樣。迷陣子打著呵欠,勞倦地道:

“祝師兄,往後你要借用師父的書齋,便自個兒打掃好啦。總將我使喚來使喚去,我雖懶得生氣,卻也會有脾氣的。”

紅衣弟子笑意藹然,“勞煩你了。”

迷陣子又道:“方才我在大師兄的茅屋旁打瞌睡,又渾渾沌沌地跑到了這兒來,只隱約聽到了些你倆說的話。祝師兄口中所說的那‘小瞎子’,莫非指的便是自己?你先前是全家遭了厲鬼屠戮,上了天壇山來求道?”

祝陰笑道:“你猜。”

困倦的門生道:“可我先前聽微言道人說,你並非天生目盲,還出身顯貴,椿萱並茂。”

“這話不錯。”祝陰笑吟吟地說。

迷陣子勉強撐開眼皮,沈默良久,總算發問,“祝師兄,你方才對大師兄說的話,究竟有幾分真,幾分假?”

他一面說,一面伸出手指比劃,定定地望著祝陰。

在渾渾噩噩之間,他似是聽到了祝陰與易情在歡聲交談。那素來傲氣而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祝陰竟會溫和發笑,對著大師兄輕言細語,仿佛心懷無限眷戀。

那些言語情真意切,不似虛偽之辭。因而迷陣子才會覺得疑惑,眼前這人究竟如何看待大師兄?是真已不再懷疑易情身份,解開心結,將他奉若神子,還是依舊心存芥蒂?

祝陰上前一步,握住迷陣子兩手,將他十指捋直。

“假話占了十分。”

紅衣門生笑容可掬,“真話,一句也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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